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十四)猎人
  这还是赛尔头一回见到油画是如何来速写的。他便安抚好雀跃的伊雯姐姐,安静地当好模特。等达塞拉画完他二人的肖像,他才扛着姐姐走过去观赏。
  
  只见那是副深浅不一单色画,由碳黑涂抹星空,点缀以掺杂耀黑,人物则是以象牙黑与墨黑交相刻画,颇有些水墨的风采。
  
  伊雯把一张小脸笑得红扑扑的,由衷地鼓起掌来:“哇哇哇,好厉害,黑色也能这绚烂呀。”
  
  “是啊,就像乌鸦的羽毛,是流光溢彩的黑呢…”见叔叔阿姨在别处闲逛、母亲和老师在互喂零食,赛尔放心地点点头,和达塞拉搭上话,“埃温美尔卡先生,你怎知道我们是朝晟人?”
  
  对于今夜即兴发挥的杰作,达塞拉也是相当满意。他正忙着替画作上层光油以防氧化,却给少年的问题逗到欢笑:“啊呀,真让我猜中啦?怎,不相信我是蒙的?”
  
  伊雯吐起舌头,不高兴地埋怨道:“不相信、不相信,哪能蒙得这准嘛。”
  
  “其实是因为我认识一名格威兰的学长,他是很稀有的混血者哦——父亲是沿海地区的金精灵,母亲是生在格威兰的博萨人。三年前,他的母亲魂归天国,他的父亲便带着爱人的骨灰移民格威兰,在康曼城定居了。
  
  他可是标准的格威兰口音啊,说起话来是低声细气的,生怕语音响亮、有失绅士风度。你们的口音啊,跟他相差太远,既然不是格威兰的公民,肯定就是朝晟的旅客了——我活了五十来年,还从没听过有木精灵情愿把国籍换成共治区或是博萨呢。
  
  说来那位学长啊,跟我可是好朋友呢。不过去年,他跑到格威兰进修了,灰都大学艺术学院的表演系,那可是格威兰大明星的预培基地呀。临行前,我们还举办了欢送会,祝他早日登上荧幕。
  
  但到了灰都之后,他和同学的联系全都断了,电话、社交账户也突然注销了,我们又没有他父亲的联系方式,问不明白是出了哪些意外…
  
  唉,格威兰人可不缺卑劣猥琐的好色之徒啊,他的相貌可是很俊俏,和朝晟大使有七分相似。在学院的时候就被留学生骚扰过,到了灰都那种泥潭,万一…
  
  抱歉抱歉,忘了你们还在,一时失言,说了些不该说的笑话。孩子们,方便透露你们的姓名吗?刚好替我的画作提名。日后,我要是当上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说不定你们还能在拍卖会上看到自己今天的肖像哦?”
  
  “文德尔!文德尔!我是伊雯,他是赛尔——不不,赛瑞斯啦。”
  
  抢答完毕,伊雯高兴地爬下弟弟的肩膀,蹦蹦跶跶地找父母来欣赏她的肖像了。趁着姐姐走脱的闲暇,赛尔沉思片刻,掏出班布先生配给他的手机,凑到达塞拉的耳边,小声推荐道:
  
  “埃温美尔卡先生,你听说过…前行之地吗?”
  
  在少年圣恩者营造的震撼之中,达塞拉注册了前行之地的账户,提交了一则寻人委托。而赏金数目与赛尔预想相符——
  
  晨曦的木精灵家底都蛮殷实的,能为他建设共治区的银行卡助一份力。为了联系上渺无音讯的学长,达塞拉出手就是等同于三十万迪欧的巨款,还是用境外储蓄卡支付,以威尔来结算。
  
  达塞拉倒是自谦,说有心来晨曦钻研油画类的同学家境都不会贫寒。晨曦艺术学院,只有表演系的学生之间有着较大的贫富差距,譬如他的那位学长。虽然学长家中不算清贫,但因为母亲年老体衰、终日靠医疗仪器延命,导致学长日常生活还是比较拮据。
  
  而达塞拉曾资助过学长多达两年的学费开销,可以说是他的死党。因此,在失去学长的联系后,哪怕同学们传起流言蜚语,达塞拉也不愿意相信学长会因为还不起人情便选择逃避。
  
  有生物学家说,木精灵的思维相比金精灵过于偏向感性。如果这位学者能听见达塞拉的倾诉,便会因为推论得到验证而露出欣慰的神情。
  
  可现在聆听倾诉的人却是位懵懂的少年,他又岂能想通其中的门道。眼看家人的消息在网中跃动,他急忙打达塞拉的惆怅,像战士般拍响胸膛,一本正经地宣誓道:
  
  “请相信我,埃温美尔卡先生,我肯定会找到你的恋人,把他——”
  
  谁知,达塞拉面色大变,几乎是惊叫着捂住少年的嘴巴,等无人留意他们了方才开口,无比严肃地发出警告:
  
  “嘘!圣恩者!恋人不是用来形容友谊的词汇!在瑟兰,这样的玩笑无论如何都开不得!”
  
  少年被捂得喘不上气,无奈地抓开他的手腕,压低声音回复道:“啊?不、不是恋人吗?但埃温美尔卡先生,我怎听…”
  
  “圣恩者,你是木精灵家庭收养的人类吧?你应该知道,带着有色眼镜审视木精灵是非常无礼的歧视…也罢,是我言重了,你先松开手,我的胳膊都被捏疼了——
  
  呼,谢谢你,圣恩者。
  
  圣恩者,请听我说,我和学长是朋友也是至交,但绝不是恋爱中的情侣。请铭记我的忠告,别像那些打着留学的名头来晨曦猎艳的格威兰男女一样调侃我们的容貌与取向,我们是最推崇自然的异性恋者。再者,我已经有未婚妻了,若是让她听到这样的不敬之言,定要不顾我的劝阻来声讨你,哪怕你是孩子哦?”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与达塞拉大致交流一番后,赛尔才听明白,取向是瑟兰最严肃的话题。每年,都有好些格威兰、邦联以及博萨的留学生不分性别地骚扰学院内外的木精灵,毫无尊重可言,甚至还闹出过留学生侵犯独居老人的丑闻,惹得当地民众自发活动,举办了好几波抵制同性恋的抗议游行。
  
  简单来说,拿同性开玩笑在瑟兰是种绝对的禁忌,不少精灵都是字面意义上的老古董,可不会像达塞拉这样有耐心听完少年的解释或者道歉。
  
  少年先是表示感谢,再郑重地向委托人许下诺言,保证会尽快去康曼城寻找委托人的朋友——然后,他就被赶来的姐姐牵走,忙不跌陪家人探查晚餐地点去了。
  
  达塞拉望着他的身影被人海淹没,缓缓整理起手边的颜料,却见一位金精灵扶着眼镜走来,抢在他之前欣赏他的速写:
  
  “完美的答卷,千篇一律是艺术家的禁条。他们都醉心于头顶那死寂的夜景,反而忘了跃动在咫尺的生命。如果是百分制,我应该给你的创意打上九十五的高分。可惜学院不允许我们评分,那…我只好勉为其难,给你评一个特等了。”
  
  “教授,您过誉了,”达塞拉拿起画笔,在画布边角题下两位小模特的姓名,朝教授笑道,“感谢帝皇策划的际遇,在黑夜让祂的圣恩者送来光明。”
  
  “圣恩者?”
  
  “是啊,这位孩子——您瞧,肩扛姐姐的人类男孩,是如假包换的圣恩者哦?”
  
  “原来如此——达塞拉,别拿我这种老头子耍开心了,何况是圣恩者这严肃的话题。快去收拾帐篷吧,难得在权之木顶端露营,珍惜良机。”
  
  见教授忙着去评析同学们的画作,达塞拉只能向着月牙自言自语,是七分犹疑、三分迷茫地说…
  
  望圣恩者照耀的非是落日余踪,吾友。
  
  远走的赛尔没有听清楚那一声缅怀,反是用手机让委托人发些朋友的身份信息过来,从而让他尽可能快地找到失联者。然后,他拨通伊利亚·格林的电话,想给阔别多日的朋友一个惊喜,顺带问问伊利亚有没有兴趣半夜加餐,却在运营商的长途提示音听到令他诧异的回答——
  
  伊利亚去了格威兰。
  
  现如今,伊利亚正待在初遇少年的海滨酒店,神情激越而声音轻柔地告诉惊讶的朋友,她有些麻烦需要回格威兰解决,叫赛尔莫要担忧。
  
  她还说,她要为赛尔准备一件礼物——至于悉心筹备的礼物有多的惊喜,要等到再见面方能揭晓。
  
  互道晚安后,潦草的国际长途在提示音中结束。见委托人尚未发来有用的身份信息,赛尔便舀起一勺椰冻喂到姐姐嘴边,然后专心地品味其余的果蔬,且听听穆法叔叔是如何分析厨师的手艺,学习新的素菜做法。
  
  晨曦的餐馆虽然消费水平偏高,其清淡的风格却是美味独到。珍贵的野生菌用来煲汤加鲜,上好的花蜜用来调味增香;浆果榨取的原浆甜美可口,时蔬调拌的凉茶酸爽开胃。
  
  吃到晨曦的瑟兰菜,赛尔才明白为何格威兰人偏爱精灵的美食——清爽怡人、老幼咸适的味道,哪有人会吃不惯呢?
  
  不过,与经营在格威兰的瑟兰餐厅不同,晨曦餐馆的菜单上提供著充足的肉食选项。从野兔到飞鸟,从驯鹿到棕熊,可以说是一应俱全。一部分野味是林海所不具有的,连伊雯都嚷嚷着要尝尝。可当一大盘驯鹿肉排端上桌,她仅仅切下两刀肉条,便捂著肚皮眼巴巴地望着赛尔,求弟弟帮忙吃光剩饭。
  
  在家长的调笑中,赛尔大口咀嚼著鹿肉,算是明白姐姐的艰难。因为驯鹿的肉质与猪羊不同,肌肉纤维过于紧实粗壮,哪怕精心烹饪依然是口感平庸。而且驯鹿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异味,即便厨师去净鲜血、辅以烈酒香料,他那灵敏的味蕾仍然捕捉到轻微的腥臊。
  
  他的疑惑,有身为厨师的穆法叔叔悉心解答。野味之所以难以控制腥臊,只因为没有做过阉割,受激素的影响,不仅肉质较差,腥臊味更是难以清除。
  
  简而言之,若非是厨艺优越,否则野味是远不如精心养殖的牲畜好吃的。而要是一个厨师的技艺足以料理野味,那由他烹饪的精心养殖的禽畜只会更加可口。
  
  能从叔叔身上学来厨艺相关的知识,赛尔是频频点头,把长达两掌的鹿肉排卷进腹中。他正听着姐姐揶揄他是大胃王,忽然感到手机在震动。一查看消息,只见是委托人发来失联者的照片和院校档案,就借口去厕所方便,试图启动视界探明失联者斐莱·奥洛罗的行踪。
  
  当他睁开眼,他的瞳孔尽是愕然。
  
  第二次,这是视界第二次做无用功。他只能看到混血者奥洛罗进入康曼城,甩过那头金长卷发,用手指抚划高傲的额头,凭着英丽的相貌惹得路过的小女生投来心动的目光。
  
  而在踏过灰都大学的石拱门后,混血者的身影倏地模糊在风沙中。与先前失去生母的踪迹突兀不同,这是种能见而不能寻的模糊。仿佛有人卷起了沙尘暴来遮挡他的视界,以免他看清混血者的方位。
  
  他再次尝试,却连混血者来到康曼城的画面都不能看清楚了。这一来,他确定是有人在运用本源的力量,将视界阻挠在真相之外。
  
  他捧了些冷水打湿眼眶,长吁了一口气,知道康曼城是非去不可。等走完圣城的路,他也该再访格威兰一遭。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拜托伊利亚帮忙留意奥洛罗的消息。
  
  当然,前提是伊利亚要到灰都去。
  
  今夜,文德尔一家住进了宽敞的民居。没有想到,赛尔主动要求和姐姐住双人间,把单人间留给普莱沙和艾丽莎,羞得两人面红耳赤。见外甥这懂事,艾尔雅欣慰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毫不留情地把妹妹和预备妹夫推进单人间,问他和女儿是想添个弟弟还是妹妹最好。
  
  伊雯当然想要弟弟,因为弟弟肯定是和赛尔一样乖巧懂事的好孩子;赛尔是男女无论,只要妈妈和老师顺其自然就好。
  
  等伊雯洗完澡,她又骑在赛尔肩头,撺掇弟弟和她一齐偷看小阿姨和小老师是如何进行生命的大和谐。
  
  赛尔只能敲姐姐一个脑瓜,质问她是从哪学来这些坏伎俩的,她却理直气壮地搬出学校的生理课,叫弟弟老实赔罪认错——教导生理常识的课程在小学就开始了,跳过小学直接读中学的赛尔当然不会知道。
  
  两个孩子闹归闹,总归懂得轻重,不会去打搅大人们的私事。伊雯先看了会儿电视,又摆弄起弟弟的手机,玩了好长时间游戏。而赛尔却翻开床头的杂志,读起晨曦的故事期刊。
  
  期刊某页的边栏写着一则童话。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大地的中央是富饶的沃土,常有东方的商旅耗费数年景光从那走过,来瑟兰采购木精灵的雾纱和果种。
  
  富饶的东方引起了统治者的兴趣,金精灵派遣一位女使者前往东方。这位使者美丽而强大,她的金发耀眼,令女人们自惭形秽;她的容貌绮丽,令男人们甘心决斗以讨她一笑。
  
  但东方却是战乱与天灾之地。黑发黄肤的东方人无心品鉴她的美丽,反而当她是妖怪,要吃了她来度过灾年。她的强大发挥了用处,她的铠甲抵挡了刀枪,她的长剑把所有的敌人斩杀。
  
  她终究落败于一位强敌之手。
  
  战胜她的敌人保留她的性命,让她追随在左右,见证混乱的东土如何屈服在空前的力量之下。
  
  等她爱上他,他又赶走她,将她放逐回故地,等待必将到来的征服。
  
  赛尔读得头昏脑涨,正想合上书休息,却被气鼓鼓的伊雯扑倒在床——
  
  原来伊雯玩腻了游戏,胡乱打开一些软件,好巧不巧看到了他和委托人的聊天记录,厉声责问他又要跑哪去撒野、是不是要和这种女人似的怪家伙约会。
  
  他无奈地推开姐姐,疲惫地应付三两句,在狐疑的注视中睡过去了。
  
  如果他有心开启视界、或是看一眼被姐姐读过的短信,便会明白他的朋友已经答应他到灰都去探查线索。
  
  伊利亚·格林正盯着手机屏幕,笑出一种慵懒且狂热的沉醉,好似白日对主人爱答不理的猫儿在午夜偷偷爬上床、踩着主人的肚皮咕噜噜地叫,大大的眼睛紧盯主人的睡颜不放,在漆黑中映射出野性的愉悦,亲昵到有些令人惊悚。
  
  可惜少年的视界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自然不能像被猫儿踩醒的主人一样察觉异常。
  
  若是赛尔看见伊利亚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滚的模样,想必会吓得汗流浃背。只因那脸颊上的红晕温度骇人,仿佛随时会燃成烈火又聚成一头野兽,扑过来将他裹入其中再吃干抹净似的可怕。
  
  “文德尔,还是这善良呢…”在入眠时分,伊利亚幸福地搂着枕头,绿眸是溢于言表的幸福,“对谁都好心好意的文德尔,真是叫人可爱又嫉妒…生气又喜欢呢。”
  
  当晨光袭来,伊利亚且做梳洗,又戴好一副太阳镜,欣欣然出了门去。
  
  她唤了辆出租车,抵达帝皇使者构造的血肉之塔附近。血肉之塔虽然被围墙隔绝,却有好事者在公路旁搭了免费的观景望远镜,供慕名而来的游人欣赏那些堆叠在肉塔上的政商精英,以求提升周围商户的营收水准。
  
  其余暂且不论,光是帝皇使者亲自创造的奇观,就使游人络绎不绝。即便血肉之塔血腥到有些倒人胃口,还是不乏商户推出相关的纪念品。
  
  伊利亚相中一家最生意火热的玩具店,叫司机暂且等候,她自己则进店参观。刚入店门,她的注意力就被展柜上的雕像吸引过去——那是一座卡通风格的软胶玩具塔,塔上的几张大脸做得跟小丑的面具般滑稽可笑,完美地隐没了畸形的恐怖,成为店内的热销产品,连吓丢魂的孩子都吵着要买一件好回家玩耍。
  
  她拿起一盒未拆封的软胶塔,贴在鼻头轻轻磨蹭了几下,满意地去柜台结了账。然后,她重新坐上出租车,让司机送她去一个难忘的地方——
  
  戴蒙德酒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