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私塾里的气氛很是沉默,沈意恍惚又回到了刚进私塾,李慧娘和叶宝珠针尖对麦芒之时。
  在这窒息的氛围中,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等一散学,沈意和李慧娘便提上早就收拾好的书袋,一左一右夹着叶宝珠。
  “怎么还怕我跑了?”叶宝珠冷哼。
  沈意拉过叶宝珠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叶宝珠家里人口众多,关系复杂,和人说话都得再三斟酌,她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就更喜欢沈意这样的赤忱之人。
  罢了,就当给意姐儿个面子。叶宝珠无奈地戳着沈意的脸颊,无奈道:“走哩。”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私塾里的人就已走了大半,沈意亦步亦趋跟在叶宝珠身后,经过前院的照壁时,没见到熟悉的人影还恍惚了一下。平日里谢愈就在照壁下等着自己出来,今日里上学的路上她便已和谢愈说好,今日里另有安排,让谢愈无需等待。
  走过空无一人的影壁,再走过青石板路,没多久便出了巷子进了宽街,叶家的马车便在那儿等着了。
  “大小姐。”见到叶宝珠一行人过来,在车辕上坐着的婆子立马跳了下来,殷勤地接过她手上的书袋,又从车厢里拿出黄花梨雕花梅花凳放在地上,随即深深弯下腰,一手掀开青色软缎的车帘,一手扶着叶宝珠踩着梅花凳走上马车。
  “我自己来就好。”沈意不自在的拒绝了婆子的搀扶,轻盈地踩着梅花凳也上了马车,李慧娘紧随其后也钻了进来。
  叶家不愧盐商豪富之名,这马车比车行里出租的大上许多,也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成,甫一上车便能闻到木头散发出的香味,马车两侧开着窗,车窗上装着千金难求的琉璃,将室外的寒风彻底隔绝,窗上软软垂下烟粉色的软烟罗,光透过软烟罗传了进来,光影明灭很是暧昧,沿着车厢一圈是用妆花缎包好的座椅,座椅上放着大红猩猩毡做成的靠枕,车厢正中摆放着紫檀蝠纹葡萄木几,木几上挖出几个空,严丝合缝的放着水晶茶具以及水晶碟子,小碟子里摆放着桂花糕等点心。
  沈意还在打量马车的样子,叶宝珠见她和李慧娘鼻头冻得红红的,忙拿过火钳,将木几下黄铜炭盆里的炭火拨得更热,又拎起水晶壶倒上两杯水,递了过去。
  李慧娘一口将水饮尽,豪迈地用手一擦嘴:“喝完了,走。”
  叶宝珠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扬声说道:“何妈,可以走了。”
  车辕上的妇人,被叫做何妈的,听见这话,忙挥动鞭子赶起了车,马嘶叫一声,拉着车往叶宝珠家走去。
  沈意小口小口啜饮着茶水,水晶杯子不大,没多时一杯水便入了腹,条件反射的将杯子放回原位置,随后便呆呆地看着壶里茶面微微的荡开的涟漪,试图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放空。
  马车平稳的走在路上,不见半分颠簸,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震了一下,随即便停了下来,沈意正待掀开车帘,却被李慧娘扯了下衣袖,抬眼却见叶宝珠端坐在主座一动不动,沈意便也将手缩了回来,隔着软烟罗帘子,只见几个看着就机灵的小厮将角门的门槛卸了下来,何妈赶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二门。
  到了二门,何妈这种赶车的粗实婆子便不能再往里走了,她复又将梅花凳摆好,扶着几人走下马车,马车旁已经摆着三顶暖轿,姿容秀丽的大丫鬟见到叶宝珠,急急迎了上来,将怀里捂着的手炉递了过去,叶宝珠摸着手炉的温度适宜,随手便塞给了沈意,随即弯腰坐进了暖轿。
  沈意和李慧娘对视一眼,也一人找了顶轿子坐了进去。
  叶宝珠也没有带着两人去拜访阿娘,隔着轿子对粗使婆子说道,去棠院。
  叶家主母也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每天风风火火没个停的时候,自是没有时间接待姐儿的同窗,左右不过是交代下人好好招待罢了。
  内院的粗使婆子齐齐使力,将暖轿抬了起来,晃晃悠悠向棠院走去。
  走过太湖石堆成的假山,走过碧波荡漾的水榭,走过扎着锦缎的花树,又走过了亭台楼阁,不知过了多久,沈意都要在这有规律的晃悠中睡着了,棠院终于到了。
  棠院在后院的东北角,自从何芳娘母亲守寡带着她投奔以来,叶家便将这个院子拨给了母女两人,虽然位置略显偏僻,但好在清静,何家娘子就在这里将女儿养大了。
  敲开紧闭的院门,何家娘子诧异地望着门外的那些小娘子,她虽然住在叶宅,但时刻记着自己青年守寡的经历,轻易不出去走动,这么些年和叶宝珠也没说过几句话,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院门外见到这个大小姐。
  笑容凝了一瞬,复又扬起,何家娘子温和说到:“天这么冷,姐儿怎得过来了,快进来喝盏热茶,别冻到了。”
  叶宝珠行了个见到长辈的礼,先是介绍着沈意和李慧娘二人:“姑母,这是意姐儿和慧娘,我们私塾里的同窗,来看看芳娘哩。”
  何家娘子叹了口气:“这几日里芳娘情绪很不高,你们来了也好,多多开解几句。”
  沈意担心地跟在何家娘子身后,走进了棠院。棠院是一个精致的两层小楼,遵循着江南的山水之意建造,藤蔓顺着白墙往上攀爬,延伸到二楼的雕花窗下,风一吹,未掉的树叶摇曳晃动,沙沙作响。
  转过天井便进了小楼,何芳娘的闺房在楼上,顺着暗红色的楼梯拾级而上,便看见何芳娘正坐在圈椅上垂泪,豆大的泪珠儿顺着苍白的脸颊划下,眼圈通红,愈发楚楚可怜。
  沈意心中一紧,忙问道:“芳娘,你怎么哩?”
  何芳娘慌乱用帕子挡住脸,低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你这些天没去上课,我们担心来看看你。”沈意认真地说道。
  “我很好。”何芳娘带着鼻音说道。
  “你都哭成这样了,还说好哩。”李慧娘愤怒地攥紧了拳头,眼里跳动着愤怒的火焰:“芳娘,你说,是不是叶家人逼你进宫的。”
  叶宝珠气得涨红了脸,怒道:“我都说了多少次,没人逼她,芳娘自愿进宫的。”
  何芳娘也点头附和:“自是我愿意的。”
  叶宝珠得意地睨了李慧娘一眼,嘴角扬起笑容。
  李慧娘一滞,眼里的火光也熄了下来,困惑到:“既愿意为何又如此哭泣?”
  何芳娘苦笑,她再冷静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路也只是跟着阿娘来金陵投亲,对于皇城一无所知,离开的日子越近,她的心里也就越忐忑,再加上放不下家中的阿娘,饶是心性再坚毅,也没忍住在无人处哭泣,但这种种心路历程,却不足为外人道。
  见何芳娘只笑不说话,沈意便冲着李慧娘使了个眼色,止住了她追问的话语,又牵着何芳娘的手走到朱红雕花架子前,将黄铜壶里的热水倒进架子上的盆里,兑好水后退了开去,叹气道:“先将脸擦干净。”
  何芳娘羞赧地笑了笑,细腻的丝绸擦上脸颊,很快,除了眼周还有一圈红痕,再瞧不见哭过的痕迹。
  几人这才分主次在圈椅上坐好。
  何芳娘热情地将厨房里刚送来的糕点摆满了一桌子,叶宝珠日常跟着主院的小厨房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于桌上的糕点瞥了眼便没了兴趣。
  沈意和李慧娘一人捡了个蟹壳黄烧饼,小口咬着,梅干菜混着猪油的馅料咬进嘴里,生出奇妙的反应,口味鲜香,回味无穷。
  但如此鲜美的烧饼,也没有吸引沈意的心神,她默然咀嚼,沉默了很久,终是问道:“芳娘,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何芳娘本来已经收拾好了心情,闻言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若是有得选择,她又如何愿意离家万里进皇城呢,作为一个投奔叶家的远方孤女,不但家资不丰,还没个亲兄弟撑着,家里就有一个寡母,这能嫁入哪个好人家呢,再说了,等自己嫁了人,阿娘又该怎么办哩。
  要是进了宫就不一样了,何芳娘长的不赖,应该说很是好看,又识文断字,能书善画的,成为个最低等的妃子并不难,一旦有了皇家的身份,别看身份地微,叶家这样的商户也是会将阿娘照顾的妥妥当当的。
  毕竟士农工商,商户的地位在本朝实在是低,即使叶家如此豪富,但也得极力地巴结着朝中的大人们,做梦都想家里能够和皇城沾上边,若不是明令禁止了商户女参选,叶宝珠早就被打包送进皇城了。
  而何芳娘,别看她家日子艰难,但她阿父是个读书人,何家以前勉强也能说是耕读传家,她是有着参选资格的。
  叶家家主听说了何芳娘想要参选,细细观察了几日,喜不自胜,叶家对何芳娘是有恩的,何芳娘能选上,叶家也算是和权贵沾上边了,先不管这个边到底离得有多远,但好歹能摸到了。于是大笔大笔银子砸了出去,向着花鸟使各种使力,终于,何芳娘通过了初步采选,后面的前程就等着进皇城后再定了。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了。”何芳娘轻声却坚定的说道。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