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四十九)寻求
  少年到麦格达来的第一件事,即是用久违的视界搜寻海芙的具体行踪——珀伽的委托仍未结束,他务必见到那位离家出走的少女,劝其与父母团聚,或是用些强留人的手段,通知委托人来接走这不定听话的女儿。
  
  目光所探之屋,仍是那装潢奢华的房间。在暖气的温衬中,披着短睡裙的女孩瘫躺在沙发上,噘著的嘴叼了根牙签。她是百无聊赖地摸着手柄,和电视的人物打得拳来脚去,有来有回。
  
  看那整洁的茶几和地毯,不难猜出,那个常来陪她玩的大哥哥,只怕有要事缠身,无法同她打发时间了。这些改善的卫生习惯,多少透露著几分难耐的变化…或者说,难言的孤独。
  
  谁不想有人陪伴、受人照顾呢?哪怕通晓家务,精于烹饪美食与整理衣物,赛瑞斯·文德尔也时常回忆学前的时光,那是奔跑在田埂间的快乐,那是被叔叔阿姨教诲的感悟,那是被姐姐戏弄又罩着的幽默,也是被妈妈捧在心头的动容。
  
  他确信,陪伴与照料是最温暖的雨露,无论多紧张的关系、多疏远的陌生,只要悉心相随,总有一天,能够手牵着手,聆听那真切的倾诉。
  
  对伟大的帝皇使者、慈眉善目的班布先生,他是如此做的。可他看到的,是恩威难测的恐怖;可他听到的,是匪夷所思的理由——人和人的观念差,比身份、种族、生死乃至力量的分别更为遥远。
  
  班布先生的道理,他学不懂、受不来。面对慈祥的老人家,他真切地害怕了,他实在想回家了。
  
  对优雅的格林小姐、笑颜庄仪的伊利亚姐姐,他仍是如此做的。可他看到的,是深邃似海的绿墨;可他听到的,是搬弄是非的邪说——共治区从不缺死亡的执行者,他不愿意行动,自然有人代为效劳。
  
  想减少加害者的痛苦、想熄灭受害者的怒火,想为挣扎在淤泥中的鱼儿谋一眼清泉,那就主动出手杀人吧。
  
  格林小姐的说辞,他知道是错的。可在北共治区,对那些受过苦的人而言,偏偏是错的,才是唯一有用的。
  
  在规矩与常理由格威兰人所锚定的共治区,中洲人生而低等、生而不公,只有悖逆规矩与常理的谬误,方是成效显著的正解。
  
  因此,少年也有了新的觉悟——待麦格达的旅行结束,他就要去向班布先生请命,还格林小姐自由。
  
  生在贫民窟、又失去母亲,继而被蛮横的父亲幽禁的女孩,只有老师可以信任、可以托付,如此蛮横地剥夺她的自由,逼迫她与老师分离,不仅无法纠正她的心,还适得其反,令她屡施报复,背道而驰。
  
  与其这般拧巴,不如开诚布公,等到和格林小姐的老师见了面,再斡旋两人之间,实心实意地谈一谈,定然会迎来在这见不到的转机。
  
  至于班布先生的怒火?如果班布先生是被否定则不忿的人,就让那怒火对着他宣泄吧。反正,听过共治区的悲苦后,再回顾温亚德的酷刑,又能有多恐怖呢?起码,他清楚,班布先生是讲理的人——只要他愿意承担提出批评的责任,帝皇使者的惩罚便不会波及无辜。
  
  正如在多弗斯庄园,直面阿纳塔与齐约娜时一样,只要他敢于承受,冷酷的帝皇使者就会变回明事理的班布先生,不滥伤无辜。
  
  一声悠悠的吟唱,将少年的寻求送入旅店的转转门中,踏进明亮的灯火。
  
  是格林小姐在念些什,似诗句,似长歌:
  
  “初春将过,呼啸的依旧是寒风。
  
  万灰土,摇曳的总归是欢声。
  
  那北海的云朵,是时间的长钟;
  
  那山脉的雪顶,是境界的孤峰。
  
  我们走过枪火的阴影,我们走向光明的圣城,我们是傲然的行人。
  
  天际山巅,是我们的血涌。金石路上,是我们的曲程。
  
  我的家国,我的挚爱,我的敌人——苦难,使我们重逢。”
  
  “伊利亚姐姐,这是格威兰的…民谣?”
  
  “不,文德尔,这是朝晟的木精灵从军而创的诗作,由我的老师、迦罗娜·菲诺蒂传唱于我。”
  
  “哦哦哦!伊利亚姐姐的老师,是迦罗娜·菲诺蒂吗?我在书上读过她的故事,她是很伟大的军人,是传奇的圣恩者…”
  
  “也是帝皇使者的姐姐啊。”
  
  “啊?班布爷爷是梁人吧…”
  
  “亲如姐弟的邻家孩童,明白吗?还有死在温亚德的林博士,他们三人啊,是命运相系的故友,是一个难为情的姐姐和两个不经事的弟弟啊。”
  
  难得听她诉说埋在心底的秘密,少年正想追问几句,却见她接过前台的房卡,头也不回地往电梯走。
  
  少年提着行李,安静地追了上去。等他收拾完床铺、摆好洗漱用品,沙发上的格林小姐要来他的手机,在爆满的任务栏查看于麦格达发布的委托。他则是沏了壶花茶、又替格林小姐斟上,再坐到茶几前,读朝晟的教科书。
  
  手机,承接委托的界面,“以血还血”的字样是不胜枚举,连格林小姐都要吹拂过茶水的香气,方可来一句锐评:
  
  “嗯,真是麻烦的地方啊,担得起被帝皇使者亲自调理的传说。从公告上看,当地的风气略有歪邪,文德尔,你瞧,前行之地特别强调,请麦格达的注册用户不要代他人发布以血还血的委托,如经查实,则借帝皇使者之名,严惩不贷。”
  
  书要专心读,话要用心听。少年暂且把课本放开,听格林小姐分析麦格达的现况——受人威胁、因利所惑的人,实在太多。
  
  以血还血的条件,过于具有诱惑——但凡是履历齐全的人,只要肯信赖前行之地,将所谓的“生命权”抵押给帝皇使者,便能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拼掉仇人的全部家室。只要事情做得隐秘,加上日后听从前行之地的指令,跟白雇圣恩者行凶完全没有分别,还不担心留着把柄,更安全可靠
  
  莫大的诱惑,不乏有人想动歪心思谋利。譬如某些商业上的竞争者,就找些潦倒的穷光蛋、破产的投资者、将死的重病人,将丰厚的资金许给他们在乎的人,以此换他们去发布委托,去谋杀难以用常规手段扳倒的竞争对手。
  
  连文绉绉的商业精英都如此黑心,就别说酷爱打官腔的市政厅老爷们了。毕竟在升迁就职的问题上,没有什解决方案,能比对手暴命而亡更为稳妥。
  
  当然,民间人士也不遑多让——做小本生意,想整垮隔壁店铺者有;出于帮派斗争,抢夺地盘者有;因口角斗殴,想叫对方下炼狱者有;遭受排挤,要同事**者有;身受欺凌,只求班的恶棍赔命者亦有…
  
  真可谓是新开业的百货超市,商品花样繁多、琳琅满目不说,还掺了数不清的假货,且是交付完毕、概不赔偿的那种。
  
  看得出来,前行之地的审核部门,可是给麦格达的人们耍得头疼。即使公告表明,那些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折辱圣恩者的莽夫、那些胆敢顶替他人发布委托的贪心鬼与胆小鬼、那些故意耍帝皇使者开心的大不敬者,没有一个能逃脱圣恩者的当场制裁,可实际情况依然不甚乐观——
  
  铺天盖地的“以血还血”,照样在麦格达发布著。
  
  由于帝皇使者尚未对此表态,前行之地的审核人员只得建议身处麦格达的圣恩者,在接取委托时务必谨慎甄别,以免给人钻了空子,叫居心不良者有机可乘。
  
  “文德尔,你看,使者阁下的智慧,走入了丢掉指示牌的分岔路呢,”在调侃帝皇使者的时候,格林小姐的神情,是难掩揶揄之色,“你说,再来桩以血还血的委托,合适吗?”
  
  不合适,不合适,少年是赔笑又摆手,好歹劝她重新挑选,在普通的委托选一件就成。
  
  在少年的坚持下,她从凶杀相关的委托中选出了描述较为温和的一件——死者是一名在麦格达市立高中读书的女孩,警署方面已经宣布结案,凶手也畏罪自杀。
  
  但委托人却心怀疑虑,不相信案情真有那简单,便请圣恩者代为调查。说来可笑,这桩委托之所以能引起两位圣恩者的注意,是因为赏金还不足三万迪欧,且属最为罕见的查证类——多数圣恩者可没这份闲心与精力,寻人追物这种委托,算是他们接受的极限了,当侦探这种事,绝非他们的专长。
  
  他们所精通的,还是暴力、处刑与暗杀。想办案取证?请联系律师和私家侦探。毕竟,他们并非王庭的贤者与圣城的使者,拥有洞悉过往的祈信之力。
  
  所以,拥有视界的少年不怕麻烦,当即拍板:“就这桩!就这桩吧!伊利亚姐姐,我们——”
  
  “如你所愿,文德尔。不过,我们要从何方入手、好来搜集线索呢?嗯?文德尔**,请多思量。”
  
  “先、先问问委托人吧…”
  
  与委托人通信后,少年得到了死者的信息,以及警方的公告、新闻的报道,最重要的,则是委托人和死者生前的悄悄话——委托人说,她是个漂亮、奔放又过度热情的女孩,从不在乎旁人的评说,即使女同学骂她是荡妇,她也置若罔闻。但有天,在激情过后,她却撕开衣服,抓着枕头边哭、边打、边骂、边笑。
  
  在她的眼,那些欢愉和刺激,消解为愤恨的绝望。就如某些学习差的孩子,在父母老师的威压下,明知道成绩考不好,也要埋头苦读,结果是考场上屡屡失利,无数次被教训、被责骂后,彻底无所谓读书与否、转而鬼混的姿态相仿…
  
  在被跑不脱的手拍打后,自暴自弃的模样。
  
  看过新闻的通稿和警署的通告,少年本想问委托人和死者可是恋人,又沉默地结束交流,专心凝望女孩的相片,让视界随她的容貌飘荡,升入时间的河流,溯源而上。
  
  很快,少年看到了事件的开端。
  
  那似乎是场数学考试。自信的姑娘奋笔疾书,最先写完考卷。在检查了三遍大题后,她得意地提前交卷,先从书包拿出化妆盒,再将书包放回教室。
  
  她跑出学校,借了家餐厅的洗手间一用,用成熟的妆容掩盖稚嫩,对着镜中的自己,兴高采烈地打了打气。接着,她拦了辆出租车,跑到一家光彩绚烂的酒吧,当着保安的面撑高胸脯,大摇大摆地穿了进去,躲过了未成年人的筛查。
  
  酒精,烟雾,舞蹈,音乐,灯光…这些迷乱的元素,在暴躁的音乐中结合,引得她好奇又害怕。她点了杯小酒,坐在声波污染较少的角落,不安地观察著,眼是想走却不舍的光。
  
  有个男人留意到了她,拿着包香烟请她分享。她慌忙回绝,任男人坐在对面,开始搭话。一言一语之间,男人很快问出她是初次来这家酒吧,豪迈地请了回客,请酒保拿来最昂贵的外国酒,只望她赏一次脸,满足这东道主的愿望。
  
  见酒是当面开封的,男人更率先干杯,她犹豫再三,还是抿了口,好像在夸味道真好。她没看见,酒保在暗中朝男人比着手势,笑容放荡。
  
  她昏过去了。再醒来,她被扒得精光,扔在不知哪家小旅馆的客房。她想跑,想尖叫,男人却给了她两个耳光,把一叠照片甩在她的脸上——那面的神态和姿势,全无拒绝之意,享受极了,任谁看了都会说,她是心甘情愿的那方。
  
  她完蛋了。在被男人折磨了个把月后,她被男人带到一家豪华的酒店,被那似是经理的人询问,在男人的示意下频频点头,表明是自愿来接活,并无人强迫。
  
  当她在男人的恐吓中化好妆,在经理的告诫中走入三十三层的某间厢房时,少年的视界戛然而止——这的装修风格,与海芙所在的房间完全吻合。
  
  “文德尔,是在和谁闲聊吗?”
  
  “没有、没有…伊利亚姐姐,请多给我些时间,我好…理清这些线索,麻烦了!”
  
  视界再动。少年看见,女孩陪着很多人睡觉,从抗拒到顺从,从恐慌到讨好。她的奖励,几乎都被男人拿走,如有不从,就是拳打脚踢。而经理和酒店的人,是偷偷地笑——他们早就明白,什自愿、什无人强迫都是笑话。
  
  知道、知道…他们早就知道了。
  
  女孩放弃了。既然抵抗不了,那就享受吧。客人的钱她挣不到,就从学校的男生入手——家境不错、又情窦初开,且毫无经验的男同学,数量可不少。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谁知道有多少个,反正少年记不清,数不完,也看不得。
  
  如果一个有经验的中洲妇女与之同观,她会告诉少年,在青涩的年纪,这些男生总是好哄的。别看他们在网络和杂志上看那些害臊的文字,一旦实战,个个都是没舌头的哑巴,装一装,哄一哄,哪个分得清血流没流,都得乖乖地听女人使唤。
  
  这位姑娘亦是这般对付他们,将他们收服为裙下之臣,游走其间,好不快活自在。她仿佛分了身,在酒店,是放荡的卖身女;在学校,是主导男友的女王;在男人身旁,是受辱骂的下贱工具;在老师和家长面前,是好成绩的乖女娃。
  
  在高中第三年,她看着没有退步的成绩表,又哭又笑——等考上国立大学,她就跑得远远的,离开麦格达、最好是离开共治区,到一处无人认识她的地方,烧毁这一年来的噩梦。
  
  可男人将她按在床上,重击她的腹部,揍得她吐满床单。想跑?别做梦了,留在麦格达,当一辈子的婊子,才是她该接受的命运。
  
  她口头应承著,却暗地买了袖珍相机,偷拍起酒店接待的贵客。特别是一位肥过老猪的中年男人,最受镜头的青睐,那男人是大腹便便,下巴堆得有三四层,胸口更有道诡异的伤疤,像是被什利器捅过似的。
  
  纸包不住火。在一个深夜,她约男人在学校对街的厕所见面,挑明了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要男人别再当她是条狗,从今往后各走各的道,不然,她就是拉着自己的命,也要把那些东西捅出去,带上男人一块去死。
  
  不知为何,男人当场疯了魔,对她拳打脚踢,还把她捆在马桶上,勒她、劝她、哄她、求她,求她交出那些东西,不然死得不仅是她,还会是男人、是他们的全家。
  
  可男人的手太重,鱼线勒得太紧,她压根说不出话。恰恰在这时,本该无人光顾的公厕外,竟有脚步传来,男人吓得忘了解开鱼线,拔腿就跑,和两个上厕所的人撞了个对面——
  
  令少年惊讶的是,其中一位,正是陪海芙打游戏的那个大哥哥。
  
  这位穿着学生装的大男孩,是死者生前最后看到的人。他们应该是同校的学生,一个高三,一个高二,平日上下楼道,或许从未碰面、或许擦肩而过,可当他们真正对视并相识,一个已是死者,一个已是报案人。
  
  “报案人,坎沙·杜拉欣…家境平凡,成绩中上,没有不良记录…”
  
  “文德尔,决定好了?是想去拜访他吗?”
  
  少年翻过坎沙的档案,从几则新闻中找到更惊异的线索——在接到坎沙的报警电话后,出警的警官竟然被警署开除,而那个逼迫死者卖身的男人,更是在警署前自杀,带着认罪书,帮当局结案。
  
  “不,伊利亚姐姐,我们去找这个人…这个大胡子的警官、嗯,前警官。”
  
  少年不知道,他此刻的决定,在坎沙·杜拉欣疾驰的命运之轮前开设了一百八十度的弯道,让那辆不住的车转向起始地,狂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