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十一)殖民
  在率领殖民军登陆朝晟的东南岸时,欧达莱娅·盖耶从没有想过未来会是枭首示众的下场。
  
  当舰队用炮火掀翻了梁人的渔船,身着钢甲的卫兵捞起手足无措的渔民,将他押解至精通梁语的女将军身旁。捕鱼为生的梁人大字不识几个,哪见过这般阵仗,是有问便答,把半辈子的见闻都说与他眼中的金毛妖物,不求赏金富贵,但求自家平安。
  
  但他浓厚的东南口音严重干涉了女将军的听力判断。到头来,他还得对着卫兵呈来的梁国全境图好生比划,凭手势和鸡仔啄米似的脑袋告诉这些怪胎,此地确实在梁国的东南海,处于郡城袅亭的边沿地带。
  
  女将军示意卫兵暂且把渔民收押,进而回顾林海传达的奇迹通讯,同下属剖析梁国形势,决议进军何方。
  
  从梁国的渔民麻布破衫,她看到了凄惨过奴隶的羸弱贫穷。那萦绕鼻腔的鱼腥,连她这位经年渡海的将军都难以忍受,险将作呕;那饱受暴晒的皮肤,失去常人应有的活性,不仅皱巴似树皮,还戳满树莓似的孔洞。孔洞尽是黝黑的脏污,只怕用针挑出来能长过瑶柱;那麻木的眼睛毫无生气,仿佛剧院的木偶般任人摆布。
  
  一言蔽之,梁国的民众生活得比奴隶更贫苦。仅此一观,她就能断言,由商人运输来的精美瓷器珠宝,不过是梁人受焱王鞭笞而产的绝品。谁清楚一件件绝妙的器具中,融入了多少工匠的血泪?这样的艺术绝唱,仅仅是人力堆砌的奇观,根本无法反映梁国的真实国力与文化水平。
  
  因此,当士兵列阵于海岸,她拔剑立于桅杆下,以祈信之力斩断船帆,让她的旗舰停靠在岸,以此告诸士兵,此行永不言退。
  
  有渔民带路,她的士兵迅速占领沿海的乡镇。在抓到和木灵聚落互通的行商后,她命令这些人教授她当地的语言音调,且替她翻译从政府机关查抄来的文书律法。
  
  可梁国的律法之繁多,实在叫她这名外国来客百思而不得解。拿袅亭郡周围的九个县城举例,九个县城竟然有整整九套律法,条款千奇百怪、名目各不相同。譬如被她设为临时军务处的县城大堂,所施行的税收律法便是闻所未闻的荒唐。
  
  农民买卖农物所得钱财,必须十税三——按瑟兰与格威兰的计数法,即是要抽取百分之三十的重税。不光如此,农民要是想在县城内摆摊兜售物品,还要交占道税;商人要是想置办货仓,还要交居物税;商铺的货物滞销,要交囤物税;商铺的货物畅销,要交流物税…
  
  一个县城已经怪异至此,她全然不敢考量梁国的其余郡城是何等荒诞。如果说格威兰和瑟兰视国民如牛羊,牧养以农场,哺育以草料,定时取奶剪毛,危机时再行杀伐,聊以充饥。那,梁国的官员简直是将活人当作芥草野味,挥刀便斩,弯弓便射。引火取暖后烧成草木灰洗头,扒尽骨肉后晒成皮草常服,力求物尽其用。
  
  放眼望去,民众饥瘦如柴木,官员猥琐如豺狼,少数富户则是鄙俗如圣城的职业乞丐,远远观之亦心生厌烦。
  
  最重要的,是这帮人的战线出奇地一致。在她的一队士兵随意击垮两支前来交锋的“私人部曲”——亦即当地富人自发筹建的兵团后,不管是乡间的农夫还是海滩的渔民,不论是城镇的官员还是村落的大地主,皆是主动投诚,试图与她的士兵搭上话,全不惧她们一族异于常人的外貌。更有甚者,不知从哪找来通晓瑟兰文字的翻译者,洋洋洒洒写了篇称颂瑟兰王室的文书,由士兵转交给她,看得她扶额蹙眉,怀疑这些梁人是不是丢了脑子,蠢得像是深林未开化的木灵,活脱脱一群没有家国观念的原始人,更无危机意识可言。
  
  她不禁感叹。
  
  难道受继承者统治的领土,注定是无缘常理的荒谬?假如瑟兰的先祖不曾沉眠,圣城的武神没有失踪,帝国的贤者从未出走,大地还会是今日这般繁华吗?
  
  不过梁人的愚昧正合她意。此行,本就为拓土开疆,替瑟兰王室征服新的土地与人口。梁人越是愚昧,她肩负的重担越是轻松。无需多想,她命令亲卫兵挑一些不甚配合的官员富豪,用木车押运到各乡各县示众。然后,她又调来熟知瑟兰文字的行商文人,让这些人翻译她的政令,并誊抄百份传达至各县各乡。当然,在这些人各自翻译、誊抄完毕后,她亲自核对一遍,挑出意味深长的冷笑,让亲卫把某些歪曲原文的人押进刑房严加拷打,务必问出是受谁指示,胆敢曲解她的政令。
  
  她的政令当然是遵照瑟兰的法律,宽松对商人和农民的税收标准,加强对坐拥大量土地的领主的压榨。不说别的,单是让这群人交待自家的户口和耕地面积,并向她的新政府纳税申报,就触犯了梁人大地主的逆鳞——
  
  甭说她这个南海漂来的金妖怪,哪怕是天武降世、焱王亲临,也没有大地主向统治者纳税交粮的道理。
  
  事情发展如她所料。明臣服的部曲残兵很快勾结在一起,从郡城引来真正的强军猛将,要将这帮糟践祖宗规矩的妖物驱逐出大梁。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两万步卒迫使流民在前开道,开赴被妖物占领的县城,向这些渡海而来的殖民军发起决战。饱食的士兵在阵前磨刀披甲,领到军饷的将士在营帐举杯痛饮。他们的统帅举办盛大的酒宴,邀请美丽的歌姬招待御天士,恳请这些由豪强供养的御天士听从他的命令,在关键时刻出手杀敌。
  
  营帐坐着三十名御天士,他们身着厚重的甲胄,腰间佩带着钢锤或铁鞭。
  
  因为有美酒和美人相伴,他们直言不讳地表示,即使刀剑在前,凭借御天士的能力,也能轻松开辟一条血路,将敌军击溃。
  
  御天士的威猛不是自夸。他们的力量远超常人,即使是千百精兵,在十多名御天士的钢锤和铁杵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统帅称御天士如铁打的怪物,肯定能轻易击溃敌军的前锋,使他们丧失斗志。
  
  统帅赞扬到此,一位御天士便卷起袖子,释放双手,将歌姬拥入怀中,用粗犷的胡须蹭著美人的肌肤,使她脸颊泛起红晕。他一手搂抱歌姬,一手握着鞭,举起酒杯畅饮,向统帅保证,让统帅不要相信出谋划策者的喧闹,只需要听从他的良策,明天就能克敌制胜。
  
  统帅不会扫了他的面子,便恭敬地听取他的建议。
  
  御天士嘲笑士兵毫无用处,认为凡人不管在哪处列队,都会阻挡他的进攻、扰乱他的心神。建议让士兵观战,等待他率领军队冲杀,待敌军混乱之际,再乘势而下,由两路人马合力围攻。
  
  豪言壮语之后,怎能少了与之相应的誓言?
  
  他慷慨陈词,表示如果他成为先锋,必定冲杀在前,攻破敌阵——
  
  胜则追敌灭尽,败则杀身成仁。
  
  好豪迈,好诺言。统帅不由击掌称赞,更是按照他的建议,准备在明天决战时让士兵伏击在侧翼,由御天士率先出击。相信两方倾力配合,此战定然是必胜无疑。
  
  有好酒壮胆,御天士得意到近乎忘形,竟当众扒了歌姬的衣裙,让她横躺在桌席之上,用酒淋湿她的身体,像是羊羔跪乳般吮吸她。歌姬实在难以忍受,发出银铃般的轻笑。营帐的将士被逗得起哄,直夸这位御天士豪放不羁,别有一番情调。
  
  谁承想,歌姬忽然失声叫痛。只见御天士的嘴唇是血淋淋的吓人,似乎在嚼着什生脆的东西,意犹未尽。
  
  回看桌席上的歌姬,众人恍悟,原来是御天士活生生叼走歌姬一口肉。
  
  这御天士把肉就著酒生吞入腹,笑着喊道:
  
  “好滋味!”
  
  御天士发出由衷地赞赏,起身拿来一柄刀,剜走了两块最肥美的脂肪,让厨子拿去烹饪,他要尝尝美人的味道如何。
  
  厨子强撑笑脸,捧起白肉退出营帐。御天士的同僚拍手称快,夸他是东南最豪爽的奇人,也学起他的手段,盯上昏死的歌姬,抽刀效仿,吞得是满嘴鲜血,好不快活。
  
  见这些御天士化身茹毛饮血的野人,统帅也不免两眼无光,要靠握碎酒樽从而让青铜碎片扎进手,才勉强清醒神志。临行前,他早早听郡守说过,晓得这群受地方豪强供奉的御天士从不将道德放在眼,可他是怎也没料到,这帮身怀奇能的御天士哪是漠视世俗,分明是践踏为人的底线。
  
  要知道,就算是行军打仗、剿灭流民时缺粮,不得不让兵卒吃米肉充饥,那也是把死尸晒干了再吃。将活人视为鱼脍?可万万做不出来。
  
  当真是丧心病狂也不足以形容这帮御天士的残虐。
  
  从触及天武之道、荣登御天士之尊的一刻起,他们已经不屑于怜悯凡人了。他们仅剩的威胁,便是修习天元之力的兵士蜂拥而至,耗尽他们蕴藏的天道。但世上哪有悍不畏死的兵,哪有人甘心以死铺路,方便后来人独占杀死御天士的光荣与嘉奖,而自己连座坟都没人帮忙挖?
  
  这般可笑的傻瓜,至少在梁国找不到。
  
  第二天清早,三十名御天士起在公鸡打鸣前,趁天色灰蒙蒙方便摸向县城。嗅到他们散发的血腥味,路边的野狗都紧闭口齿,枯木上的乌鸦都没种嘶叫。他们远远望向城墙头,见站岗的不是没精打采的兵丁,而是持枪立正的金毛长耳,且有男有女。瞧见女的,带头的御天士禁不住眼睛一亮,看那面皮白过冬雪,毛发亮过金锭,虽然眉眼有些俊气,倒也不失为漂亮婆娘。有见地的便告诉他,这帮玩意瞅著像深林的木妖精,保不准是人的亲戚,是千迢迢来帮场的,没准有几分真本事,不如先回营商议再做定夺。
  
  他哪听得进去,只把铁鞭抡地上、砸起一片泥巴,平了众人的异议:“怕甚!木妖精的远房,能有啥本事讲?随俺登上城墙去探清境况,杀一杀他们的锐气。顺风就屠他们个痛快,开城门迎友军;逆风跳出城去,掳两个舌头回营,尝尝这金毛鸡是何味道!走!拖拉的是孬种,不是汉子!”
  
  于是御天士们掏出各自的武器,跟着他靠近城墙。可惜他们都没有留意,在他们争执的空档,城头的巡逻兵把一条竹筒样的竿竿放在眼前,老远就看清了他们的举动。
  
  梁人的城墙,是内垫土、外层堆砖,算不得坚固,他们抡著锤鞭便能敲进去,使镐子似的往上攀。倒不是他们吝啬,舍不得费些天道纵身飞跃,只是天道到底珍贵,能省则省,不必消磨在摸哨这类小事上。
  
  他们刚登上城头,银亮亮的长矛便飞刺而来。那矛尖坚韧顽强,轻易刺穿了他们的铁甲,扎在他们的皮肉上。他们不晓得是如何泄露了行踪,更不清楚妖物们的冶金水准怎会如此高超,唯有运起天道,靠血肉之躯硬夺过敌人的矛枪,怒吼著撕破晨幕,开启血战。
  
  出乎意料,这堆金毛妖物各个是修习天元的好手,比军营的先登死士更为灵巧健壮。妖物们脱手退开,登时目露严峻,吹响随身的短笛,似是在呼唤援军。
  
  援军?他们怎会怕援军?身为御天士,他们自负蛮力无双,笃定这群妖物退得了一时、退不了一世,便用夺来的长矛乘胜追击,力求抓几个活口就跑。但前排的妖物们方且退开,后方的妖物已经列好阵型,举起鸟枪模样的器具射出一片弹丸,抽得他们皮开肉绽,连连叫痛。
  
  带头的御天士疼得掷偏了长矛,直呼火铳岂能射穿他的皮肉铠甲。他正要竭尽全力冲破妖物的防线,却见六十道身影跃上城头,将他们围在中央。
  
  再呆傻的莽夫也该看出来,是妖物们的御天士抵达战场。瞧那不善的眼神和冷亮的银甲,他们不需要带头的呼喊,立时冲向城墙外,试图杀出重围。
  
  美梦罢了。
  
  妖物们的御天士配合娴熟,采取以二围一的站位将他们分割开来,逐个击破。他们的武器碰在妖物的钢甲上,脆得像是屋檐的冰柱,断得劈啪作响。他们的铁甲护不了躯体分毫,他们必须竭尽天道,以抗衡妖物的重击,才不至于三两下就给撂倒。
  
  领头的御天士撑得最苦。出击前夸下的海口,迫使他力战到底,怎也要争些脸面给同僚炫耀,免得归营后沦为笑柄,威严尽失。可眼瞅著同僚一个个被擒拿,回想到军营许下的誓言,重温那胜则追敌尽灭、败则杀身成仁的豪情,他逐渐怒目圆睁,在众多妖物的包围中扔开断掉的铁鞭,仰天咆哮,然后扑通跪在地上,一头磕碎了泥砖,死气白赖地告饶:
  
  “降了降了!俺降了!俺降了!别锤了别锤了!给条铁链,俺自个儿捆还不成嘛!”
  
  即使妖物们不懂梁语,可他那贪生怕死的姿态,放在全大地也是通用无误。两位御天士懒得压着他,先后退开,掏出短笛吹响别样的音调。待一阵秋风似的回音飘过,妖物们用钢索捆好梁人的御天士,逐一押进县城的府衙。尤其是某些女妖物,是把鄙夷的神情毫无保留地扎在他的脸上,仿佛在说梁人的御天士就这点儿能耐——真窝囊。
  
  他气得屏息凝神,暗自嘟囔:“娘的个,瞅瞅瞅,等俺脱了身,尻不死你们个贱婆娘…”
  
  大抵是由于主动请降的缘故,他没有被押进大牢,而是脱了钢索,在几位妖物的看护中进入府衙后堂。原本给县老爷堆公文的地方,如今收拾得敞亮,还坐着位腰别剑鞘的金毛女妖。只看妖物们对这东西的敬重,他即敢赌咒,这风骚货色定是妖物的山大王。
  
  没等他暗骂两句,女妖竟吐出标准的大梁官话,口音正得跟土生土长的永安人一样:“说,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派你们来送死?”
  
  他喉头一紧,左顾右盼,正酝酿措辞,又听女妖弯著唇角送来讥嘲:“莫非是你?贪生怕死的御天士?未战至绝境便叩首请降,乡野流民都不耻于折腰啊。”
  
  他冷笑一声,运起天道,身法迅猛如雷霆,势要将女妖擒下。只需挟持这东西,救了他的同僚,今日的败绩便不足挂齿——
  
  长剑抵在他的脖颈上,令他老实坐在案旁。
  
  不知怎的,在剑刃出鞘的一,他已斗志全失。剑刃的杀气锋锐,似在警示他逃斗皆无用,负隅顽抗只能以死收场。
  
  “来,说说,你们是哪来的御天士?从永安来?”
  
  “对头,永安——”
  
  “焱王的神宫,养的下你这种庸才?谎话不过三,御天士对我们而言算不得稀奇。若是再空耗我的耐性…你最好斟酌清楚你的下场会何等凄凉。”
  
  “袅亭周围三个郡,二十二个县,十五个乡的大东家凑出来俺们这帮人,还请那郡守抓兵丁——”
  
  “抓兵丁?不是募兵?”
  
  “募兵?给大老爷当牛做马的营生,屙的粪干巴巴,狗看了都嫌弃,可不得抓嘛?”
  
  “污言秽语,不愧是梁国蛮子…罢了,你口中的东家是地主?每处郡城最富庶的大户?”
  
  “那可不,家家良田万亩,渔船百十艘,银子扔出去,能人异士拼著命过来效劳…”
  
  “甚好,甚好,”女妖收回长剑,心满意足地向天武祈祷,“无上天武,予我钱粮。你,带着你那些弟兄,标明你们主子的方位,随我们一道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