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短,从叶宅出来,已是掌灯时分,上元节的热闹已经过去,大街小巷里又恢复了安静。
  见天色发暗,叶宝珠吩咐了几个粗使婆子,务必将沈意和李慧娘送至家中。
  脚步沉重的走出叶宅角门,连活泼好动的李慧娘也哑了嗓子,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意姐儿。”走在前方的李慧娘突然定住了脚步,扯着沈意的袖子,发出的声音也没那么干涩。
  顺着李慧娘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叶家门口挂着的灯笼下,谢愈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经历了童生试的一番历练,谢愈脸上的青涩彻底褪去,身长玉立的站在那里,面容沉静等待着,不急不躁自成风景。
  “愈哥儿,你怎么来哩?”
  见到谢愈,沈意满心的阴郁吹散了几分,快步走了过去,好奇地问道。
  谢愈轻咳了声,举起手上的包裹:“我去济民堂里帮阿娘取药,正好路过,过来接你。”
  “干娘怎么了?”沈意连忙追问。
  “阿娘老毛病又犯了,咳嗽的厉害。”谢愈温润如水的眼眸中露出浓浓的担心。
  沈意跟着沉默了,尽管林娘子手上方子不少,也很注意调养身子,但她产后本来身子就虚,还没恢复回来你又接连操持了谢家的三场葬礼,其中一场还是与她鹣鲽情深的夫君,办完丧事人就倒了下来,还是后来谢家族里见他们孤儿寡母的,打上了谢家家产的主意,林娘子才强撑着一口气,将家产护住了,紧闭门户一心教子,直到沈意病好后认了她为干娘,这才和邻居家有些走动,但哀恸之下坏了底子,身子一直不很康健,这些年里三不五时都要病上一场。
  沈意盯着谢愈拿着的药包,愁得直叹气。
  “天黑了,走哩。”沉默半晌,还是谢愈移开了话头。
  “啊,好。”沈意和李慧娘道别,又向叶宝珠派出的婆子道谢后,跟着谢愈走上了回家的路。
  谢愈安静的走在前面,脚步移动间发出规律的声音,沈意的心里莫名安定了下来。
  走进织染巷,天已经彻底黑了,等沈意纤细的声音消失在沈家的大门外,谢愈才放下心来,提着药包回到自家熬药。
  沈家还燃着一盏油灯,等着夜归的人回家。
  织房里的织机唧唧作响,韩薇娘借着油灯的微光,在织着白日里未织完的布匹。
  听见门开的动静,韩薇娘干脆的将织完的布匹从织机上断了下来,打着哈欠催促沈意休息。
  再去私塾上课时,沈意尽量让自己习惯少了一个人的课堂,但视线看向已经空了的位置,心里还是会浮起一丝淡淡的怅惘。
  日升日落,云卷云舒,时光好似东流水,随着秦淮河里的桨声灯影,一去不复回。
  倏忽间,便到了何芳娘离开的日子了。
  私塾里的几人早已说好要为何芳娘送行,纷纷向周娘子请了假,周娘子也很是体谅这份姐妹之情,毫不犹豫地许了,以后这些人就天南海北各居一方,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辈子也难再见了。
  沈意前一天晚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天刚亮便蹑手蹑脚的起床,揣上荷包走了出去,丝毫没有惊动正在睡觉的沈家夫妇和沈昭。
  一路急走到码头,码头上正是忙碌时候,大小不一的船只在河上川流不息,货船停靠在岸边,力士一趟一趟地将货从船上卸下,隔着衣服都能看见胳膊上鼓起的肌肉。
  沈意小心地绕过人群,往东边再走了一刻钟,所见景象便截然不同,只见这边邻水靠着十来艘三层大船,写着“官”字的旗子插在船头迎风飞舞,岸上的人都很沉默,只能听见隐约的啜泣之声,就连这啜泣声都很快便强抑住。
  叶宝珠和李慧娘已经在等着了,沈意忙加大步伐,走到她们的身边。
  “走吧。”叶宝珠扬了扬下巴,示意沈意和李慧娘跟上,便转身离开了。
  没多久,便在人群里找到了何芳娘。
  何芳娘和这批选上的良家子待在一起,手里紧紧握着包袱,这个包袱不大,里面只装了几套换洗衣服,其余地方放的都是离开时叶家主递给她的银票。
  叶宝珠银子开路,和护送他们的护卫讨了些情,将何芳娘叫了过来单独说上几句话。
  何芳娘眼圈红红的看着这几位同窗,昔日里读书习字,吵吵闹闹的日子浮现在眼前,甚至连叶宝珠和李慧娘的针尖对麦芒的争吵她都开始怀念了,泪珠儿沿着眼角滴了下来。
  叶宝珠一个蜀锦包袱递给何芳娘,先不说包袱里是什么,光这包袱皮料子便很是珍贵,何芳娘接过,摸了一下形状,骤然变色:“叶家主已经给了我银钱,这东西这我不能拿。”
  “给了你你就收着。”叶宝珠瞪了一眼,理直气壮:“阿父给了那是他的事,这首饰我不缺,你就踏踏实实拿着,等你进宫后打扮的好看点,别丢人我叶家的脸面。”
  随即又别别扭扭说道:“再说了,要真过得不好,用这还能换点好东西,让你日子舒服点。”
  何芳娘眼含热泪,终是没有再拒绝,紧紧抓着这包袱,手上青筋迸出,指尖泛白。
  李慧娘也很是不舍,她眼皮更钱,在叶宝珠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哭了出来,引来周遭其他人员的注目。
  李慧娘也不在意,仍是哭得伤心,等叶宝珠说完,抽噎着拿出一个油纸包:“芳娘,你素来爱吃豆腐皮包子,这是芳源斋今天出炉的第一笼,你多吃点,去了那边就吃不到这家里的味道了。”
  何芳娘眼泪流的更急,她没想到大大咧咧的李慧娘都能知道她的口味,这只能是在私塾里吃点心时观察到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既没有叶宝珠的贵气,也没有李慧娘的可爱,更没有沈意的聪慧,在私塾里就是隐形人般的存在,却原来这样的自己,也会有人注意到的。
  等她们说完,便到了沈意了。
  沈意没有掏出大的东西,反而将怀中的荷包拿了出来,郑重地递给了何芳娘:“芳娘姐姐,这是我用金陵的花木和秦淮的河水调出来的香料,味道虽不出众,但想家的时候也能聊以慰藉。”
  何芳娘珍惜地接过香囊,贴着胸口放好。
  时间紧张,没说上几句话,护卫便催促何芳娘回到队里,准备登船了。
  沈意最后抓着何芳娘的手,大声说了句:“保重。”
  何芳娘连连点头,在护卫的催促上走上了船,艄公的号子声响起,船渐渐驶出了码头,感受着秦淮河里的水波荡漾,何芳娘回头深深地望着,尽力记住家乡的风和月,码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逐渐成为一个小点,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与家里也越离越远。
  沈意定定的站在码头上,看着载着何芳娘的船离开,直至消失在视线中,动了动发麻的脚,才发现早已冻僵,露在外面的脸庞被冬日的风一吹,也起了红丝。
  此时的沈意,还不知道,这只是离别的开始。
  叶宝珠皱眉,拎着沈意上了自家的马车。
  马车里暖炉一直没灭,春意融融,叶宝珠倒了茶给沈意和李慧娘暖着身子,这才吩咐车子启程,送两人回家。
  何妈扬起鞭子,马应声而动,悠悠地走到了织染巷。
  沈意道谢后没等何妈拿出梅花凳,自己利索的跳了下来,目送马车离开才推开了自家的门。
  刚打开门,就见一个圆滚滚的身子扑了过来,沈意忙将伸手接过,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昭哥儿都是大孩子了,还是这么胡闹,要磕了碰了可不好哩。”
  沈昭瞪着圆滚滚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沈意,伸着双手冲着沈意:“阿姐,抱。”
  沈意心里软成水,送别的沉郁少了几分,将沈昭抱了起来,点了点鼻子,无奈地陪着沈昭玩了起来。
  韩薇娘在日头下做着针线活,见着这一双儿女嬉闹,笑得心满意足。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意姐儿开始长大了,也要面临离别了,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