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二十)难题
  当巴尔托坐上飞机冲破漆黑的云层后,璀璨的星河正在窗外流淌。那美丽的光芒吸引着他凝望,那俏皮的星星在对他说悄悄话——
  
  日落的夜空皆是星辰的海洋,只是多数人的目光不曾穿过乌云上。
  
  乐意眺望夜空的人有很多,巴尔托仅是他们中平平无奇的一员。拿正在瑟兰旅行的赛瑞斯·文德尔来说,他也沉浸在星月的流光下,听星星月亮讲无声的童话。
  
  在晨曦流连些时日后,文德尔一家告别帝皇的巨木,向云之森的村落进发。云之森的树木种类多样,有笔挺却无枝的高树,也有葱郁如波涛的矮树,可谓是千奇百怪到叫不出名号。这种时候,艾丽莎倒是宣讲起专业的知识,教著儿子与外甥女分辨植物的名称。
  
  榕树、桦树、栗树,还有巨杉,云之森最为宏大的便是巨杉。它们普遍有百米高,根部经得起四五十人环抱。巨杉犹如伫立在泥土上的自然之像,宣告著这颗星球孕育的生命有多伟大——
  
  梁人称之为天与的行星,在精灵的语言中被唤作艾瓦曼。艾瓦曼的结晶丰富多样,人类、精灵、兽族甚至诡怪的异族都生存在她的土地上。每当太阳环照这颗九亿平方公的星球,总有精灵感叹抒怀——
  
  时至今日,仍有苍翠的森林、广袤的海洋等待着生命的探索。哪怕寿命最悠远的精灵,也无望见证艾瓦曼褪去神秘的面纱、展露全貌的时刻了。
  
  但,如果是帝皇?
  
  按照古生物学家的说法,从第一条蛋白质诞生在水开始,艾瓦曼的生命经过数十亿年的演变,才进化出巨杉这种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树木。而按照教典与诗歌的传说,几千年前,帝皇刚刚降临世界便能营造出伟岸胜于巨峰的晨曦城。
  
  现代的科学更是证明,晨曦称的能源运作完全违反了已知的能量守定律,源源不断地诞生在虚无中,仿佛是汹涌喷薄的无底深渊,永无穷尽可言。
  
  业因于此,崇尚自然的木精灵最为尊崇帝皇。他们视帝皇为自然法则,咏叹帝皇为艾瓦曼的守护者,献出最大的虔诚与敬意;相比木精灵,金精灵的态度就要暧昧许多。他们对帝皇的信仰更接近刻在灵魂的惯例与恐惧,而不是某些狂信徒般的中洲人所怀揣的满腔炙热。
  
  深入云之森的村落中,赛尔更能体会到精灵对帝皇的信赖。他们的木屋刻满了宗教式的符文,他们的胸前多有拇指顶额的挂饰;路边歇脚的长椅刻有经书与箴言,广场四周的石像刻有记录神话的浮雕;不少衣着老派的木精灵聚在一起,讨论著年轻时代的往事,讲述著触怒清规的盖耶王族如何畏缩于帝皇的天罚下、将权力还归议院与民众。
  
  有些眼袋不似他们乌黑的木精灵则是哼哧著抱怨,说议院的政客也是酒囊饭袋,特罗仑人杀入云之森就是议会的罪过。
  
  这些说辞气得老人们连连摆手,叼著水烟教训起这帮诋毁议会的后生,直怨他们年岁浅,未曾见识议会执政前的瑟兰是何种景光。
  
  喝着白树汁的赛尔只是立在不远处细细聆听,便明白是一群四百来岁的木精灵在教训三百岁出头的后辈,难免笑出些难言的微妙。
  
  他摸著自己的脸,慢慢走出老人们谈天的花园茶座。他走到村落的边沿,来到一株表面粗糙的巨杉下。他手脚并用,紧扣树皮间凹凸不平的创口裂痕,只凭借这双手臂就将身体带动,灵活而富有力量,比生有尖爪的松鼠还要敏捷。
  
  他也不清楚为什想爬树,他只知道心口痒痒的,像是有块冷冷的大石头在压着,务必忙些无关紧要的事才能忘却这沉压。他没有留意到,巨杉下还有些年幼的精灵在围观。这些年纪与他姐姐相仿的精灵们无不指手画脚,试图用惊呼阻止他继续危险的攀爬。
  
  可喊久了,精灵们的嗓子也沙哑了,仍旧是拗不过聋子般的人类少年。他们互相对望,几个回村喊家长,几个收拾起落叶铺在树荫下,生怕树上的少年脚滑、摔个粉身碎骨。
  
  在他们的忙碌中,少年总算达到巨杉的顶端,靠着树干休息起来。
  
  少年就这样坐在横伸而出的粗枝上,把视线望向不远处的灯光,那是薄雾的村落,也是家人们休息的地方。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耳朵,那是对标志的人类耳朵,并无精灵的纤长轮廓。他是在想些什,以至于听不见孩子们的呼唤?他是在惆怅些什,以至于望着家人们的方向又失魂落魄?
  
  他摸著耳朵,摸著脸蛋,又摸过柔顺的长发,闭着眼躺在榕树的干支上,惊得树下的孩子们再度尖叫。他盯着黑漆漆的天,眼迷茫无光。良久,他才张开口,吐出心底的困惑:
  
  “人啊,人啊,我是人啊…我不是精灵,不是精灵啊。”
  
  是啊,他是人类,是标准的梁人,就算样貌生得再讨巧、发型梳得再规整,他也不是真正的木精灵啊。人类能生存多久?一百年到两百年罢了。可木精灵的寿命普遍在五百岁以上,且不会有身体机能的老化。看那些针锋相对的老年木精灵吧,若是不注意他们的眼袋,哪能瞧出这些靓丽精灵的实际年龄?
  
  而身为人类的他却是不同。他会长皱纹,他会生白发,他会骨质疏松,他会双眼昏花…
  
  等他冒胡子了,他的姐姐兴许才找到挚爱,产下后代;等他离不开老花镜、要赖在病床上维持生命了,他的外甥或外甥女估计还没能成年。
  
  说到底,他真的能融入木精灵的家吗?
  
  哦,那个古怪的声音又响在他耳边,用讥嘲的语气笑话他——
  
  不能啊,不能啊…傻孩子,傻孩子,愚蠢的可怜孩子,注定不能啊。
  
  不适时宜的嘲笑恰好唤醒少年的神智。他猛甩头,自己抽起自己耳光,叭叭几掌赶走了萦绕在耳畔的讥笑。别担忧,别害怕,也别紧张,他只需要记住一件事,那就是家人们深爱着他,无论血缘年龄…更无论他是否衰老。
  
  他张开双臂,向着月空纵情呼嚎,悠远又绵长。
  
  这一声嘹亮后,黑夜的乌云似乎消散不少,点点荧光闪烁在暮色上,让少年眼的黯然悄悄灭去了。
  
  这时候,他低下头来瞧见慌张的精灵孩童,急忙扒住树皮,贴著树干滑落到地上。眼瞅这些孩子目瞪口呆地说不出一句话,他也是满头大汗,只好挠挠头撒腿便跑。
  
  他跑回旅馆所在的主街,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皮,把目光投向一家接着彩灯的小店,迈步钻进去了。
  
  这家店的店主是位看不出年纪的木精灵女性,店的陈列既像是小商店,又像是小酒馆。柜台的玻璃橱窗后,还陈列著一排排麦香浓郁的面包,看那粗糙的表皮,该是没有去过麸皮,做法比较原始。
  
  少年拿钱买了两块面包与一杯热羊奶,拍著胸膛向店主保证不会浪费粮食,而后便找了空位坐好,瞒着妈妈吃起夜宵。
  
  少年吃着淡口的粗面包,看着新的顾客或是买来啤酒,或是自带茶水入座消受。他得承认,瑟兰的木精灵村落是真心繁华,规模要赶得上朝晟的乡镇了。在绿松村的中心地带,商铺们都是早早闭门谢客,深更半夜瞧不见几多人家。但瑟兰的木精灵没有受人类影响,夜生活还是多姿多彩,别样的热闹。
  
  面包吃到一半,少年掏出手机,向店主要到无线网络的密码,刷起近日的新闻轶事。
  
  让他吃惊的是,北共治区爆发了诸多乱象。几座靠近边境线与山脉的城市都出现了由叛乱分子发动的袭击事件。珀伽的事态还算平常,这些人仅是殴打圣职者,抢劫圣堂的捐款箱而已。其余的地方可遭殃了,要是炸弹扔进市政厅,要是煤气罐射进警署。
  
  最有创意的还要数莫加厄的某栋办公大楼,据知情者透露,是一群被开除的员工给人带路,引叛乱份子到公司断了整栋楼的地线不说,还挖出客户信息,绑架了许多有钱人。在收到赎金后,他们没有撕票,而是让人质开车回城。可谁能想到,窝囊的警署侦查有误,误把人质当成绑匪,用路障把满车富豪摔成骨折加脑震荡,还用地雷误伤了赶到现场协助的驻军装甲车,被网民们投票选举为年度十佳笑话。
  
  格威兰倒是没整出什新花样。这些天来的新闻无非是黑水与军方斗法,而军方又永远是落于下风的那个倒霉蛋。
  
  倒不是说黑水挖丑料的能力有多强,只是长久以来,格威兰的军方已经烂成一张渔网,浑身都是漏洞,随便谁来都能挖出几条劲爆的内幕。
  
  这两天登上格威兰各大门户网站头版的消息,是有关军事委员会委员的性丑闻。据知情人士揭露,某位委员经常出入服务于上流人士的情色场所,即便在帝皇使者驾临温亚德的审判日,这位道貌岸然的绅士仍在厢房舔妓女的脚,足足舔了有四十分钟,直到电视机放送断罪之塔的落成才吓得他穿衣出房。
  
  在黑水的正义讯问下,场所的服务者提供了当日的全套录像,更有好事者把视频片段泄露到某些网站,招得网民们想尽办法剪辑,进行了无数的二次创作,招致全大地哄笑。
  
  目前,格威兰的网民都在等著康曼城大法院审理该委员,期待着新委任的法官会以何种表情检查黑水呈交的证据——
  
  堂堂格威兰的军事司法部门,活脱脱成了人们嘴的笑柄,不熬走一代人怕是无法洗脱这份耻辱。
  
  相较之下,博萨的新闻就要欢乐很多。较为讨人注目的便是博萨的小偷,他们可以说是熟能生巧,不仅敢扒便衣警察的钱包,还敢顺走巡警的配枪。他们总是逍遥法外,气得市民无可奈何,可惜一位缺乏眼力的新手盯上了朝晟的游客,从游客身上顺走了几千圆的现金,惹得全城的警探竭力追拿,害得全城的好多窝点被警方一口气端掉。
  
  可等这位倒霉的贼落入警方手,朝晟的游客又原谅了他——
  
  原来这个贼瞅着人年轻,只顺走了钱包的大钞,多余的都悄悄塞回了钱包。弄到最后,警方还给窃贼送了张锦旗,称他是“盗亦有道”,赠他免费的租房外加四年白饭,以示嘉奖。
  
  类似的案件数不胜数。按他朋友在涅玟形容的经历来看,博萨的警员也不知是犯了哪些毛病,每逢本地居民财务失窃,总是变着法搪塞报案人,拿警署事务过多推辞过去。可一轮著朝晟的游客丢了几千圆,他们就和闻到薄荷的猫那般疯癫了起来,巴不得竭尽全力办好这桩无关痛痒的小差事,反倒把重要的大案抛在脑后,显得之前警力不足的说辞像是个笑话。
  
  至于瑟兰本地…瑟兰的花边新闻反而少见,没有几件丢人的丑事能挖。硬要说有,也就瑟兰头版的“反?罪者入境”的游行较为吸引眼球,看来瑟兰的木精灵确实深受猎艳者的烦骚,不堪其扰。
  
  临走前,他又挑了些饼干和牛奶作为明天的早餐,回到下榻的旅店。他和柜台的招待打过招呼,知道家人们还没有睡觉,便放心地迈出步子,打算回屋休息了。
  
  赛尔刚走到门前,艾丽莎就走出来,拉着儿子进了自己的房间。原来伊雯白天闹得太欢,刚刚已经趴在床头流哈喇子了,现在进去就怕吵醒她,惹得大伙都睡不着觉。
  
  赛尔也乐得进屋,却见屋的不是普莱沙老师,而是艾尔雅阿姨。他摸摸脑袋,好半天才明白妈妈到底是薄脸皮,不好意思跟人常住,还得把预备男友赶去姐夫那边才敢睡大觉。
  
  艾尔雅早就梳洗完毕,正穿着睡裙在沙发上看书。见小外甥来了,她是无奈地揶揄起自家妹妹,说艾丽莎都把赛尔带这大了,自己却还是小孩子性情,睡觉流口水的模样都和伊雯伊相仿。
  
  艾丽莎正急着争辩,却见儿子坐在床头,直愣愣地盯着吊灯不放,似乎心事重重。她也不说话,就坐到儿子身旁,像从前那样揉着儿子的脑袋,等孩子自愿把心事揭开。
  
  赛尔的问题是相当简单的。他半垂著头,有些茫然地望向母亲的眼睛,想要从那双单纯的竖瞳找到答案。
  
  “妈妈,瑟兰的精灵都生活得幸福。为什共治区的人不能像他们一样简单又欢乐呢?”
  
  艾丽莎先是愣住,而后抓挠起腮帮子。她那小小的脑瓜飞速运转,试图拼凑出最合理的回答。可思虑了半天后,她反而摸著后脑勺,满头大汗地傻笑起来:
  
  “赛尔,这问题有些难度啊…你看,妈妈没去过北共治区,不知道怎比较为好…不然,问问无所不知的阿姨吧!艾尔雅姐姐——”
  
  忙着看书的艾尔雅可没闲心接过妹妹的吹捧,果断回击道:“艾丽莎,闭嘴。赛尔,等你选读一些社会学与经济学的专业课程,相信你能明白…”
  
  “社会学?经济学?阿姨,大学要学这些吗?”
  
  “是啊,总归是要学的啊。”
  
  “嗯…那妈妈也是农林大学的学生哎,妈妈怎不知道呀?”
  
  艾尔雅瞥向羞红脸的妹妹,没好气地说:“她?大概是工作后忘光了吧,年轻大学生的特色啊!不得不品尝。反正啊,按我当年在听来的课程来说,经济平衡这种事永远是个笑话,幸福就像砝码放在天平上,永远无法达到完美的公正平等,总会偏袒更富裕的一方。”
  
  “艾尔雅阿姨的意思是要从天平入手,才能改善不公的现状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赛尔,但天平是什,你明白吗?”
  
  赛尔不明白,艾尔雅也不愿意外甥这早就明白。少年只能保持迷惑告别阿姨和母亲,溜到叔叔和老师的房间睡觉去了。
  
  他知道,要是他留在房,母亲肯定要和以前旅行时一样缠着跟艾尔雅阿姨睡觉——说到底,文德尔一家的孩童阶层,永远给艾丽莎留下了席位。
  
  深夜,赛尔窝在穆法叔叔的身边,眨巴着眼睛想聊好多的话。他想问叔叔,当年母亲收养他的时候家人的反应如何;他还想问叔叔,为何木精灵婚后的姓氏都是随妻子,而不是和金精灵、中洲人、格威兰人一样随丈夫;他更想问叔叔,从收养他的那天起,文德尔之家有没有考虑过他会衰老的难题…
  
  可到头来,他只是向叔叔请教美食的做法。
  
  谈到最擅长的手艺,穆法便有的聊。他告诉赛尔,生在木精灵这样人均俊美的种族,容貌姣好在追求爱情时并不是加分项,拥有一技之长方能争得他人钦慕。
  
  而穆法的长处恰好是厨艺,用来征服女性的味蕾简直是不二的绝招。他还笑着拍拍外甥的头,担保外甥日后绝不愁找对象——既有脸蛋这个对人类而言最重要的加分项,也做得一手美味佳肴,何愁没有女孩子喜欢他呢?
  
  叔叔的玩笑话,倒是让赛尔听出些别样的意味。正因为木精灵都拥有美貌,美貌才是他们眼中的无谓之物;但美貌对人类而言是珍宝,因此有不少人视美貌为择偶的第一要义,什灵魂、智慧、长处与品德?
  
  没有能勾引出兴趣的美貌,统统免谈。
  
  相比木精灵,某些人类的恋爱会不会有些虚伪?
  
  想归想,清楚答案的他只是哑然失笑。如果他保有这般想法,那他的观念就如先前的格林小姐那样扭曲了…
  
  容颜可以是相遇的开始,绝不能是爱情的结束。
  
  恐怕,这是那些来瑟兰猎艳的浪荡子永生无法接受的现实吧。
  
  睡在叔叔怀的少年并不知道,远在格威兰的伏韦仑,伊利亚·格林正盯着手机的合影,眼含雾水,亲吻屏幕的少年,笑出阵阵低吟:
  
  “文德尔,文德尔,乖巧的松鼠,黏人的小猫,真是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