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大荒思我 > 第四章有鬼行疾
  月色明亮,村中小路修得整齐又平缓,笔直地隐没在远处。
  
  
  范兰襟却只觉得,下一刻便会有一支送葬的队伍,出现在路的尽头。
  
  
  回身去看,村口已经隐在莽莽夜色。
  
  
  万安县县衙的人早在入夜前就撤了出去,京兆府将庄子围的水桶一般,但还在做计较。这样的计较,也许到天亮也做不完,然后又拖到第二日,将前一日的所有争执再争一遍,可能还要拖到第三日。
  
  
  无论如何,今夜他们不会有援手。
  
  
  周晓山胆子小,不禁吓,如果真的碰上什,只盼望他不要晕过去。也许应该劝他走的,有用的讯息,范兰襟已探知得差不多了。
  
  
  范兰襟其实不想他走,鬼影幢幢的村子,有个人说说话也好。
  
  
  她捏了捏右手的手腕,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心定了一些,刚想开口,周晓山却站住了,杏眼圆睁死死盯着前方,唇抿成了一条线。
  
  
  范兰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枚影子被投在二人面前,影子挣扎耸动着,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切。
  
  
  一只抖著鲜红冠子的大公鸡,昂首阔步的踱到路中央,大约是谁家走得匆忙,没将院子关好。
  
  
  那公鸡生的精神,连尾巴上的毛也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范兰襟心神微松,奇道:“三更半夜,这鸡居然不睡觉。”
  
  
  又想起自己袖子还藏了两支楚是的没羽箭,干脆拔上两根鸡毛给他拴在上头算了。
  
  
  光这想想,自己倒先微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叹了口气。
  
  
  周晓山道:“范姑娘,你怎了?”
  
  
  范兰襟道:“我想起一个朋友。可惜我同他吵架了。”
  
  
  周晓山道:“那没关系,等出去这,和他道个歉就好了。”
  
  
  范兰襟纳闷:“为什不是他道歉?”
  
  
  周晓山像是被问住,眨了眨眼:“我没想那多,只想着如果想见对方,道歉也算是个去见面的由头。”
  
  
  龃龉不快,一时争执,在他这倒都成了其次。
  
  
  “也许,他这会儿也正想给你道歉。”
  
  
  范兰襟仔细想了想,说:“除非日月逆转,晨昏倒置。”
  
  
  周晓山却说:“有的人只是反应要慢一些。或者是自尊要比普通人更强一些。”
  
  
  话音刚落地,
  
  
  只见面前那只大公鸡,突然面向正前方,高高顶起胸脯,抻长了脖子,极力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嘹亮又悠长的鸣叫。
  
  
  喙边涌出滩血,直挺挺倒地死了。
  
  
  鸡是阳物,尤其是雄鸡,鸡鸣报晓,驱邪镇祟。
  
  
  公鸡泣血而亡,绝不是什吉兆。
  
  
  范兰襟望了一眼依旧浓重的夜色问:“现在是什时候了。总不能是天要亮了吧。”
  
  
  没有水钟,更不可能有打更人。只能根据月亮的位置判别时辰。
  
  
  周晓山犹豫了下,猜测道:“大概快子时了吧。”
  
  
  说话间起风了,纸钱打着滚儿被吹到两个人的衣服上,上面还粘著鸡血。
  
  
  周晓山身子止不住的发颤,像是魂魄都被抽走了,就和刚刚那只打鸣的公鸡一样,直愣愣地面对着道路尽头站着。
  
  
  有一支送葬的队伍,敲敲打打、热热闹闹地迎面走过来。
  
  
  走得不算快,但又好像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快一点,到了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范兰襟把那晦气玩意儿扯了,也顾不得守礼了,将周晓山往边上搡,不远处有几只陶缸,是用来储水的。原先应该并不摆在这,是因为早一些的时候庄子失火,被京兆府或是万年县的人挪过来,缸底周围还留着一道道已经干涸掉的泥痕。
  
  
  水缸不算大,但两三个排在一起,勉强也能藏下两个人。
  
  
  范兰襟和周晓山都猫著腰。
  
  
  村子的人没说谎,确实有乐声,除了乐声,还有人唱挽诗。
  
  
  混在吹奏声和哭声中,范兰襟侧耳辨别了很久,才听出来唱的是
  
  
  “有鬼行疾,诋恶我多。与君别后,幽显异格。”
  
  
  声音细细的飘在半空中,幽微凄恻。
  
  
  “村的人说,这具棺材面,装着的是一位瘟鬼。”
  
  
  那声音愈来愈近,周晓山这时候又不怕了,从缸和缸的缝隙间去看。范兰襟去捂他的眼睛,谁晓得送葬的是些什东西,瞧一眼会不会沾上,她平时能捉点小猫小狗,但对于驱鬼却邪束手无策。
  
  
  老实说,她从没见过鬼,原也不信这世上真的有鬼!
  
  
  除恶求源,还是要等送葬的队伍过去了,去那间灵堂瞧瞧。要真是那死掉的小郎君在作祟,那就是和尚道士们的活儿了,斋蘸也好,念经超度也罢。再不济,到宫去请天师……
  
  
  周晓山说:“我就看一眼,就一眼。不打紧的,范姑娘,这离村口近,他们走不到村口。”
  
  
  他把脸贴在冰冷的缸身上,一眨不眨地看。
  
  
  其实什也看不清,抬棺的人,送葬的人,披麻戴孝,都低着头,隐没在宽大的孝服。分不清是男是女。
  
  
  他贴得更近了些。
  
  
  “叮当”一声脆响。
  
  
  这声音其实不算多大,更何况放在这种又吹又打的情境下,简直可以忽视。
  
  
  周晓山的佩刀磕在了缸壁上。
  
  
  吹奏声停了下来,送葬的队伍也停了下来。
  
  
  只有那声“叮当”似乎还有余韵,在夜空中要命地回响着。
  
  
  送葬的队伍沉默地转了过来,虽然看不着脸,但范兰襟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看向他们两个人藏身的水缸。
  
  
  索性破罐破摔。
  
  
  范兰襟已站了起来,周晓山的刀已握在她的手上。
  
  
  她足蹬在缸沿上,借势甩掉刀鞘,擎刀跃至半空中,月光在刀刃上跳了一下。
  
  
  随即划向队伍打头的那个人的头顶。
  
  
  *
  
  
  周晓山的刀很长,长到范兰襟要是垂手拿着,会拖到地上。
  
  
  刀刃没进地一截,范兰襟拔了一下,没拔动,然后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只好用左手按住自己的右手,一起往外提。
  
  
  刀是好刀,抽出来的时候,刀身震动出悦耳的嗡鸣。这折腾,居然没有卷了刃。
  
  
  送葬的队伍不见了。
  
  
  应当说,就在范兰襟砍下去的那刻,送葬的队伍就在范兰襟的眼前齐齐消失了。
  
  
  周晓山也站了起来。
  
  
  范兰襟没有回身,她低着头,问:“你要找的人在队伍?”
  
  
  *
  
  
  周晓山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他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范兰襟的心情很差,脸色也不善。她提着刀走到周晓山面前。
  
  
  周晓山垂眼看了一眼刀,又抬看了一眼范兰襟,终于还是垂下眼,绞紧了衣摆。
  
  
  看起来已经打定主意要给范兰襟撒气了。
  
  
  范兰襟将刀贯回他腰间的刀鞘,转身就走。
  
  
  周晓山愕然,这是他没料想到的,他又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才赶上去。
  
  
  好在范兰襟走得慢极了。
  
  
  周晓山不敢同她并肩,只是跟在范兰襟身后,踩着对方的影子。
  
  
  周晓山低声道:“范姑娘,谢谢你等我。”
  
  
  范兰襟道:“我没等你。”
  
  
  她忍了忍,才说:“我不认得路!”
  
  
  周晓山笑了,皱着鼻子,露出半颗小虎牙。笑到一半才觉得自己不太妥帖,慌慌张张埋下头。
  
  
  不得不说有的人的笑,是很有感染力的。范兰襟虽然没笑,但面皮已没那紧绷了。
  
  
  她道:“你我二人不过初识,原不用事事坦白,只是眼下这种境地,同路便是同命。”
  
  
  周晓山歉然地瞧着她。
  
  
  “所以,”范兰襟道,“方才的瘟鬼是怎一回事?”
  
  
  周晓山承认自己瞒了她两件事。
  
  
  第一件,这七天来除开田庄主人的儿子外,庄子还死过两个人。
  
  
  头一个死的人叫胡大,也有人叫他胡大胆。鬼送葬的队伍出现的那天,胡大以为是村子的人家出殡,上前同送葬队伍搭过讪。
  
  
  “然后他就被骇死了?”
  
  
  “没有,”周晓山说,“他胆子真的蛮大的,白日还同庄的人吹牛。结果傍晚的时候就病了,惊厥作热,汤水不进。庄子没有大夫,要骑了骡子去县请,骡子还没骑出庄子,人就要不行了。”
  
  
  穷人没有讲究的余地,胡大的老婆守着胡大的尸体哭了一场,拿席子将人裹了,草草埋了。
  
  
  当天夜,人们发现鬼送葬的队伍面,多了一个人。
  
  
  已经开始和家人一起担了果子去贩的孩童用口水濡湿了手指,将窗户纸戳出个洞。
  
  
  “一对,两对,三对……十对,单。”
  
  
  他揪了揪自己的髻儿,又数了一遍,还是单。
  
  
  “阿爹,”他说,“多一个。”
  
  
  还没说完,就被大人捂了嘴从窗户边上拖开。
  
  
  “大家都说,”周晓山说,“多的人是胡大。”
  
  
  虽然没人瞧清过送葬队伍人的脸,但心都不约而同存着这一个奇怪的念头。
  
  
  到了第二日,胡大的妻子也不好了,是一模一样的征状。
  
  
  有人说,是胡大在泉下孤单,于是要来索自个妻子的命。
  
  
  也有见多识广的老人,说这哪是什冤魂讨命,分明是疫病。那支子夜送葬的队伍,送的并不是别人,正是散播瘟疫的恶鬼。胡大不知轻重,撞了煞,感染了瘟疫。又将瘟疫染给了自己的妻子。
  
  
  于是比起鬼神之说,更加人人自危起来。
  
  
  范兰襟也听闻过这件事,三四十年前,雍州府范围内确乎发生过一场疫病,但因为离京师近,遏制的及时,并没有酿出更大的苦果。
  
  
  村子小小起了一场争执,为了谁未来去处置胡大妻子的尸体。
  
  
  场面僵持不下,但都知道不能这样推诿下去,尸体败坏了,病气更盛,届时整个村子都会有危险。死亡的阴翳笼罩在小小的庄子上空,也梗在每个人的喉咙间,令人吐不出逞英豪的句子来。
  
  
  胡大妻子是个善良又烈性的人,并没有叫大伙作难。
  
  
  她独自走进了荒山头。
  
  
  胡大妻子病歪歪地走了,没带牲口坐骑,也没带水跟粮食。
  
  
  再也没人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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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子时,本该是沉浸在黑甜乡的好时候。
  
  
  无人倡议,也没做下任何约定。但村的人都不约而同来到了这条街上,躲临街屋子的藩篱后面,沉寂地像一桩树墩子,静静等待着。
  
  
  没有烛火,和今天晚上一样,只有一弯月亮。
  
  
  所有人都默默在心数着。
  
  
  “一对、两对、三对……十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