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四十八)收束
  对冲刺阶段的高三学生而言,假期是奢侈的妄想,除非意外频发,他们才有机会多多休假。
  
  譬如说,学校腾出一天的时间,替每一条走廊加装了铁护栏。这下,原本就死气沉沉的高三教室,更多了分焦虑的诙谐,特别是阳光开朗的早晨与午间,那道道分明的阴影透窗而来,真是像极了电视的监狱风光。
  
  还有,在医院洗胃的倒霉蛋,也得空休了个小假。而那位往他水倒洗衣液的女同学,同样是用不着到校——在这个时间段,闹出此等影响恶劣的丑闻,当然是被休学处理,可以说是与留级划上了等号,除非关系过硬,能快些转学,在新学校继续复习冲刺,稳固成绩。
  
  可坎沙听埃尔罗说,没有学校乐意接纳一个会给同学投毒的学生,除非是那些收容了大量垃圾的乡镇中学。这一说,他倒是想起来,半年前到乡散心时遇到的二流子学生。和那堆随身携带砍刀、只为抢钱去网吧的猪猡比,别说往同学的水杯倒洗衣液了,就是直接倒农药,似乎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醒醒!别给我低着头,讲难点啦!你们几个瞌睡虫,快去厕所洗把脸,冷水冲个头!坎沙,还东张西望?说的就是你!去,快去快回!还揉眼眶呢,醒醒吧!电磁场的分不想要了?”
  
  坎沙明白老佩姆是在骂他聊悄悄话,便识趣地向埃尔罗竖起大拇指,在同学们的哄笑中跑去厕所洗冷水脸了。
  
  暖春不暖,冷水寒凉。水浇在头皮和脸颊,毛孔顿时收缩,肌肉收紧又放松,把疲累的酸爽送入颈椎、脊柱,让浑身的骨头哢哢作响。
  
  可惜,黑漆漆的眼圈在嘲笑——瞌睡虫,永远清醒不了。
  
  他得说,网络论坛的刑讯文章全是瞎编乱造——冰水用多了,他都快适应了,那些间谍、特工还能遭不住这类刑罚?开玩笑。
  
  没办法,他是三步并两步,回到教室听讲。这两周,在复习题与试卷的冲刷下,多数同学是神经紧张,开口就是求解、闭口就是不懂,再没有人提麻花辫自杀的事了。但是,总有人偷偷瞥向他,眼是说不明的疏远,似乎在说这是个丧门星,还是少与他交往为妙。
  
  现在,能和坎沙·杜拉欣说上话的,只有成绩优异的富达尔·瓦汀,以及一个拖全班后腿的埃尔罗·安古斯,至于塔都斯·达西欧?这家伙罕少来校听课,成日在外面浪荡,八成是去了哪驾驶机车兜风吧?
  
  而听完电磁场难题的讲解,他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为出题人的奇思妙想所折服——编这种鬼题的混账,就没指望他们能解答,是专门留给富达尔这种聪明学生冲高分用的。
  
  他相信,假如给他一个机会,他定然握著出题人的手,亲切地问候这些人的父母亲属,再拆掉这些人的胳膊、拔了这些人的舌头,叫这群王八蛋永远失去折磨考生的权杖。
  
  诚然,怒火是说笑,他可不愿为了几个不相识的混蛋,在监狱酒足饭饱。看看吧,铃响之后,校门外的街道,挤满了多少餐车,飘摇著多少芬芳。他连最实惠的卷饼都没吃够,又怎舍得与千千万万的美味辞别,一辈子吃不着好?
  
  他排到队伍最末,好在吃卷饼的时候与老板闲聊:“学长,你这辆移动餐车,多少钱能拿下啊?”
  
  “我这辆?三四千吧。你要是瞧不上,还有一两万的可以挑呢。”
  
  “你这话说的,我哪敢啊,别说三千,一千我都嫌贵啊。”
  
  “八九百的,也不是没有嘛。毕竟是工具,将就著用,顺手就成。不过啊,学弟,听咱一句劝,以后你要是真想干这行,啥都能省,独独不可在原料上抠门——肉啊油啊,质量千万过关,不然,嘿,吃坏了顾客的肚子,名声臭了不说,还得换地转场,免得给条子蹲著抓啊。”
  
  “嘿,学长啊,你们可不是成日转战,跟巡警斗智斗勇?”
  
  “瞎说,那是他们,不是我!他们见了条子要跑,我可不用——喏,你瞧,这是什?”
  
  老板指著的,是贴在餐车玻璃上的纸片。先前,坎沙一直当这是什小广告。可今天贴近了细看,他才瞧见,这是写着“经营许可”的证书,还盖有章,不由啧嘴:
  
  “摆摊也有章?”
  
  “章?这不是章,是证,是命,是生活的保障!学弟啊,这证可不好考——哈哈,瞧你那怂样,吓唬你的啦。跟你们的考试比,这证算个逑东西,随便应付应付就过去了。记住,行行有行行的活法,行行有行行的证件,离了证件,寸步难行!”
  
  “想摆摊,先考证是吧?”见老板收拾起厨具,坎沙也不多打扰,笑着别过,“少打游戏多读书,免得出了学校找不到工作,骑着无证的餐车,和巡警斗智斗勇!”
  
  沿着笔直的道路,他走到了工地对面。几栋高楼已具雏形,那些吊车和工人是半刻也不停,即使走入书店,那吼声依旧如雷贯耳,简直比机械的轰隆更为卖力。
  
  他点了杯咸奶茶,在书店的二楼那本蓝封皮的宣传册,沉浸在撰写者的意志。
  
  明明说着仇恨帝皇、憎恶帝皇、驱逐帝皇,可写本书的**笔杆子,所持有的观点竟与圣堂的教典有大量重合之处——说到底,不过是把那些神叨叨的文字转化为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便于理解而已。
  
  教典讲,他人赠我与果浆,我当还之以蜜糖;他人赠我与棍棒,我当还之以刀枪。
  
  宣传册说,能回报仇恨与暴力的,唯有更极端的仇恨与暴力;能回报恩情与援手的,唯有更感激的恩情与援手。
  
  相似的桥段,不胜枚举,连坎沙都忍俊不禁,且读且叹:“一个意思,都是一个意思…鬼知道这人是**的头子,还是圣堂的探子。嗯,莫非神棍的道理都是一套?他们是互相借鉴?那,他们岂不是一家人?”
  
  宣传册写得再好,坎沙也不会相信。他清楚,再有条理的文章,只要发自神棍,不论论点多好、论据多硬、论述过程多巧妙,其结果都是同样的诓骗。
  
  绕来绕去,就是劝人信教;信来信去,就是等人听布道;听来听去,就是诓人捐钱——
  
  为看不着、摸不见的赎罪与祈福,捐出辛苦挣来的血汗钱。
  
  喝完咸奶茶,坎沙来到工地前,听午休时间的工人是怎大快朵颐、并赞美达西欧先生的慷慨大方。
  
  这些天来,他们的薪水从未被拖欠,一直是当日结清,且相当丰厚,丰厚到上个老板拖欠的工资都无足轻重。曾经率领工人们到市政厅前静坐的老头子,是吆喝有家室的工友集合,去银行给老婆孩子汇款。听上去,他们的儿女多在外地读大学,成绩似乎还不错,足够他们自夸一句——
  
  生养了个聪明娃娃。
  
  而年轻的和独身的工人,则是聚合到另一旁,嘴嘟嘟囔囔,说着些难以启齿的低俗话。可笑这些单身汉,拿了钱,不想着攒,净想着玩——他们在商量,去某条以香艳闻名的街道,在钟点房洗好澡,叫老板娘安排个大屁股的好婆娘,彻底痛快一把,泄泄火,权当是犒劳。
  
  对于他们的行程规划,领头的老人家是不留情地唾骂,那声音,估计在学校都能听到:
  
  “你们这些没正形的玩意!我看,你们就是搬的砖太少,还有心思折腾那老腰!当心废了活计,挣不到钱!你们以为那些娘们是好哄的?人家是看中你们的票子!没了票子,咱们这些干苦工的,人还能瞧得上?老实存着,以后回村,才有本钱讨个好姑娘!”
  
  坎沙听得乐,感慨不管是城还是乡下,男人的目标总是大差不差——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延续生活的梦想。
  
  至于梦想是什,有多少人会记得到?反正,有个大概的方向,总比蒙着眼睛乱转要强。
  
  回到学校,他趴在课桌上,稍稍睡了一觉。他的头很沉,他的手臂很酸,他的耳朵很灵,他的眼睛很光亮。他看到,他在游戏堂堂正正地打败了海芙,命令海芙回家跟父母团聚;他看到,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随塔都斯磨炼漂移的技巧;他看到,他靠着卖卷饼赚来人生的第一桶金,给母亲安苏妮买了件漂亮的项链,当作生日的贺礼;他看到,他站上搏击全明星的舞台,在万众高呼中与亚罗巴布和斯提亚诺过招;他看到,他成为达西欧家的最佳保镖,对着闹事的流氓拳脚相加;他看到,他在瓜田赌中好多瓜,雇了车才能运回家;他看到,他考了不错的成绩,被富达尔和黛丽娅在安苏妮面前好好夸了夸,再也不担心被责骂了…
  
  他看到,摔成人肉果冻的麻花辫站在桌前,一拳砸向了他。
  
  他醒了。
  
  殴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麻花辫的青梅竹马,那个被他救过一把的男同学。突如其来的拳头,是他不曾提防的;厉声尖嗓的喊叫,是他从未想象的。
  
  这拳头打得他生疼,比在警署挨揍还疼;这拳头揍得他发懵,比披着浴袍初遇海芙还懵。离上课还有半小时,教室的同学零零散散,仅有几位女生捂嘴尖叫,唤来提前到校的老佩姆,把暴揍坎沙的男生拖开,呼喊其他老师给保安室打电话。
  
  祸不单行。他踉跄地晃到走廊,隔着铁围栏看清了教学楼下的景光——沉寂了两星期后,麻花辫的父母是带着好些亲戚朋友,高举横幅,不顾保安的阻拦,愣是闯过了校门,在校园高声喊著口号,让学校承担责任、让逼死女儿的无良少年认罪伏法。
  
  教室的哭吼、教学楼下的声讨,凝聚成重锤,轻而易举地将他击倒。自修习灵能开始,这是他头一回使不上力气、头一回想跑。
  
  遇见流氓打劫塔都斯,他没有跑;被黑警在审讯室殴打,他没有跑;撞上吃刀讨钱的混子学生,他没有跑…可这次,他真的想跑,真的想扭头就跑。
  
  跑得远远的,跑得快快的,就和喝醉酒的父亲一样,没头没脑地跑,跑到不知什地方,跑到听不见这些人的指责和吵闹。
  
  老佩姆和蕾西亚诺是揪着他进了办公室,给他母亲打了电话,又告诉他把门反锁好,等校长和保安压住场面,再来开门。
  
  那之前,千万别出来。
  
  打砸声、叫骂声、劝阻声、威胁声…千奇百怪的嗓音汇集一堂,几乎要把教学楼连根拔飞。他颤巍巍地接了杯凉水,往嘴一倒,却忘记张口,泼得满身发寒。
  
  寒冷让身体瑟缩,瑟缩让耳朵敏锐,助他听到校长是如何讲理,劝家长息事宁人;可死了女儿的父母,是不依不饶地批判,说都是学校教导无方、看管不力,才害得闺女赔了性命,非要校方交出惹事的学生,否则,他们就是住在这儿、睡在楼道,也要和丧尽天良的混蛋耗上。
  
  “混蛋?骂谁是混蛋?你也不照照镜子,看清你是副什嘴脸!死了孩子,你不找警察评理,不跟法官说情,到孩子们读书的地方闹腾?你但凡还有成年人的廉耻心,还有当家长的责任心,就不该牵着这堆乌合之众,叫你家的孩子死了也不得安生!”
  
  这声音,别说婴儿的鬼嚎叫,连电视的女高音都压不住,要是窗户的玻璃不结实,恐怕都要给震碎成渣。而敢在这种时刻发声的,不会是别人,必然是坎沙的母亲——安苏妮·杜拉欣。
  
  半晌,粗暴的中年男音打破了沉默:“你是哪来的?学校的老师?滚开,别碍事!我们的家事,你——”
  
  “闭嘴!我来,是给我儿子撑腰!怎,不敢回我的话?有理你们不找警察?拉一堆大人来欺负孩子,你们不嫌丢脸,你们的女儿还知道羞耻,这的学生还分得清对错,你们想怎样?仗势欺人,以为靠着人多,就能逼着我家儿子扛黑锅?呸,教不好自家的娃,别只会怨老师怨学校,怨怨你们自己吧!滚回家,对着孩子的遗像忏悔,反省你们的过失吧!别在这大张旗鼓,显示你们的厚颜无耻给谁看?给大家伙看笑话吗!”
  
  “泼妇!有本事的喊你男人出来,喊你家野种出来!你说教导教导,我倒要看看,你家的公马是个什德性,把你生的杂种养成这副——”
  
  不等女人骂完,清脆的耳刮便扇在她的脸上。安苏妮抓着她的衣领,将她扯到身前,直把唾沫星子喷到她的脸上:
  
  “老娘的男人早上了天国!你有种在这嘴贱,不如学着你撇出来的玩意,去上面找我男人去唠!去啊?你敢吗?你怕丢人,不敢提自家的丑事是吧?告诉你,我可不是老师,我没心思关照你家姑娘的隐私,我就当着孩子们的面,把话挑明白了——你家的姑娘,是个磨皮的破烂东西!要找说法,找跟她磨皮的讨说法去!咋咋咧咧的,是当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当我儿子老实,扣什锅都得背!呸!扒开你的烂嘴舔舔地板,尝明白了,这是学校!不是你的街坊!讲理讲不通,就想闹?滚回你家的骨灰盒闹去吧!”
  
  过于犀利的言辞,把闹事的人刺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有年轻气盛的受不住气,拳头一握,便冲了过来,骂道:“惯着这个臭婊子了!收拾她!”
  
  无止境的推搡冲撞,在办公室前的楼道爆发了。神奇的是,教室内的学生们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写题的写题,打盹的打盹,听热闹的听热闹,硬是没个人把脖子往外伸,好去看看大人打架是哪般的新奇样。
  
  学校这边,保安的装备虽然精良,但人数太少,又疏于训练,明显没有应对冲撞的经验,尽是手忙脚乱,连自个儿都护不周全,更别说保卫他人。已经有两个年轻的小子推开拦路的老师,冲到安苏妮旁边,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抡圆胳膊就往她的脸上抽。
  
  在巴掌打到她的前一瞬,两只手钳住了靠近她的年轻人,将那对试图施暴的胳膊叉起来拧了一圈,吓呆了所有人。
  
  坎沙还是走出了办公室,将欺负母亲的人亲手教训了一通。
  
  看着那对被拧成螺钉的胳膊,听着撕心裂肺的嚎叫,另一个想揍安苏妮的年轻人吓得屁股摔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朝后爬。领人闹事的爹妈,先是倒吸一口凉气,再扯开嗓子大喊大叫:
  
  “杀人啦!杀人啦!动手杀人啦!小畜生动手杀人啦!”
  
  那些追着他们来的亲戚朋友,也有样学样,抱在一块儿,拼命咆哮,恨不得张扬到整个麦格达都听得到。安苏妮是面色苍白,她顾不得整理被揪乱的头发,忙把坎沙往后推,叫儿子躲回办公室,别再插手大人的争执。
  
  警笛悠悠,以拿托警官为首的警员手持电击枪和电棒,快步上楼,以聚众骚乱为名,将闹事的人群驱逐出学校。
  
  窝在办公室的坎沙,看着推门而入的母亲,没有从那张脸上找到期望中的欣慰,只见到异样的落寞、伤心和失望…
  
  他听到,门外,老佩姆在和校长据理力争,要求绝不能给他作休学处理,这是有违师德的妥协。可校长的回答,是强硬的无奈——从他动手打人的那一刻起,事件的性质就起了变化。
  
  休学,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他恍悟,为何母亲会这失望——原来,母亲是想替他挨顿打,成为占理的一方。可他没有听话,没有如承诺的那样再不跟人动拳头,他毁了母亲的苦心,毁了母亲的计划。
  
  麦格达的上空,一架飞机穿过云层,向地面降落。飞机上,迷迷糊糊的少年打着哈欠,开心地拍了拍掌,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啊…伊利亚姐姐,你看,虽然航班晚点了,但飞机赶得快,把我们提前送到麦格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