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十三)深意
  若按计划行事,林海的人马应当等到奡帝莱攻占袅亭的消息再行联络,商议出兵的线路。但纵观西南如今的态势,好似铁桶般滴水不漏,想来该是林海抢先一步举兵南下,以助南岭的木灵亲戚渡过难关。
  
  假如事实情果真如她所揣测,即便木灵们攻克西南全境,她也要兴师问罪。用梁人的老话来说,哪管你事情办得妥不妥当,只要不遵主家便是重罪一件,姑息不得。
  
  对于木灵而言,主家不过是换了称呼,改作王族罢了;对于金灵而言,奴仆不过是改了名号,唤作子民罢了。总而言之,纵有万般理由,林海的木灵也不能提前南下,以免影响王族开拓殖民地的进程。
  
  自先祖刺杀天武,金灵的王族便清楚,号称永存不灭的无上天武是真真消亡了。既能毁灭天武,先祖之力自然远胜其余继承者。这本是金灵趁势统一大地,荣登帝国新主的不二良机。可王族的先祖,竟然一言不发地沉眠于权之木的根系之中,任子孙万般祭祀亦不回应,仿佛了无牵挂,再不愿与尘世有何瓜葛。
  
  得不到先祖的支援,金灵王族唯有靠自家谋划。他们先是派出忠心的信使,与迁徙至林海与东南湿地的木灵重建联系,继而自海路遣调御天士至梁国,令他们深入林海、静待时机。
  
  如此,王族既护得林海木灵周全、再度赢取其信任,也借着御天士操持林海、在梁国的西北养精蓄锐。至于东南方的木灵,本就是从林海迁移而去,散落而居,无论居民数目还是富饶程度,皆是远不如林海。
  
  再者,王族的舰队随时能跨海北上、直达东南,西南的子民,也就不那紧要。按王族对他们的期望,他们只需守住寸土,吸引梁国官方的注意,给舰队充足的时间攻占东南,便是发挥出应有价值,可以说是死而无憾了。
  
  但战事的进展与王族预计的局面略有不符。
  
  一是偌大的梁国竟落后至此,兵弱民穷,军队好似虎狼,官绅恰如强盗。在王族的假想中,梁国再怎衰微,也不该沦落到不如圣城治下的荒蛮沙漠,可事实却给了奡帝莱狠狠一个耳光——有焱王坐守的梁国尚不如封国博萨,遑论与圣城比较。王族的策略根本是谨慎过度,只要继续派兵前来,统治南方乃至全梁国都不是妄想。
  
  二是堂堂焱王当真难以揣度,西南的流民烧了这久林地,他也是不闻不问。如今西北的木灵南下占据西南,他还是不屑一顾,似乎永安城外的俗世纷争与他无干。早在制定战略时,王族内部就有两套方案——
  
  假如焱王排斥外族插手梁国事宜,他们便调转枪头攻打博萨;假如焱王并不在乎客人鸠占鹊巢,他们便徐徐图之、蚕食梁国。
  
  而今回顾纷争,奡帝莱只叹家族有太多顾虑。她又听郡守诉说些永安的荒唐事,随即笃定焱王并非是不在乎外族,分明是不把子民放在眼内——
  
  是生是死都不关心,哪还有闲情思虑给永安上贡的是金灵、木灵还是梁人?
  
  果不其然,郡守主动向她陈述这些年来在梁国朝廷的任职经验,说按照梁国律法、也就是写进神宫殿柱的天武圣谕的要求,各地方郡县级别的要员每隔三年需要亲自押送一次税银,顺带前往永安述职。不过自几百年前开始,这规矩就变了样,说是押运税银,实际是去永安上贡,贡的可不是慈眉善目的死人,而是喜怒无常的焱王。
  
  运气好的,兴许能在神宫大殿目睹焱王雄姿,因贡品富有祥瑞之意而讨来封赏,提早告老还乡,无需在府衙操劳。当然,免不了有蠢材横行霸道惯了,在永安亦不懂得收敛,不诚心准备呈献焱王的贡礼,拿些市井小民都不入眼的玩意诓骗焱王,被神宫的甲士拖出大殿、乱刀剁成肉泥。
  
  此等蠢材,郡守便见过一回。那是六年前他去永安述职,遇上一位受人推举的同级官员。对方不知永安的深浅,在进贡之时忘了备好赠予神宫的随礼,被神宫的官员穿了小鞋,丢了官袍不说,还平白遭人羞辱,手脚并用爬出神宫,灰溜溜地好像条丧家野犬,惹人发笑。
  
  奡帝莱若有所思,目视杯中茶水,忽而开口:“你以为焱王如何?”
  
  郡守瞻前顾后,许久方才回话:“将军是想知道,大梁官民如何看待焱王?”
  
  “但说无妨。”
  
  “那小人便直言不讳。”
  
  “无需这般恭谦,按梁人礼数称呼就是。”
  
  “那下官先谢过将军厚爱。
  
  说来那焱王,倒是风流别致。下官在东南忧劳数年,不敢说阅人无数,倒也能自夸眼界非常人可及,但下官着实没有见过第二个型似焱王的奇人。
  
  论相貌,焱王髭髯如狮,面貌似虎,双目燃白火,威严无论。敢于直视者无不心惊胆战,拿下官来说,朝贡时,下官不胜惊骇,直呼焱王乃天火化为人形,代天武行赏善罚恶之权,讨得稍许嘉奖。
  
  论武功,焱王饲御天士于神宫,视之如家犬,踏刀兵铁甲如践薄冰蝉蜕,吞灼灼金水如饮玉液琼浆。要说御天士之能终有穷尽之时,我等凡夫尚有致胜之策。可若焱王动怒,纵使悍将千万,亦不足以挫其锋芒,唯有一死以平干戈,免得天火滔滔,祸及亲朋故旧,无端背负一身骂名啊。”
  
  “堂堂一方郡守,净说些家喻户晓的客套话?”
  
  “将军言重,言重,下官不过有感而发,略作慨叹而已。
  
  毕竟我等地方官员,无非受人举荐,互为亲朋方能坐入这郡城府衙。袅亭繁华不比永安,我等所求不过言谈风松,不至于一言入神宫,招得君主怒。
  
  下官未入仕时,曾在家中经研史书,有幸借阅豪族私藏,读得野史一二。据地方记载,焱王非是特指一人,实乃封号。自天武策定国界,设永安于北方,焱王便为永安之主,一方面镇守大梁,以慑不臣之徒;另一方面,是要奉天武为人间共主,广播天音,彰显天武慈爱之心。
  
  历来获封焱王者,尽是由神宫布告天下,开殿大试,广罗各方英雄,于永安一竞高低,务求胜者为王。而今这任焱王年岁久远,距今约有七百春秋,更无心通告各郡再启大试了。
  
  据传当年焱王乃是一员乡野脚夫,是偶有奇遇,获天武垂怜,方才执掌一方天道。既升为御天士,他自然不甘于留守荒蛮,借大试之机遁入永安,宣战前代君王,历战十昼夜,终于将其斩杀,夺得焱王尊号,威震大梁。
  
  初入永安之日,焱王尚有谦淑之德,尊天武圣诰,广爱百姓,治律清明,时人莫不颂扬。可自六百年前,天武失其光,焱王遂荒其德,置神宫如亭台,视郡县如私产,待百官如猪狗,凌万姓如牛马。
  
  焱王不听谏言,不从民心,一意孤行,暴戾乖张。下官以为,将军乘风波而渡海,救万民于水火,堪配焱王尊号。”
  
  闻听此言,奡帝莱甩手失笑,用那双兽瞳挖出郡守的狡黠:
  
  “哦?你是让我提剑入永安,与焱王比试,夺了他的尊号,名正言顺地统领大梁?”
  
  “下官岂敢。下官不过以为,总有弦外之音值得论道。”
  
  奡帝莱手抚剑柄,目露欣赏之色:“焱王走不出永安?”
  
  郡守俯身恭贺,语态谦卑至极:“将军明断。”
  
  “你是何姓名?”
  
  “下官本姓喻,单名光,字视云。”
  
  “梁人的姓名当真麻烦。罢了,喻视云,我以王族之荣宣誓于天武,你若尽心辅佐,我保你喻家成为东南第一姓。”
  
  “下官愿为犬马,万死不辞。”
  
  就这样,奡帝莱从喻视云身上取得一张最重要的投名状。日后,她能以金灵殖民者的身份加入祖仲良组建的朝晟议院,有赖喻视云从中斡旋。她也没有辜负诺言,的的确确让喻视云争做一方豪杰,让喻家子孙遍布东南,让喻姓成为朝晟大姓。但她和喻视云都不曾料到,仅仅是四百年时光,喻家的子孙尽成普通百姓,连他这个老祖宗的名号和奡帝莱的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这些隐秘的历史,却被一位朝晟少年从先祖的武装看到。
  
  依照惯例,每逢瑟兰开国的纪念日,瑟兰王族会在议院请示后开放权之木供国民游览,主要目的便是展出先祖武装,以怀念当年祖辈统一瑟兰的伟大功绩。
  
  但殖民地开拓的失败与朝晟的崛起,本就导致王族日渐式微;再加上二十年战争时期的失误决策,王族的声誉彻底跌落谷底。现如今,连共治区的人都敢在网络论坛嘲笑瑟兰王族,说他们是向朝晟人摇尾巴的乖狗狗、日日忙着表忠心。
  
  在这种情境下,王族索性允许外国游客进入权之木参观,恨不能将代表帝皇的伟大神树改造成旅游景点,多创造些财政收入。
  
  所以,在陪家人重访晨曦后,赛尔才能让伊雯姐姐坐到肩上,凭着孩子的灵巧挤到展厅中央,亲眼看见那套古老的盔甲。
  
  当他的目光投向那柄长剑,视界再度脱离他的控制,数百年前的人与事如走马灯浮现在眼前。那种万花筒般的灿烂,险些又将他眩晕。
  
  但这回,他站稳了脚跟,用一股倔强驱逐失控的视界。
  
  因为他的姐姐还坐在肩头,他的妈妈还跟在身后,他的老师还挽著妈妈,他的叔叔阿姨还拎着刚买来的纪念品…
  
  他不愿让家人担忧。
  
  伊雯对盔甲兵器的兴趣并不浓厚,很快便没了新鲜劲儿,无聊地薅著弟弟的脑袋,催他快走:
  
  “赛尔,又发呆?走走走,银铁片有什可看的,去那去那!美术展哎!都是画画的,肯定好玩多咯。”
  
  无用姐姐多说,他逃也似的跑向别的展厅,再不敢多望先祖武装一眼,生怕再望见些不得了的秘史,譬如那把剑是如何回归瑟兰,欧达莱娅又是如何被处决,元老又是为何要对盟友刀兵相向…
  
  幸好,他的老师普莱沙带领他走进艺术展厅,演绎起讲解员的角色来。展厅的作品以写实风格的肖像画为主,反照着鲜艳的油光,看得参观者眼花缭乱。
  
  普莱沙说,油画本来是发源自格威兰的艺术,但古瑟兰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提供了格威兰艺术家难以想象的丰富颜料,使油画创作在古瑟兰发扬光大。
  
  听着老师的科普,赛尔津津有味地欣赏起古瑟兰艺术家的创作。他很快留意到,但凡是油画和石雕,署名者都会在姓名后签上正三角图标;如果是木雕,雕刻者都会在姓名旁刻下倒三角符号。
  
  赛尔不禁向老师请教,想知道这些标记有何含义。但普莱沙却面有难色,还得是艾丽莎求着他帮儿子解惑,他才将其中的隐情娓娓道来。
  
  直至帝国时代结束,瑟兰精灵之间仍旧设立着严格的等级制度。金精灵享有优越的资源,将文艺创作视为他们的特权,严禁木精灵染指油画与石雕。但追求美好是生命的天性,木精灵又哪能一心投身农林事务,压抑对艺术的诉求?
  
  不让碰油画石雕,他们就趁着农闲摆弄泥塑与木雕;不让创作戏剧文章,他们就在田野间吹响风笛、在云之森歌唱民谣。
  
  有一回,某些身负贵族爵位的金精灵向古瑟兰的君主揭发某位木精灵雕刻师的僭越之举,可时任君主亲自召来被捕的木精灵,请之雕刻动物木像,迷上了惟妙惟肖的木雕。君主更召集精通风笛与演唱的木精灵,耐心鉴赏了乡间风情的音乐,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君主颁布政令,声称艺术创作不该被身份等级所局限,即便木精灵,也应拥有追求美术与音乐的权力。
  
  开明的君主总容易受人掣肘。王族的成员与金精灵贵族轮番施压,迫使君主让步,规定凡是艺术创作,都需要有特殊的落款符号,以便区分创作者的身份。
  
  听着听着,伊雯撇起嘴,笑得跟偷了糖的小孩一般得意:“啊呀呀,小老师还是没有说,这些三角是什意思啊?”
  
  普莱沙看着满眼期待的艾丽莎和赛尔,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金精灵专用的正三角代表男性;木精灵专用的倒三角代表女性。明白了吗?”
  
  “啊?”伊雯失望地摊开手,两腿夹紧弟弟的肩膀,像是荡船一样摇头晃脑,好奇地追问起来,“画画的金精灵都是男的?雕木头的木精灵都是女的?”
  
  此时,刚巧有一位格威兰的游客在文德尔家的正前方拍照。他该是听懂了林海口音的瑟兰语,一边寻找最佳的摄影角度,一边热心地解答陌生人的困惑:
  
  “不,恰恰相反,古瑟兰的艺术家以男性居多,很难见到女性参与文艺创作。贵族与王族成员的意图,是通过描绘男女性征的符号来羞辱木精灵。也有传言说是那位君主对木精灵雕刻家一见钟情,偏帮木精灵一族,王族引以为耻辱,在贵族的鼓动下想出这种阴损的符号来讽刺他们——
  
  嗯,毕竟他们都是雄性。这也是为什今时今日,很多瑟兰精灵都偏好用一些充满性羞辱意味的语句攻击敌人。比如长毛的金色公鸡、娼妓样貌的男人…
  
  别看古瑟兰的金精灵瞧不起木精灵,声称木精灵柔弱不堪,毫无健康美。但从历史记录和木精灵愈发趋近少女的相貌演变来看,金精灵还是遵从了原始的生理欲望,偏好让富有幼态美的木精灵繁衍生息…”
  
  如果摄影师在快门声回头看一眼,就能察觉他的悉心教导给朝晟来的木精灵一家送去了多微妙的尴尬。
  
  坐在弟弟肩上的伊雯或许听不懂那些名词,但她能看得出家人的神情有些古怪。连平素最正经的母亲艾尔雅都开始轻咳两声,和父亲穆法讨论起去哪吃晚餐,试图淡忘因艺术而挑起的糟糕话题。
  
  赛尔倒是很想了解相关的历史故事。可扛着姐姐的少年从老师的眼神中看懂了大人的顾忌——以他和姐姐的年龄,现在就接触这类过于露骨的知识,还为时尚早。
  
  游览完王族举办的美术展,文德尔一家先是坐上木车,再乘着由藤条牵动的升降梯,来到权之木顶端的广场。
  
  离开星菊的荧光,他们才发现权之木早早被星月笼罩。广场上冒出一株株光滑的绿植,绿植生有毛绒绒的球珠,球珠则播撒著耀眼的金芒,比混凝土都市的路灯更为明亮。
  
  有些球珠的纤毛随风飘散,在空中卷出优雅的流线,仿佛星辰皓月绘画出流光溢彩,引人驻足凝望。
  
  赛尔瞧见,有些绿植下放有绘板,坐着不少描绘风景的画家,既有木精灵也有金精灵。他扛着姐姐走过去,想瞧瞧精灵们的作品勾勒得怎样,却在贴近时嗅到了芬芳——
  
  这芬芳不似香水,反而沁泌著自然之气。细细嗅来,有松木香,有荔枝树的味道,还有胡桃的甜蜜与红花的苦涩。
  
  油彩,是油彩在发散芬芳。
  
  赛尔和伊雯站在一位木精灵身旁,观望他是何其谨慎地调和颜料、斟酌再三方才落笔,又急忙收回笔锋,对着画布使劲呼气,好似还没有想清楚绘画的主题。
  
  他左顾右盼,像是想从同伴身上汲取灵感,但别的画家无非是在描绘风景,未免有些千篇一律。不多时,他的目光扫过两位小观众,瞬时定格在这对叠高高的兄妹身上。
  
  他急忙合掌恳求,拜托两位小观众当一回模特,帮他完成这副油画人物速写。
  
  一听到能当模特,伊雯兴奋到直摆腿,差点儿从弟弟肩头摔了下去;赛尔是急忙稳住姐姐,表示当然可以帮画家解围——
  
  可木精灵是抚著耳朵,不好意思地讪笑道:“哪哪,小朋友,画家可不敢当。我是在校的美术生,出来跟老师写生罢了。总之,感谢你们对艺术的献身哦?我的名字是达塞拉·埃温美尔卡,晨曦大学艺术系的学生,很高兴认识你们,朝晟来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