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五十)代罪
  格林小姐的态度,是一切由文德尔小朋友定夺。
  
  当少年在网络论坛搜寻新闻稿件、尝试着从中找出大胡子警员的信息时,她轻啄杯沿的茶温,挠有兴致地审视专注的少年,仿佛一个病态的饲主欣赏笼的小兔子,不知下一秒,是会将宠物抚摸,还是将之扔在地板上,一脚踏成渲染了红白的皮草。
  
  在少年查阅完资料、向她回首致谢时,黑暗在眸隐去。她的眼中饱含的,又是优雅、亲昵却生疏的墨绿——她贴心地问了句,问少年可否需要协助、需要她的携手同行。
  
  “谢谢伊利亚姐姐关心,但我一个人能行——不是多复杂的问题,我相信,我还是可以解决的。请休息吧,这个时间,伊利亚姐姐应该有倦意了,烦请睡个好觉!等查出线索,明天我们再…”
  
  “恭敬不如从命,文德尔。请留意时间,切莫夜不归宿哦?麦格达的治安,可是声名远播,在安全隐患的方面,漂亮的男孩子,要多留心啊?”
  
  红著脸退出门后,少年算是卸了条扁担,真真松了口气。有时候,格林小姐的玩笑很是过分,有些话,虽不如故乡的朋友说得那样露骨,但论起糟糕的意味,似乎还要更多几丝。
  
  诚然,对现在的他来说,与其思虑这些无关痛痒的调侃,不如赶紧买份地图,找明白警署的位置,继而弄到大胡子警员的住址信息。
  
  夜晚的报刊亭早就打烊歇火。买不到实体地图,少年便在搜索引擎检索,果然找到一张清晰的麦格达市区全图。然后,他仰望昏暗的星月,灵机一动,连攀带跃地登上旅馆的天台,那动作,比蹿腾在藤枝间的灵猫还迅捷。
  
  他是在听,听那个洋溢着诱惑的声音——
  
  爬吧,跳吧,切勿压抑本源,追随本源的指引,去飞跃、去奔跑。
  
  他不知道,那个声音是在蛊惑、还是在劝告,他只确信,今夜,搭乘出租不如用双腿赶路——去吧,去凭本源的力量奔跑,去追逐那陌生却熟悉的冲动,去化身月光下的清风吧。
  
  冲刺、前翻又跳跃,他翻身摇过换气扇,他低头躲过晾衣绳,他迈过相隔数十米的大厦,他登临高低不齐的居民楼。
  
  是本源啊,本源。本源在推动,本源在鼓舞,本源让城市的建筑收缩,沦落为乡间孩童的游戏——跳房子、跳格子。
  
  看啊,千百米的距离,三五步足可接近,只要本源在运转,只要他随心而行,他就能尽情地奔跑、尽情地远去。
  
  逃吧,跑吧,走吧,别管城府莫测的伊利亚·格林,别理会恩威难料的帝皇使者,使用本源的力量,走出麦格达,走出共治区,走过博萨公国,走回林海的家。
  
  不,不行。
  
  他拒绝了那个声音,落在警署旁的住宅楼顶,将黑夜的寒凉吸入胸肺,学着故乡的孩童,不论是尝了甜头还是跌了跟头、不论是沮丧还是雀跃,只要在田野奔跑过,再对着天空高呼,所有的过往都会散入白云间。
  
  “哪家的熊娃子?大半夜的,鬼吼鬼叫,要不要人睡觉了?我儿子高三了,还在复习哪!”
  
  不适宜的喊,容易成为干扰他人的噪音。在此起彼伏的指责中,少年羞红了脸,向四周鞠起了躬,而后往楼下一跳,溜之大吉。
  
  少年避开摄像头的视野,悄悄摸进警署,正凭视界回顾了大胡子警员的经历,便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在将身为报案人的坎沙·杜拉欣带回警署后,他竟然打了通电话,在警署外约见犯案的凶手,且于一阵交流后,不屑地说着什,放凶手走脱。
  
  之后,他带着一位年轻的警员,试图对坎沙玩出刑讯逼供的戏码,差点儿被坎沙撕掉了下巴。幸而某位大人物火急火燎地赶来,还了坎沙自由,再将他好好教训了一通。
  
  而后,他的身影再不曾于此复现。倒是那位参与逼供的年轻警员,还留在警署工作——
  
  少年在警署找到他,一手刀将之敲晕,再拖他到厕所用凉水冲醒,继而捏著嗓子表明身份,很快便仗着圣恩者的蛮力吓破他的胆,不仅问出大胡子警员的住址,还收获了意外的情报——那位跋扈的大人物,是麦格达最豪横的地产商巴迈·达西欧;他的儿子,则是坎沙·杜拉欣的好朋友、塔都斯·达西欧;他家的某座酒楼,“雇佣”了不少招待贵宾的姑娘,颇负盛名…
  
  这下,少年无需找当地人询问,借着不可靠的语言描述去寻找海芙所在的酒店了。
  
  他又一次打晕年轻的警员,直奔大胡子的住房。看建筑的风格与方位,显然是警署统一规划的职员住宅楼。
  
  见大胡子的家在最高楼,他心生疑惑——在共治区行走一年多,他听格林小姐讲过,对购买房屋的人而言,这种顶楼是最廉价、最无奈的选择,容易漏水不说,还冬冷夏热,就是空调和暖气全功率运作,也无法中和那难受的温度。
  
  从视界,他看到大胡子是多可恨的黑警,照理说,应该和莫加厄的神探一样,有些积攒来的昧良心钱,再落魄,也不至于买这种便宜不讨好的房子住吧?
  
  先前,听年轻警员的意思,大胡子是有一对儿女在读书,配偶还是个麻烦的全职太太——这些人,哪花得了钱?看看莫加厄的神探,养了个情妇,还能送父母妻儿外逃,嘴都是千百万的赔偿。
  
  莫非,麦格达的执法者都是黑心的混蛋,没法靠逼供获取职位和金钱吗?
  
  考虑再三,他没有拧掉大胡子家的门把手,而是按响门铃,等主人来开门。
  
  当不耐烦的大胡子推开门时,他清了清嗓子,用最诚实的大白话表明来意:“你好,我是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有些事情想…”
  
  在大胡子甩上门的一瞬间,他用手指别住门缝,硬生生将防盗门拉开。接着,他冲进屋中,将大胡子摔倒在地,捏住那扎手的下巴,有模有样地恐吓道:
  
  “安静!先生!我不是来…料理你的!我听说你是某桩案件的知情人,找你问明白些缘由就走不会刁难你!嘘——”
  
  没等他说完,一个穿着睡衣的孩子走出书房,边揉眼眶,边哭丧著脸:“爸爸,奥数题好难啊,教我解啊…这?”
  
  在孩子发出尖叫前,少年适时松手,让大胡子重获讲话的权力:
  
  “回去,回去,回卧室找妈妈去!告诉她别出来,千万别出来——也别打电话!去,快去!”
  
  见父亲被一个博萨人模样的少年摁在地上,孩子露出了困惑的笑容,没有选择听父亲的话,而是向他们走来,问他们在闹什恶作剧。
  
  “回卧室,告诉妈妈,圣恩者来了。”
  
  这次,大胡子的语气再无和蔼可言,而是命令般的斥、恐惧般的请求。在孩子驻足的同时,卧室的门开了,睡眼惺忪的妇人走了出来,而听到丈夫所说的“圣恩者”,那对迷糊的眼睛险些瞪成了灯泡。不消再劝,她立马抱起孩子躲进卧室,在一声声“别打电话”的责中应声,恢复了沉默。
  
  少年将大胡子扶起来,引其在餐桌入座,尽量控制嗓音,好让质问显得严肃:“好的,谢谢你,先生。现在,请告诉我,一年前你经手过的那桩刑事案件,真相究竟…”
  
  可缩著脑袋的大胡子,反而讲出一个让他毫无头绪的问题:“你们圣恩者,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啊?何出…此言?”
  
  “我在书上看过,说是某些圣恩者青春永驻…”
  
  “未曾听…请不要岔开话题,先生,回答我的疑问。”
  
  “明白,明白,我只是好奇、呸,想不通…被摔在地上的时候,我还以为死定了,你们圣恩者都是铜皮铁骨,指头都夹不断啊,来麦格达旅游吗?风景不错吧?麦格达的乡间可是有不少农场、牧场,想吃水果吗?我去切——”
  
  “先生,你不用再瞟厨房的冰箱了。我想,你是在冰箱后藏了把武器?嗯,那应该是起不到作用的,你还是喝些水,平复平复心情吧。有茶吗?我替你沏。”
  
  “哦、谢谢,谢谢…”
  
  开水冲茶,滤完再兑冰水。大胡子接过茶杯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过,在灌完半壶黑茶后,寒冷的刺激抑制了肌肉的抽搐,理智重导了语言的逻辑,帮其再度开口:“有什可以帮忙的,请讲,请讲…我一定倾力相助…”
  
  “先生,你还记得吗?大约一年前…”
  
  听完少年的描述,大胡子顿感轻松,急忙替少年倾了杯茶,话话外,都是讨好似的诚实:
  
  “感情您是问这档子事啊,您、哎,不对,圣恩者,你看我这张臭嘴啊,你这年轻,不该用敬称,是吧?你听我说,这个事呢,全是我的过错,我当时急着结案,想、想…你明白吧?就是,我们这些担当公职的,想靠办案升迁,总得走些野路子,但你可以相信我,我真没走过几回,都是急着冲业绩、成绩、呸,功绩!迫不得已、迫不得已。我也是倒霉的,你不晓得,那个报案的是个硬茬子,他——”
  
  “我知道,先生,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和凶手是熟人,熟到敢在案发后,到警署碰面,不是吗?”
  
  喋喋不休的大胡子立时哑然。片刻后,他的关节又开始震颤,他的眼泛起新的色泽——是种被活剥皮毛的牲畜,暴露在空气的色泽…
  
  一种赤裸裸的揭露,一种没有秘密可藏的惊恐。
  
  “请不要撒谎,也不要隐瞒,先生。请将事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知于我。”
  
  再回答,大胡子好比直面上司的菜鸟,嘴尽是老实的惊惶:
  
  “是、是…我交代,我愿意彻底交代。”
  
  原来,早在坎沙·杜拉欣报案前,凶手就拨通了大胡子的电话,将行凶的缘由讲了明白——那个不怕死的臭婆娘,偷偷拍摄了市政厅的大人物到达西欧家的酒店享乐、甚至是皮肉交易的视频,万一曝光,这些大人物有没有事另说,包括他在内,所有牵涉其中的小角色,怕是难逃市政厅与达西欧家的铁拳,不死也要脱层皮。
  
  大胡子果断行动,准备抓了报案的人顶包,再找回死者拍摄的证据,向达西欧家献殷勤——至于凶手的死活?他才懒得关心,有机会傍上大腿,才是改变命运的关键点。
  
  他让凶手找到东西再来复命,他自己则去对付报案的倒霉鬼。谁知道,他不但没有抱住达西欧家的大腿,还扒掉了达西欧家的内裤——他怎也想不到,那个进入警署后,就没跟达西欧家的少爷说过几句话的坎沙·杜拉欣,竟然是人家的好朋友,且身手比《搏击全明星》的参赛者更为狠辣,差点儿掰走了他的下巴。
  
  感谢帝皇,冒失的凶手找到了那台袖珍相机与储存卡,并将之交给他——趁着还没被警署除名,他以赔罪为名,动用最后的人脉关系,让自以为脱罪的凶手写了认罪书、到警署前“自尽”,给案件办了一个好的收尾,避免了被长官以得罪达西欧家为名、整到家破人亡的噩运。
  
  “那张储存卡?在哪?”
  
  “那种东西,谁敢留着,早就…”
  
  “先生,非要我点明它藏在哪,你才肯甘心吗?”
  
  拿到存储卡,插入手机确认完毕,少年躬身告辞,还警官先生一个清净。他得承认,对付这些不老实的人,模仿格林小姐的语态和话术是挺有用的——
  
  无需用视界观察,单靠语言,就能唬住这些人的小聪明,骗得他们自露马脚。
  
  拿到证据后,少年联络上委托人,说明前后的因果,得到了失落的回答——
  
  达西欧家和市政厅的官员,不是他惹得起的。既然真相查明,还请圣恩者代为转告死者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女儿真不是新闻嘲讽的荡妇。
  
  要去传达吗?
  
  不待少年思量,委托已然结束。资金到账的通知,表示他再也无法联系到不愿透露信息的委托人。想问委托人为何不找死者的亲属说明,想问委托人和死者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皆是泡影。
  
  清楚了死者的冤屈,又不曾考虑“以血还血”…他猜,委托人和死者,并不是挚爱,或许,能算是朋友?而现在,他要去找死者的父母,将真相转告吗?
  
  用不着询格林小姐的建议,他也明白,但凡是正常的、有血性、爱孩子的父母,在听完他的讲述后,都会千方百计地注册为前行之地的用户,通过“以血还血”,向那些伤害过子女的凶徒施加酷刑,作为报复。
  
  以血还血,以血还血…在北共治区,在受格威兰人羁縻的土地,这是声张正义的唯一途径。
  
  “唔,正义…怀特先生,请别讲幼稚的笑话。身为格威兰人,身为战胜者,骑在中洲人的头上,是我们理应享受的权力——连圣城的使者都欣然接受,我们又何必自作多情,拿正义批判自己?”
  
  夜晚的酒宴,是初临麦格达的上校演讲的场地。作为合作人的巴尔托·怀特,唯有虚心倾听,随声附和,赞美军队历练出的智慧远非他能够企及。
  
  “过分自谦是一种自负,怀特先生,”上校的目光流连于酒会的宾客之间,仿佛在欣赏那些艳丽的女郎。可巴尔托看得出,有种难言的失望藏在他的视线之中,“你的提案极具价值…看啊,我们几乎要忘了,美味的不仅仅是羊羔,看护羊羔的牧羊犬,也是膘肥体壮,滋味绝不比牛羊逊色,乃至更胜一筹。”
  
  “唔,道理虽如此,但…贵方真舍得对他们动手?”
  
  “哦,怀特先生,你是想问,我们有哪些难以取舍的忧虑之处?”
  
  巴尔托很想说,和打着一口绅士腔调的人沟通,简直比听混小子们在街头对骂还头疼,不过他的发言,还是尽可能地保持住了礼貌:“是的,还望指教。”
  
  上校收回那遴选女郎们的目光,举著高脚杯轻摇:“说说看,怀特先生。”
  
  “在我的故乡,猎户们对猎犬与牧羊犬,好似对自己的孩子一般亲昵。即使狗折断了腿、老掉了牙,不能再捕猎看家,他们也不会将之烹饪,反而会悉心照顾,当作是宠物,饲养至自然死亡。”
  
  “那是他们的心肠太软,怀特先生。参报格威兰陆军的第一场训练,我们这些人所学来的,就是万万不能手软——不管枪口下的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甚至婴儿,为确保安全,都应该扣动扳机,送他们上天国。”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的首要目的,是确保自身的利益无损?”
  
  “当然,怀特先生。我们不是富足平安的牧场主,没有养宠物的闲情逸致。再者,前行之地的圣恩者,已经敢对我们的士兵动手,要不了多久,他们的手就会摸到我们头上,一拧,一摘——呜呼,连着脊椎拔出脖子,拿去领赏啊。”
  
  “圣恩者,相当可怕…我们的圣恩者呢?他们不来担任…您的安保?您可是上校,怎说也…”
  
  “他们自身难保。华特先生,你不了解军队的圣恩者,特别是在共治区的这帮人,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惹是生非。当街凌辱妇女儿童,闹市行凶…全是不好摆平的大麻烦。没有我们暗中保护,记者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了。这堆人啊,手握超凡的力量,既不把我们放在眼,还不当中洲人是人…哼,畜生,家畜,禽畜,随便糟蹋,不加掩盖、光天化日之下去糟蹋,替他们善后,难办的是我们啊。”
  
  “真没有应对圣恩者的秘方?”
  
  “有、有、有,奇迹护身,狙击手随行…听说过吗,怀特先生?军用的半自动狙击炮?专为圣恩者而生。炽热的化学弹头,会杀死他们的身体组织,防止祈信之力持续强化那可怕的肉体,从而钻入他们的脑壳,把疯了的大脑烧出焦香——就像伏韦仑人啃食牛羊的脑袋,多美味啊,不是吗?”
  
  “军方的消息,当真灵通,犹如神圣帝皇的耳与目,无所不知啊——”
  
  上校将红酒淋在鹅肝上,享受地品味酒与脂肪融合的芳香,示意巴尔托去找酒会的东道主来——看着艳丽多姿的女郎,他着实有些忍不住寂寞了。
  
  “哈哈,别紧张,怀特先生,去吧,告诉达西欧先生的好儿子,鄙人不胜岁月的煎熬,总要有青春年少的美人相伴,方能感受失去的活力,重振激昂的心脏啊…要是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我可要跟达西欧先生谈谈,说说他这个儿子的待客之道,是多不周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