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二十一)火坑
  第二天清早,胡特·唐卡拉顶着黑眼眶来到伊利亚的客房前。他思来想去,还是缩回刚刚摊开的五指,耐心地敲响门且送出问候:
  
  “格林女士?早安?我有情况报告。”
  
  当手表的秒针走过半个圆弧,慵懒的许可声响在门后:
  
  “请进。”
  
  用酒店通用的房卡解开门锁后,一卷怡人的风景画展开在胡特的眼前。伊利亚·格林半裹在羽绒被中、侧向着阳光品读杂志,好像绽放在枯墙边的一朵孤零零的山茶,与狰狞的荆棘格格不入。
  
  假如能够,胡特敢用侦探的职业操守向帝皇起誓,若是忽略掉危险的信号,面前的姑娘确实是一朵无与伦比的独株——
  
  以绚烂蛊惑采摘的欲望,凭庄严喝退不洁的灵魂。
  
  现在,这位姑娘仍旧读著杂志,一声唤回胡特的神思:“唐卡拉先生,烦您辛劳。”
  
  辛苦是理所当然的。这些天来,胡特跑遍了伏韦仑的大街小巷,从市政厅钻到警署、从警署钻到下水道、从下水道爬进报社,又从报社溜到居民楼。在格林女士的指挥下,他跑得像是头被马刺扎穿屁股的野马,无论昼夜都不能停歇。
  
  虽然格林女士表明是让他查访怀特家族的消息,可他始终被不详的预感缠绕,总觉得对方是在驱使他转移某些东西的视线,或是在用他钓出那个仍无反响的无名氏。
  
  说格林女士信任他,他的心底是一万个不相信;可说格林女士在拿他当饵,他的理智又频频否定。经验与理性告诉他,对方的目的绝不是利用他,因为对一位第二巅峰者而言,他实在缺乏利用的价值。
  
  硬要说有,那也局限于帮格林女士料理些不甚优雅的事务。
  
  且谈回正题。按照胡特从一些警员与混混口中打探来的消息看,怀特家族的领导者德都·怀特可是个杀妻害女的恶棍。当年,他为了报复抛弃他的前妻,连无辜的女儿都要赶到贫民窟去当站街女,原因仅仅是女儿曾经对他这个父亲作出过言语上的羞辱。
  
  如果说狠毒是领导流氓的必要条件,那关系与门路便是建设帮派的先决条件。借着父母在世时建立的人脉关系与信息资源,德都·怀特在王庭清理黑帮时主动投效,甘愿当一只咬脏肉的狗,靠着攀咬那些不听话的帮派做大做强,顺便替当地政府解决些不怎老实的滑头鬼——
  
  例如因不满资薪过低而游行示威的工人、因工伤残废而拿不到赔偿金的倒霉蛋、因离婚而赔掉房子还要补贴抚养费的离异单身汉…每当有人试图在公共场合闹事、或者借助新闻媒体威胁政府与企业家的时候,德都就会接起电话,一摇手指便摆平这群不识时务的蠢汉。
  
  坊间传闻,德都不仅善于帮伏韦仑的精英人士摆脱困境,还热衷于私底下做黑活,威慑对他颇有怨言的普通市民。
  
  据说,有位事务所的金牌律师曾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开指责怀特家族的企业收容著大量不法份子,甚至于把犯罪当成是生意、明码标价供客户挑选。而德都·怀特对此不作表态,仅是对来访的记者说“帝皇自有衡量正义的天平”。半年后,那名律师便修改了口风,主动邀请记者去发布一篇向德都致歉的信件,承认先前是自己失言。
  
  但是一名喝醉的警员告诉酒友,是德都·怀特找人抓住律师住在外地的妻儿,又命人假装成搭便车的伤者、把律师劫到隐秘的处所,让恪守正义的律师选择叩头求饶,答应恢复怀特家族的名誉、且日后再不发布类似言论,他才宽恕了律师的过错,绕过无辜的家人。
  
  没等这件事传开,走漏风声的警员先是因勒索窃贼的罪名被开除,而后又在路上遭遇抢劫,惊慌之中被一颗子弹打爆了头颅。可惜伏韦仑不缺死者、尤其是抢劫犯枪下的死者,因此人们并不在意他的死亡,反而在议论中坐实一条适用于小市民的准则——
  
  永远不要得罪德都·怀特,哪怕他看上去像只老掉毛的秃鹰。
  
  此外,胡特还从酒吧打听到,德都·怀特虽然看不起女眷,对自家的男丁却是异常宠爱。
  
  拿他的亲儿子来说,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响当当的混账。老大夜夜笙歌,是个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货色;老二阴损病态,偏爱和同父异母的妹妹一齐厮混;老三嗜赌如命,总是逼迫欠了债的赌鬼跟他赌肢体所有权。
  
  德都的三个儿子性情如此乖张,下场自然好不到哪去。老大向来见色起意,谁知道他竟然给下体支配了头,与市政厅要员新娶的老婆勾搭在一块儿,结果被人打折了命根子,惊吓过度,死在了男科病床上;老二和妹妹的丑事被人揭到德都跟前,就像手指头抠进喉咙,犯著德都恶心。然后他被亲爹一顿暴揍,打得眼珠子都蹦成了弹球。他委实害怕父亲再来奖赏,便弄了些刺激的药品,不等父亲宽恕便死在了妹妹的肚皮上,传为趣谈;老三是最受宠的一个,毕竟他只赌不会输的局,在两位兄长的衬托中显得过于正派,但从赌局上偷来的运气总有偿还的时候。某天,他命人抓来个神经质的赌鬼玩轮盘赌,提前把子弹换成道具弹,只等赌鬼心态崩溃举枪对准他,便可以尽情嘲讽,享受赢家的愉悦。可那赌鬼还是个神经质的毒虫,一口气扣光了扳机后,发了疯似的扑到他身上,硬是用嘴咬断了他的颈动脉。等救护车赶到现场,他早已流光血变成了半具干尸。
  
  就这样,三个宝贝儿子都在德都的眼泪之下风光入葬。老大没有后代,老二存在妹妹肚的孩子被德都强制堕胎,老三的儿子就成了德都最疼爱的独苗。
  
  德都的亲孙儿名为诺克·怀特。得益于父亲与叔叔的前车之鉴,他的祖父特地请来专业的家庭教师与礼仪培训者,用最标准严苛的贵族礼节来教养他,把他培育为灰都大学生物学院的特优生,不失为一桩美谈。
  
  人们说,应该是丧子之痛磨平了德都的狂暴心态,使他的行事风格趋于平和。这些年来,怀特家族再也没闹出过足以见报的笑话,算是收敛了许多。虽然所有人都清楚昔日的黑帮不可能转型成良好市民,但是抓不到致命的把柄,又有谁敢搭上性命去指控他们?伏韦仑的市民们都清楚,多年以来,怀特家族与本市的高层早就沆瀣一气,其间的利害关系难以捋清,或许有生之年都不能亲眼目睹怀特家族的覆灭之日了。
  
  没准是见不得可怜好人受苦受难、罪犯逍遥法外,帝皇的正义之刃终于如教典中承诺的那般斩于堕落者的脖颈之上。温亚德的审判日扫除了海量的腐败分子,将黑帮家族的后台清洗一空。在帝皇使者的死亡威胁与王庭既往不咎的承诺中,各地警署大力鼓舞市民检举帮派团体,务求治愈沉积多年的弊病,既挽回他们在民众中的口碑,也把握在罪犯手的黑历史一笔勾销。
  
  但伏韦仑是个例外。
  
  受过怀特家族迫害的人何其之多,借助网络与新闻媒体发声控诉者数不胜数,可警署总是敷衍了事。两年来,警员们仅是打捞些小鱼小虾,惩治替怀特家族办事的打手、皮条客和药贩子,从未针对以德都·怀特为首的帮派中高层展开过抓捕行动。
  
  市民们对当地警署彻底失望,转而求助于行省层次的高级官僚。依照常理,格威兰现任的行省级别官员都是洁身自好的守旧派或者补缺上位的新生代,这正是他们博取民众支持,进而施展抱负、推行各自政策的绝佳机会,但他们反而学起伏韦仑的警署,靠装聋作哑来蒙混过关。
  
  假若他们是不愿意在伏韦仑这种处于衰退期的旧城市投入精力,但伏韦仑内无关怀特家族的案件又被官方认真办理。因此,伏韦仑的居民做出许多猜测,一说诺克·怀特加入了某个战略意义重大的研究小组,王庭考虑到科研人员的重要性,权且放过怀特家族;一说德都·怀特交出多年来的积蓄,换来新任官员的包庇……连怀特家族的某某某成员是奥兰德家族的私生子女这类谣言都有人传播。
  
  对此,伊利亚·格林唯有合上书抿嘴窃笑,话有那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荒诞不经,唐卡拉先生,请讲述有价值的信息吧。”
  
  胡特半捂著脸,愁眉难展。他试探般地看向位不好应付的女士,谨慎地说:“唔,有价值的消息…听说德都的孙子诺克·怀特要回伏韦仑来探望他的好爷爷,兴许能从他身上挖出点儿有用的…”
  
  “那你去把他绑来,由我问讯吧。”
  
  “啊?我?我去把他抓来?”
  
  “嗯,不然呢?唐卡拉先生,你要证明自身的价值值得我抗住上级的压力来保你无虞啊。”
  
  “唉,格林女士,你行行好吧,我哪有本事抓他?事情要是有这简单,你们在灰都逮住他打吐真剂不就得了嘛…你不说我也明白,怀特家族肯定有些背景,即便是你们也不方便动手,我这种小角色——”
  
  伊利亚侧过脸微笑,作出让阳光都有些人的警告:“你是最佳人选,唐卡拉先生。去吧,不是常这写吗——只要聪明的侦探愿意动动脑筋,再严峻的难题也会迎刃而解。既然没有退路可走,办法必然是具备的,对吗?”
  
  对,很对。
  
  胡特收好本次活动的经费,悻悻告辞。在房门关闭前,他又一次看向沉湎于杂志的格林女士,再度确定了先前的感受——
  
  用不太恰当的话来形容,这位第二巅峰的圣恩者像是悬崖上的迎风石,如果冒失的游客敢于拍击,原本屹立不倒的巨石便会无情地碾过,将冒犯者砸成肉酱。
  
  而奇妙之处就在于,这块危险的巨石被风雨冲刷为曼妙的雕像,似是端坐孤崖回眸俯瞰的丽人,永远在招揽过路者的目光。
  
  胡特耸耸肩,犹豫地掏出手机,刚拨通电话便摇著头挂断。他恼火地摸著后颈,抱怨道:“女人真是阴险又狡猾啊…还有谁能帮帮忙?有谁能拉我一把吗?”
  
  监控着他的探员把消息报告给维莱,维莱又把消息通知伊利亚——
  
  他刚刚拨通的电话,前缀区号是康曼城。
  
  很显然,胡特是想联系灰都的老朋友来搭把手,帮他把诺克·怀特抓回黑水复命。但这种偷懒的念头无法绕过他的警觉和良心,他很清楚,假如一个电话喊来在野的圣恩者,只会拖这些老伙计下水,要一块儿给黑水当狗,要和他一样陷入生死不明的状态中——
  
  自他失手且叛逃以后,无名氏的报复还未展开呢。
  
  纵使念不出无名氏的身份,胡特心中的恐惧仍旧难以掩藏。
  
  试想一下,当奴隶背叛了手眼通天的主人,他怎能不慌张、怎能不害怕?他知道,如果主人的鞭子与刑具迟迟没有落在身上,那只能证明主人的怒火已经燃烧到寻常惩罚难以熄灭的程度,等主人想好玩弄他的手法后,等待他的折磨必将无法想象。
  
  都倒霉到这个份上,他也没必要拉老伙计们来受罪——出事了一人扛着,总比全军覆没、害得人家骂他的娘要强。
  
  但他又岂能猜到,他的老伙计中最没谱的一员竟然在金钱攻势下替黑水办事,主动跳进了这个他巴不得蹿出去的火坑。
  
  让我们先把视线拉回康曼。这两天,阿格莱森在露丝的授意下前往灰都大学附近的瑟兰餐厅打工,专门配送学生的订单。
  
  要说到木精灵的地盘干活,阿格莱森是相当不情愿的——他可管不住自己的嘴,瞧见漂亮的妹妹就想凑近去搭讪。但这群木精灵无论性别年龄如何,尽是少女相貌。他要是倒了霉踩中雷,花言巧语好半天才知道是在向老男人献媚,那不得把上个月吃的宵夜都吐出来?
  
  可要是当个哑巴,那又比杀了他还难受,或许只有在共治区犯傻的时候……
  
  不,不…
  
  他从没有犯过傻。
  
  一眨眼,他的臆想便被落在桌前的包裹掩埋。一位系著围裙的木精灵绑好最后一件塑料袋,把打包好的菜品叠进配送箱,边舒着气边用抹布擦干净手,催促他去忙活:
  
  “孩子,这是新的订单…千万别看错电话和地点!不是送到宿舍区,是送到四条街外的别墅区,喔,看好房屋编号,32号…说是派对、聚会,都是群年轻学生,不好好学习,成天忙着庆祝,也不知道是在庆祝些什,还指名要我去,我还要去帮厨,哪有时间送他们外卖啊。你去吧,快些准备好,车钥匙在收银台上边的橱窗,左手第二个抽屉——好好,孩子,快去快回,再晚些要堵车了!”
  
  在木精灵的唠叨中,阿格莱森强撑著笑脸扛走外卖箱,骑上摩托车直奔目的地。相处了些天,他已然问出这位干杂活的木精灵是实在的女性,但又提不起半分不敬之心——人家的曾孙子出世的时候,他的曾祖父还在亿万兄弟争取出生的权力呢。
  
  换言之,他可没胆量跟一个啰啰嗦嗦的老奶奶调情。
  
  四条街的路程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对阿格莱森这位热衷于超速行驶的法外狂徒来说,约摸四十分钟便能赶到。
  
  在核对完门牌后,他来到一栋豪华的庄园前,按响围墙外的智能门铃,懒洋洋地喊道:“先生,您的外卖到啦——请开门,请开门。出门拿的话请多带两个人,有些坠手哦!”
  
  扬声器的那头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隐约能听到一些女性的惊叫与喊,洋溢着快活的气氛。当“欢迎”的单词出现在屏幕上,庄园的伸缩门缓缓开启,为阿格莱森放行。
  
  他踏入庄园的第一反应,便是感叹钱才是真正的幸福。放眼望去,这座风格古典的庄园愣是张灯结彩,活生生改造成一栋嬉皮的建筑,绿植装扮成拟人的小丑,草坪堆满充气的卡通玩偶,地面还喷绘着抽象的涂鸦。
  
  如果建造灰都的神圣帝皇知道自己的杰作被新时代的年轻人弄成这般模样,会不会气得一道天谴劈死王庭的代行者?
  
  如果用耳朵去听,那种激荡灵魂的金属敲击声更令人汗毛炸立。低俗的歌词、艳情的呻吟、性感的啼叫此起彼伏,阿格莱森都有些分不清这是乐曲还是现场的人声。
  
  但有件事他能够笃定,那就是这座庄园举办的派对绝不是什正经聚会。
  
  果然,当他踩过撕烂的外套、衬衣、短裙和内裤走到庄园后的泳池旁,便看到一群身着三点式的女学生正在泳池冲刺,而一堆恨不得扒了内裤的男学生正打开气泡酒,把金色的酒水喷向泳池的女孩。而女生们乐得张开嘴,隔空接住男孩子们送来的饮料,更有甚者喝得兴奋,竟然揭开泳衣,直接表演花式裸泳,招来一片喝彩声。
  
  眼瞅着他们的欢庆派对,阿格莱森差点儿惊掉了下巴,连吆喝人签收的心思都丢得一干二净。如此别开生面的场景,他还是头一回见——
  
  还是该说,年轻人就是玩得野?
  
  谁知道,一位醉醺醺的男生凑过来,顺手夺过他抱着的配送箱,恼火地说:
  
  “喂!哪来的博萨佬?我们、我们不是说要、要善良、和蔼、美丽又羞涩的艾娜克赛斯婆婆?怎来的是个博萨佬!博萨佬!嗨,我们被耍啦!艾娜克赛斯奶奶不愿意、不想陪我们度假、放我们鸽子啦!”
  
  当一件女士内衣被扔到脸上后,阿格莱森才算是理解这群年轻学生在办什聚会,不由挠著头慨叹,转身便走:“帝皇在上…连老奶奶都不放过是吧?你们是真该死啊…”
  
  可几位学生围住他,硬生生阻断他的去路,还把一瓶瓶气泡酒递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起哄道:
  
  “博萨佬!乡巴佬!来了就是客人,没见过灰都的豪迈吗?告诉你,灰都才是真正的格威兰!灰都人才是最正统的格威兰人!灰都人,热情好客!不准、不准跑!陪我们耍到天黑吧!呜呼!艳阳高照,帝皇赐福!赞美帝皇!”
  
  看着这群八成是磕大了的学生,阿格莱森把好几瓶酒抱在胸前,考虑起最安全的脱身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