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大荒思我 > 第六章山魈
  范兰襟的身子下面是半副沤烂了的棺材。
  
  
  余下没烂完全的,被范兰襟这一压,也未得幸免。木屑擦伤了她的脸,除了木屑,还有碎骨头碴子。
  
  
  料想正是这副棺材主人的。
  
  
  范兰襟心道了声“得罪”。
  
  
  范兰襟听得到周晓山在外头唤她,下过雨,落叶黏连着泥土,又湿又重。故而她跌下来跌的毫无声息。
  
  
  一只粗糙的大掌盖在她的嘴巴上,包住了她半张脸。
  
  
  是只花脸儿山魈,比范兰襟矮上一头,身材却阔得像个角抵力士。山魈捂着她,毛蓬蓬的脑袋压在范兰襟的肩头,喉咙滚着急促不安的桀叫声,三寸长的獠牙时不时磕打在范兰襟肩膀上。像是这样挨着范兰襟,它自个儿也很不愿意似的。
  
  
  范兰襟松动了下身子,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就觉得脸上一痛。
  
  
  山魈呲著牙,发出威胁的呜咽。
  
  
  范兰襟不敢再动作了。山魈这种动物她见的不是很多,但也听说过力气大,能活撕虎狼,有的地方当山神来供。现下她已经尝到几分苦头了。
  
  
  方才便是这山魈躲在这塌了的墓穴头,将她拽了下来。
  
  
  范兰襟身子不敢动,尤其不敢动脖子,唯恐这畜生发了狂,将自己脑袋拧下来,只余下一双眼珠还能转悠。
  
  
  她打量了一番,这荒坟当初埋的就潦草,不过一丈来高。棺材备的又薄,才几十年就糟烂了,软塌塌陷下去。想是山魈体格太大,生得笨重,一脚踏空,掉了下来。
  
  
  自己倒霉,路过附近,被它当了救命稻草抓了。
  
  
  山魈长居林间,趾掌粗大,擅长攀援,这山魈翻不出去,应是足下无力,脚上有伤才是。
  
  
  是左,还是右?
  
  
  她的机会不多,要是试错了,弄不好就是身首异处。
  
  
  范兰襟的额上沁出层汗来。
  
  
  一斑月光从枝叶缝隙间落下来,掉进这幽暗的坟茔。
  
  
  今晚月色这样好。范兰襟想。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她会不会同楚是说开了,正舒舒服服留在博物斋中喝酒?
  
  
  范兰襟摊开手掌,令没羽箭滑落到掌心。
  
  
  她捏了七分力气,蹬向山魈右边的膝窝,山魈虽趴在她身后,但站的偏颇,身子左边要比右边沉一截。她笃定山魈是右腿有伤,果然一下将那花脸猴撂翻。
  
  
  范兰襟暂得自由,扬手将袖箭钉在壁上半丈高的地方,用手一勾在袖箭上借了把力,兔起鹘落,已翻身到了地上。她又在地上滚了两圈,离那陷落处远了,才敢站起身来。
  
  
  周晓山乍然见地下冒出个人来,也是纵身往后一撤,横刀在前。稳了稳神,将灯笼移过去,既惊且喜:“范姑娘?”
  
  
  范兰襟低声:“别动。”
  
  
  那山魈发了狂,也想学范兰襟,抓了袖箭往上爬。却因身躯太重将袖箭一把扯了出来,复又摔回坑底。将袖箭一扔,在坑底闹了个地动山摇,嚎啕不止。
  
  
  山魈哭闹罢了,安静下来,垂头丧气地坐在坑底搓揉自己的伤腿。范兰襟看它一举一动同人颇似,不由生了恻隐之心。又想到这山魈还算有几分灵性,刚刚扯了自己下来,还知道要防备在外间的周晓山,捂著自己的嘴。若那时它是打了要将自己做食物,杀死自己的主意,自己掉进洞的时候便可以下手了。想来将自己拖下来,也是为了求助。如今要是袖手不管,这只山魈就算运气好遇不上出来觅食的野兽,不是饿死,也要被人捉了去打死。
  
  
  主意打定,范兰襟让周晓山先找棵高树躲上去,自己将外袍脱了,撕成布条绑在一起结成长绳。将绳子一端缚在树干上,另一端系了块小石头,自己拿了也跳到树上,照着墓穴的位置抛下去。
  
  
  不一会那山魈便攀著绳子拖着伤腿爬了上来,范兰襟怕它暴起伤人,又攀著树杈往上掠了掠。
  
  
  那山魈却在树下朝范兰襟行了个道礼,才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范兰襟同周晓山从树上溜下来,周晓山道:“范姑娘,你瞧见没有,那猴身上好像穿着衣服?”
  
  
  在墓穴的时候太黑,没看分明,刚刚范兰襟也瞧见,那山魈身上歪歪扭扭穿了件土黄的小褂,背心上绣的八卦图案。
  
  
  是个有主的。
  
  
  范兰襟请周晓山举了灯帮自己照亮,自己又扯了绳子坠下坟中去,将楚是的没羽箭捡了回来。
  
  
  她俯身去拾箭,瞧见那半幅残棺上刻着个雍州府的戳记,不由又“唉”了一声。
  
  
  周晓山连忙道:“范姑娘,怎了?”
  
  
  又笑:“现在你一唉我就害怕。”
  
  
  范兰襟于是将自己所见向周晓山述说了一遍。
  
  
  周晓山道:“范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这村中起过疫病。”
  
  
  其实开头也不是病,而是荒。那一年是个出奇的灾年,闹了一回蝗虫,又闹旱,收成很不好,死了许多牲畜。
  
  
  原本这离京师近,粮、药都可保无虞,百姓起先也是这样盼望的。但因为就快到三年一次的官员校考,明府竟将这事压了下来。赈济不及,人不想饿死,起先是吃死了的鸡、牛,后来再没吃的,就连老鼠也吃了,于是人也病了。一个染著一个,割麦实一样,一户户齐齐的倒下。
  
  
  “病死的人要立刻掩埋,可是那时候死的人太多了,棺材铺子赶工也赶不过来,况且许多人家直接绝了户,无人敛葬。万年县县令闯了这大的祸事,今上那时才登基,很生气,将事情直接交给了京兆府去办,在庄子施药,设棺局,课役俱免,又赐钱劳慰,疫病才安稳平息下去”。
  
  
  范兰襟道:“明府昏聩,收容流民的悲田养病坊也不理吗?”
  
  
  周晓山用有点奇异的目光去瞧范兰襟。
  
  
  范兰襟坦然地回视他。
  
  
  周晓山斟酌著说:“范姑娘,悲田坊也是十来年前才归朝廷管的,从前是归和尚、姑子管”。
  
  
  周晓山替她解惑,当年圣母娘娘崇佛,这二百年来佛教大兴,后来数目太多了,便有了许多假托佛名的邪尼、伪僧。十来年前,朝廷造度牒、去伪典、捣邪寺,正释氏之名。佛寺的数目少了,却座座登记在册,是当之无愧的国教,寺庙的大师傅也都有一官半职。所以从前的悲田养病坊是寺庙自筹,和尚、姑子管理。如今悲田养病坊虽然仍旧归和尚、姑子管,寺中僧尼却是归朝廷管了。
  
  
  只是这件事,以范兰襟的年纪,不该不知道。
  
  
  范兰襟听罢,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受教了。我二十岁前从没离开过家,让你见笑了。”
  
  
  周晓山见她没有细说的打算,也不刨根问底,将话头拨了回来:“原先这庄子要大得多,但死的死,跑的跑,很多地都抛荒了,后来被赐下来做庄子。咱们脚下这片几十年前是个坟岗,埋的都是些没名没姓的百姓,几十年过去也没人祭拜了,就在上面种了桑。”
  
  
  范兰襟帮着捡了捡骨,再道了一回“得罪”,两个人一起将这荒坟填了回去。
  
  
  范兰襟对周晓山道:“你对这庄子知道的这细致,都是乐三郎告诉你的?”
  
  
  周晓山笑道:“我偷过这的桑叶,养过蚕,你信不信?”
  
  
  *
  
  
  周晓山养蚕是为了做一把弓。
  
  
  做一把弓要做弓胎,要打磨弓槽和弓尖,要给弓腹贴牛角,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因为是寿礼,周晓山不敢胡闹,拼拼凑凑花了很长一段时日备齐了材料,请了长安城最好的工匠师傅来制。但若全是别人所造,又好像少了些心意。
  
  
  周晓山亲手做了一根弦。
  
  
  他说:“这蚕丝是我亲自养出来的,这弦是我亲手系上的,这弓就也可以算是我做的罢?”
  
  
  寿星公笑话他是歪理,但依旧爱不释手。
  
  
  周晓山说:“你不是想要考武举,武举要考长垛、马射,没有把好弓怎成?”
  
  
  *
  
  
  周晓山说采桑并不要多少功夫,他们那时候玩心大,爱胡闹。也捡地上落下来的叶子斗草,瞧谁的叶柄先断掉。
  
  
  他运气不好,头一回就在叶子堆拽了根枯骨出来。
  
  
  “他拿过来瞧了一眼,说是吃完了的鸡骨头,神色自若地撂在一旁,”周晓山哭笑不得,“后来还是庄户说漏了嘴,我吓得回去病了好一场。”
  
  
  耳边已能听到淙淙流水声。
  
  
  酒坊已近在眼前。
  
  
  范兰襟问:“你若见到唐白,头一桩想问他什?”
  
  
  周晓山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子,说不出话来。
  
  
  范兰襟了然:“近乡情怯,是人之常情。”
  
  
  挚友离世,周晓山没有亲见。如今却要亲耳从别人的嘴听到那时的情景,何其残忍。
  
  
  他们最后一次分别,也许有些不快,但这对周晓山这个年纪的人来讲算不得什。没人会把一次吵嘴来当作永诀。
  
  
  范兰襟忽然道:“我顶心痛得厉害,劳烦周兄你帮我瞧瞧,是不是刚才不小心跌破了?”
  
  
  说着便弯下腰来。
  
  
  周晓山急忙将灯笼移近了,另一只手慎重地去拨开范兰襟的头发。
  
  
  那原本是拘猫的颈圈。
  
  
  如今拿来拘周晓山,倒也正好。
  
  
  周晓山对她是没有设防的,甚至没有太生气。
  
  
  “范姑娘,你这是做什?”周晓山没奈何道。
  
  
  范兰襟将另一端绕在树上,边绕边道:“前路难料,你身份贵重,要是在这出了事,我担待不起。要是失手杀了唐白,我也担待不起。”
  
  
  拴著周晓山的树并不粗壮,只有成年男子的臂膀粗细,甚至在范兰襟往上绑人的时候晃了晃。要是真的有心挣脱,会废些气力,却不难做到。
  
  
  话是如此说,范兰襟打得结并不够紧,手法还不如栓一只猫儿。
  
  
  周晓山道:“范姑娘,你的心很软。”
  
  
  他并没有挣扎,只是轻声说:“我知道,你是不想我亲耳去听死讯。”
  
  
  范兰襟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垂眸笑道:“是你的心软,只愿意将人往好处想。”
  
  
  周晓山又道:“范姑娘,你的头不要紧吧?”
  
  
  范兰襟已走了出去,听了这话还是一驻足,却没转身,对他道:“乐三郎的事情我会厘清,要真是为人所害,也会还他一个公道,你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