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十二)成事
  在清点堆积如山的粮米金银时,欧达莱娅愿以手中的圣器向王庭起誓——
  
  梁国真是一方梦幻的宝地。
  
  前些时日,有梁人御天士指明方向,她的士兵得以直奔大地主的田亩而去。随军出动的还有精通两国语言的行商与文人。有这些人说明来意,沿路的乡民之中,主动带路者多达十之八九,可谓是争先恐后。
  
  听了行商的解释,军官才明白这帮乡民是卖身为奴的佃户,在梁国的地位堪比格威兰南境的农夫牧民。他们平日吃穿都靠老爷或管事的赏脸,一大家子人得住拿泥巴稻草糊的土屋,与猪猡混住。他们撇要撇给猪作食吃,尿要尿在墙上好刮硝,病了饿了别指望管事,就近割茬野草填肚子;要是割了野菜私自吃,让管事的知道,免不了挨顿揍:要是想去山上掏兔窝、林摘野果?门都没有。老爷的家奴盯得紧,为的就是提防他们入了流民。
  
  见这些金毛的妖物随手宰了家奴乡兵,却把他们唤来问话,他们端的是一个客气,有问便答。等摸清妖物们想拿老爷开刀,他们立马自告奋勇,给妖物们引起路,将乡团哨塔的位置逐个指明。当哨塔倾倒在火海,他们怀揣妖物赐下的干粮跟赏银,恨不能磕破头皮,夸这堆金毛兽目的妖物是天武大老爷派来救他们于水火的神仙兵。
  
  既如此,他们便求着有墨水的行商先生,替好良心的神仙兵起个好名。当通译的哪敢这大胆,无不再三推诿,最后迫于军官目射的威光,才商量出不似木妖精那般诋毁的称谓——
  
  从今往后,梁人统统敬他们为金灵。而他们的远房亲戚,也荣获新号,改称木灵。
  
  屠光乡团民兵后,金灵军官让乡民帮忙搬运粮食金银,留给他们稻种田地,宣读将军的政令,换取他们效力的忠心。
  
  在阵阵跪拜中,军官命令运送钱粮的牛车启程,在马背上手书一封信,派传令兵先行回城向将军汇报战果如何。
  
  至于地主家的丫鬟小姐和家丁?金灵皆是不屑一顾,要赏给负责通译的行商,要留在狼藉的庭院,交由懂事的乡民处置。无需通译,军官也能从乡民的眼望到他们的结局——男的杀了,掏出心肝饱腹。女的,体格结实的抓回家当老婆,能保住条命;骨子羸弱的当场弄死,省得颠沛流离。
  
  乡民还是朴实,男人痛快宰了吃肉,老女人留给单身汉,小闺女留给儿孙,竟没弄出几声哀嚎。唯有冥顽不化的小姐挨了巴掌,痴痴傻傻地被精壮汉子掳了去,拿命去跟人学学种地。
  
  无论男女,金灵士兵皆是叹为观止,不忍直视其惨状,而后专注于翻箱倒柜,找寻将军明令呈交的宝物——
  
  正当此时,有乡民挖出地窖,抱出方木盒盒跟士兵邀功。木盒开启,一枚枚包藏金丝的黑石块陈列其内,正是被梁人奉为至宝的天晶。
  
  军官让通译告诉他们,但凡搜出相似之物并主动上交者,必有重赏。若敢私藏,不仅要抄没家中米粮,更要贬回奴仆,绝不姑息分毫。
  
  于是行商挺直腰板,把分了婆娘米粮跟棉袄的乡民聚到一处,扯高嗓门吼道:
  
  “乡乡亲!听明白了!咱们的金灵老爷体恤民情,二十税一!二十税一啊!上哪儿找这慈悲的老爷呦!而且,金灵老爷不征田、不并田,荒年了,送你们救济粮,不收息,不滚利,绝不打着赈灾的名号偷你们的地!
  
  金灵老爷们,只托你们办一件事——瞧见了!路上踢了这黑乎乎的石头,见面掺了金丝的,快拿来呈给老爷,重重有赏啊!稻米牛豚,任你们挑!要我说,就讨辆小牛车,配对儿肥牛,公的耕地,母的拉车,逢秋赶集,挑多柴货进县买卖,铜钱滚滚来啊!
  
  何况啊,乡亲们,金灵老爷帮了你们这多,送你们粮衣赏你们田,就求你们办这一件事,你们说,金灵老爷公不公道、慈不慈悲?这等慈悲公道的老爷有求于你们,要是不帮到底,那良心岂非叫狗给吃了?
  
  咱丑话说在前头,寻不到的没心思的,您老专心耕地纳粮,老爷们不逼你;可要是拾到宝贝藏着不交,嘿,给我瞧见了,老爷们心慈不罚你们,我也得唾你们吃扒外没良心,抄了你们的家,赶你们给别人种田去!”
  
  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还得是大白话听着有理。这些天领了好处的,挥起锄头直咧咧,拿庄稼人的收成向行商担保,凡是捡了此类石头的,定是如数上交,胆敢私藏的就逐出乡,别给乡亲们脸上抹黑。
  
  金灵的军队前前后后奔波有小半月,才将十八乡知名的大地主杀了干净。经此一役,他们是恶名远扬,某些地主的家丁一望见金毛,便捆好自家老爷,以彰投诚带路之心。
  
  如今物资充沛、敌情明晰,女将军便铺开地图,以剑锋指战,释放了困顿在县乡的战士,让他们结束磨牙利爪的休憩,全力攻陷郡城袅亭。
  
  从梁人御天士嘴,她得知袅亭尚有万余人留守,加上弃御天士而逃的两万敌兵,以及抓上城墙头充数的老百姓,起码有四五万人的守备。
  
  为稳重起见,她派出五千人的先头部队为主力,令三千人的预备队紧随其后,以防战况艰辛;她还调出五十名御天士打头阵,意在速战速决,打得梁人丢盔弃甲,从而达到令其余郡城望风而降的威慑之效。
  
  只看梁人的郡城是否如县城般一击即溃,又或是多抵抗些时日,逼得她另作谋划。
  
  一天后,在袅亭郡内,郡守正大设酒席,宴请统帅与城中富户。酒过三巡,郡守朝天地各敬一杯酒,还未说些与之相应的陈词滥调,忽然泣不成声,声泪俱下地吐诉衷肠。
  
  他说,从当代焱王坐镇大梁算起,约摸有六百年光阴。这六百年间,他们这些官员视焱王为君上,无不是勤政爱民,力求治下清宁,无风无雨。所取之税,无不愿用之于民,以保百姓安定;可惜永安的税金贡礼少不得,焱王的逆鳞触不得,金银珠宝终究要送入神宫,由那些焱王身旁的狗奴才挥霍。他们这些地方官,是看在眼、苦在心,难免要添设些名目,多收商税田税,在城吃酒要听商贾骂他们的娘,下乡巡视能听农夫咒他们的孙,是心憔悴,哀怨无处宣泄。
  
  倘使能够,他们真想撂下肩上的担子,把官扔给那些农夫走卒来作,叫这些愚民好生体会他们的不易。即便如此,这些年来,他们也从未向地主富户征过税讨过钱,为的就是一个规矩——
  
  焱王跟梁人的祖宗许过,入仕之人,家眷皆免税役之苦。酒席间的富户,哪个不是家资巨万、良田千顷,哪个不是受了入仕为官的福荫。而今,妖物自海上来,不尊他们的规矩,践踏他们的祖训,把袅亭郡四周搞得乌烟瘴气,宛如人间炼狱。
  
  倘若放纵妖物祸乱为害,他这个郡守不过递一封辞呈,告老还乡罢了。可在坐的诸位,能搬走袅亭的田亩,溜到别的地方图安生吗?为保一方安定,他陈述利害,乞请筹备赏银十万来犒劳将士,鼓舞士气,主动出击,尽早扼杀妖物之乱,以免困守郡城,不得善终。
  
  郡守慷慨陈词,统帅泣不成声,富户们感叹战事艰难,便合计商议,统共筹集纹银三万赠与郡守,以充军饷之用。
  
  郡守面色难堪,就差把酒桌一掀当堂开骂——
  
  三万纹银,顶个鸟用。
  
  郡守清楚,平日想从这堆富户嘴抠条肉丝都是难上加难。可现在是什时候?妖物占据九县,封死官道不说,还煽动刁民盯梢,瞧见信使便抓,害他们送不出一封求援的书信。至于天晶?可别,他们哪晓得如何诵唱天武经书,还得是永安书院的人才能驾驭天曜。
  
  更遑论妖物屠杀乡绅地主的政令是人尽皆知,生死关头,这堆地主的地主、大户的大户还舍不得掏三两银子,指望他们守住袅亭,等候援军?
  
  郡守看向同样气得摩拳擦掌的统帅,正要使个眼色,却听一声爆响炸在酒楼旁。他亲自走向窗口,打算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白日扔炮仗,却见到酒楼外的街路多了个大坑,烟尘四起。他受一抖,刚合上纸窗,灰头土脸的小兵便爬进来,向他与统帅报到:
  
  “来了来了!金毛来了!攻城来了!攻城来了!金毛攻城来了!”
  
  统帅急忙起身向郡守抱拳行礼,抽刀一扬,怒吼著奔赴城墙。富户们惴惴不安,几欲夺门而逃,郡守却猛挥袖袍,让众人坐好。
  
  听炮声轰隆,富户们瑟瑟发抖,赶忙通知各自的管家回库取银子,拿给郡守来犒赏将士。交完银子,他们又叽叽喳喳地催郡守派人探查战况,可郡守却憨笑饮酒,只说战事自有战士扛。
  
  再说袅亭城墙坚固,不打个把月何以见分晓?
  
  酒席继续摆,美酒继续开,好菜继续端。那药材泡煮的猪头红彤彤,那裹了蜂蜜的熊掌金亮亮,那花胶添稠、火腿作料的汤锅香飘飘,就是无人有心动嘴。富户们不是小口吮酒,便是捏弄筷子,心急火燎地朝酒楼外眺望。
  
  可怜郡守关了窗,遮得众人一无所望。忽然之间,炮火稍歇,富户们登时立起,目光齐嗖嗖地聚到酒楼的扶梯上。郡守端起酒爵,举杯而不饮,直到惨遭重创的统帅爬上楼来,才把酒爵落在桌上,听明前方战况——
  
  破了,城破了。不足半个时辰,袅亭郡已被妖物攻破。三万守军、一万民夫,还有临时凑数的衙役奴工,不过交锋片刻,就败得斗志全失,悉数伏地请降。余下人马更是解除兵甲,替妖物开了城门,转而向敌军邀功请赏。
  
  闻言,富户们无不哄闹,几个蛮横的已然提着衣摆喊来家丁,要推开官兵回家避难。可郡守拍桌而起,仅一语便斥众人坐下:
  
  “慌甚慌!”
  
  语毕,郡守扶住统帅,且抽出腰间佩剑,如是自嘲:
  
  “本官自出任袅亭以来,为民忧劳十载,尽心侍奉焱王,功不出众,过亦不乏。而今外敌当前,方知袅亭兵马羸弱,人心惶惶至此地步,此罪在我,本官虽死难辞其咎。
  
  城既破,本官又有何面目苟活?将军请起,你我二人同往城门下,纵使身死家灭,也要痛斥那等妖蛮一遭。此去纵是登锋履刃,也不失坦荡之心!”
  
  统帅双眼含泪,与郡守互相搀扶著走出酒楼。临别前,他们告诫官兵,定要护好富户们周全,但回家避难不可取,不如叫家丁们拿刀兵上酒楼,群聚一处,方能自保。
  
  目送他二人从容离去,在场的富户无不感激涕零。他们派人回宅通报,在官兵和家丁的簇拥下守住酒楼,盘算起如何与金毛们协定为好。
  
  要钱,他们给钱;要粮,他们给粮;要人,乡的佃户家奴数不胜数,任金毛夺个精光也无妨。他们所需不多,仅是延续祖制,既坐拥良田又不担财税。为表诚意,他们大可以联名上书,请永安为金毛加官进爵,保得金毛合乎法理地坐镇东南——
  
  可当郡守向金毛拱手作揖,引一位披甲执剑的女金毛登上酒楼后,他们顿时哑然。只因郡守不屑地扫视他们,继而激昂献言,万分谄媚地说:
  
  “将军且看,人都在此处。如何处置,全凭将军安排。”
  
  情势危急,不少家丁在主子的首肯下抽刀向前,更有甚者厉声咒骂:
  
  “娘的草鸡!贪生怕死!给金毛引路,当心野狗抛你家祖坟——”
  
  于是这人的头就滚在地上,沿着梯子一路滚出酒楼,惊得家丁们恨不得退到主子身后,不敢再出轻狂之词。
  
  “聒噪,”女将军轻挥长剑,不沾丝缕鲜血,看得众人惊惧难言。她收剑入鞘,颇有兴致地欣赏起富户们身着的绫罗绸缎,从中找到几件雾纱,语调不免耐人寻味,“既和我们的子民通商,又为何鼓动流民行猎杀之举?如今我等前来讨公道,竟敢刀兵相向…若遵梁人祖训,诸位要死上几遭方能折清罪责?嗯?”
  
  郡守急忙俯身作答:“将军,此等卑劣宵小,万死亦不足辞其咎。不过按我等祖制,一不刑入仕之人,二不责书院文生…”
  
  “哦?正主不敢言,你竟求我宽宥?倒是好善心!”
  
  “将军,这当真是非我所愿。梁国千百年,治疏乡,全靠众位大人辛劳。我虽为郡守,平日不过表面应酬,施行政令仍要与他们协商…”
  
  “怎,是担心杀了他们,没人替我们管事?”
  
  “小人并非此意,只是祖制如此,总有其道理所在…”
  
  女将军莞尔一笑,目生寒光,瞥得郡守心颤:
  
  “道理?你们的道理是焱王定的,焱王的道理是天武定的,天武的道理是活人定的。他们不愿折腰卖力,有的是人自甘投效。任谁在位,只要谋得一官半职,定期朝永安进贡,神宫的焱王,会在意协理东南者头发是何颜色?”
  
  郡守沉吟稍许,立时换一副形貌,言语间钦佩至极:“将军所言极是。从今往后,袅亭不论祖训,皆以将军为尊。”
  
  “以我为尊?不敢当,先办妥眼前事,再计日后情形…”
  
  “我看,无需将军操劳。由我帮他们料理后事。梁人葬梁人,新官葬旧绅,于情于理,都恰到好处。”
  
  女将军欣然退去。郡守昂首高呼,告诉酒楼内的官兵,金灵老爷不计前嫌,仍允他们在衙门任职,赏银米粮绝不拖欠。
  
  官兵当场倒戈,立马押走富户的家丁,好拷问富户的家私所藏。郡守让他们暂且肃静,走向桌边轻满一杯酒,敬过每一位富户。
  
  富户登时慌张,开始攀亲求情,拿郡守的亲戚、师父和门生情谊说项,可郡守面带遗憾,松手摔碎酒杯,示意官兵动手。
  
  “且慢!”这时,一位胡子花白的富户不肯死心,蹒跚上前,贴著兵刃与郡守商议起来,“大人,十万纹银,即日送到府上,可能换我这一家老小周全?”
  
  郡守摇头叹息,眼露不悦:“三舅爷,这种时候,你就是敢给,本官也不敢要了。”
  
  “且慢!”又有一名佝偻老人拄著拐立起来,两只眯眯眼极尽巴结之态,“大老爷!昨个月我刚娶了您的表侄女,咱们可算是姻亲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吧?”
  
  郡守已然不甚耐烦,侧过身向扶梯靠去:“表侄女?那不是你纳的第七房妾?妾者奴也,与本官何干?诸公若有遗言,请尽快交待,莫要让本官为难。”
  
  “且慢!大人,我儿与你同窗五载,看在…”
  
  郡守无奈摆手,在刀光剑影中走下酒楼。他且听楼上人惨叫,慢慢品一楼的小酒,等血从楼顶滴落,才红著脸走上街头。只见城安详,小贩照常吆喝,商户照常开门。原来是败兵受金毛押送,双手前后捆绑,只能老实行走在道路中央,没人好趁乱打劫。
  
  他来到府衙门口,见那些跟木妖精做过生意的行商,正向老百姓鼓吹金灵老爷的政令有多妙;那些自学外语的读书人还教著衙役张贴布告,顺带宣读政令有何变化。
  
  别说顽抗外敌的人,连个恶心金毛的屁都闻不到。
  
  他踏进府衙,再次拜见女将军。女将军正翻查府衙的文书,见他到来,伸指令他入座,问他西南方的战事可有什新情况。
  
  他不由一惊,慌忙回道:“大人还忧心西南?”
  
  “子民身在西南,水深火热,身为将帅,岂能不忧?”
  
  “将军仁善,下官钦佩…”
  
  女将军不会跟他兜圈子,一语直中要害:“为何近年来,没有一纸书信来自西南方?”
  
  他是汗如雨下,好半晌才解释,说从流民攻林以来,深林的木妖始终处于劣势。但两年前,不知是何缘故,西南方向的郡县忽而失了声,信送不进去,消息探不出来,连个流民脚夫都抓不到。大梁的西南好似成了鬼地,只能进不能出,天晓得是出了什蛾子。
  
  女将军沉思良久,终究仰天长叹:“西北还是提前动手了。”
  
  “大人,西北是…”
  
  “你来帮我议定姓名。往后行走大梁,总不能要我自报本名?别搬弄那些女人似的字词,我为军伍王族,王族气派不容有失。”
  
  郡守清楚,将军这是叫他别多问了。他果断卖出文章本领,帮将军定下梁人式的新名,分外霸道——
  
  欧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