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沧赶回来时,陈妈妈急急忙忙迎着他:“二姑娘回房去了,夫人也不说话,一个人闷在屋里。”
  姜云沧就是为着此事赶回来的:“怎么回事?”
  陈妈妈叹气:“都怪我,我听说姓沈的跟个医女打得火热,就嘴快告诉了夫人,后面二姑娘过来,夫人大概是担心,就提了复合的事,母女两个就没说到一处。”
  姜云沧沉着脸:“又是沉浮。”
  白苏与他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听说了,此时林凝的顾虑他也猜到出一点,想了想道:“我先去看看意意,待会儿去见母亲。”
  姜云沧大步流星往东跨院走去,院里静悄悄的,姜知意惯常坐的软椅子搁在廊下,轻罗坐在栏杆上打络子,看见他时连忙起身,小声说道:“姑娘睡着呢。”
  “没睡着,”屋里传来姜知意的声音,“哥,是你吗?”
  姜云沧阴霾的心突然就明亮起来,快步走进去,先闻到清新的花果香,抬眼看见西窗下摆着一盘青苹果,一盘海棠果子,并不是吃的,而是代替熏香,借点着气味,因为眼下有身孕,不能熏香的缘故。
  再看窗边的贵妃榻上,姜知意家常穿着件蜜合色衫子靠着引枕坐着,面前摆着一对泥娃娃,一手托腮正看得出神。
  那泥娃娃他认得,是他先前从西州带给她的。姜云沧慢慢走过去,在榻前的圆凳上坐下:“跟母亲生气了?”
  那圆凳很小,也只够女子们坐坐罢了,他一个八尺多高的男人坐在上面,简直就像是猛虎盘在矮树桩上,姜知意笑起来:“你坐椅子呀,这个太小了,不舒服。”
  椅子在另一边,姜云沧懒得去拖,一扭身坐在榻边,看着她手边的泥娃娃:“意意喜欢这个?”
  “喜欢。”姜知意拿起那个女娃娃给他看,“哥,这个是不是有点像我?”
  自然是像的,这是他亲口描述她的容貌,让匠人捏的。姜云沧心里想着,摇了摇头:“比你差远了。”
  泥塑而已,便是他描述得再传神,又怎么能及上她的万一?
  姜知意笑着,又拿起另一个男娃娃:“这个有点像哥哥。”
  这个,是比着他捏的。姜云沧倾着身子看了看:“你说像就像吧。”
  靠近了,扬起脸问她:“跟母亲生气了?”
  见她的笑容淡下去,她浅浅红色的嘴唇翘起一点,连委屈也是柔软的:“没生气,我就是没忍住顶了几句嘴。”
  说孩子是她一个人的,跟沉浮没有关系。
  说孩子不需要父亲,有母亲就足够了。
  说她能照顾好孩子,她已经长大了,她能尽好母亲的职责。
  是的,她跟母亲顶嘴了,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她从来都很努力,努力再乖一点,让母亲多对自己笑一下。
  姜云沧摸了摸她的头发,觉得心里什么地方,堵得难受。
  她一向很乖,从小到大,从不与父亲母亲顶嘴,便是有什么不高兴,也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排遣,他在家的时候还能哄哄她安慰她,可他后来,时常不在家。
  从军之人,以身许国,很多时候,亏负的都是最在意的人,可眼下的她,让他再不能离开。姜云沧压着酸涩的情绪,刻意模仿小时候的口吻逗她:“我们意意学坏了,都敢跟母亲顶嘴了。”
  姜知意看他一眼,有些惭愧:“我这就过去给母亲赔不是。”
  她今天有点脾气太大了,母亲也是为她好,虽然母亲的想法跟她的不一样,但母亲的心意是好的,她不该那么硬邦邦地顶回去,惹得母亲伤心。
  姜知意起身下榻:“都是我不好,今天脾气有点急。”
  姜云沧轻轻拉住她:“先别着急去。”
  他知道林凝在顾虑什么,但姜知意的态度很让他欢喜,他如今,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她回到沉浮身边。“待会儿我去见母亲,等我先跟她说说,然后你再过去吧。”
  “你要说什么呀?”姜知意有点好奇。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姜云沧看着她重又在榻上躺好,给她盖上了薄毯,“我这就过去母亲那里,待会儿过来接你。”
  他摸摸她的头发,转身要走时,又被她拉住了:“哥,你留京的事情定下来了吗?”
  姜云沧顿了顿:“还没。”
  谢洹始终没有松口,只说等姜知意身体好点了再商议,但是这几天宫里不断头地往侯府赏赐药品补品,姜云沧明白,谢洹不想让他留。
  在内心深处,他也惦记着西州的边情。最开始去西州,灰心负气的成分更多些,然而两年下来,他对那地方生出了感情,金戈铁马,保家卫国,那才是武人该去的地方。
  可他太不放心她。她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她肚子里有孩子,女人生孩子,都是在鬼门关上打转。
  “没事儿,”姜云沧安慰她,“应该快了,陛下会答应的。”
  他一直是谢洹用得顺手的刀,边境上抛头颅洒热血,是他报答君主,也是报答少年时结下的情谊。他很少求谢洹什么事,上一次求他,还是求他帮忙照顾姜知意,这件事谢洹没做好,心里存着愧疚,就算是为了这点愧疚,谢洹也会答应他。
  姜知意其实不是很想让他留下。她记得父亲说过,哥哥这样的才干,沙场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况且这些日子里她也隐隐有种感觉,哥哥惦念着西州。姜知意轻轻拉着姜云沧的袖子:“哥,我已经好了,我没事的,你回去吧,阿爹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
  姜云沧猜出了她的心思,摸摸她的头发:“没事儿,我会安排好。”
  他又安慰几句,这才往林凝那边去,半路上碰见陈妈妈急匆匆往库房去:“小侯爷,岐王府来人送礼,夫人命我去取上等封赏。”
  “岐王府?”姜云沧有点意外,“他送什么礼?”
  “隔壁园子是岐王要搬进来住,说是送点见面礼,一来是邻居的情分,二是这些天破土动工的又吵又乱,也给咱们赔个不是,请咱们多担待。”
  岐王,谢勿疑。姜云沧沉吟着:“你去吧。”
  这件事应该没这么简单,不过眼下,倒也顾不到这里。
  丞相官署。
  刑部郎中周善急急走来:“谢五死了。”
  谢五,京西车马行谢家店的伙计,之前那名暴毙的刺客在审讯中曾吐出过谢家店的名字,沉浮命人严密监视,查出几个可疑的人,谢五就是其中之一。
  沉浮半闭着眼睛,手搭在座椅扶手:“怎么死的?”
  “吊死在东厕里,尸体初检过了,是自杀。”
  自杀。算算消息放出去的时间,的确也差不多了。“盯上了吗?”
  “盯上了,那人很狡猾,费了好几个探子才抓到点痕迹,要动手吗?”周善问道。
  沉浮手指轻敲,一下下叩着扶手:“不着急,顺藤摸瓜。”
  周善走后,沉浮批着公文,偶尔停下来,闭目养神。
  眼睛从昨天开始没再出血,但总好像蒙着一层雾,极力睁大也看不太清楚,往往还觉得眼前有很多斑点乱飞,大夫说是已经开始生出云翳的缘故,若再不好好休息,就会加速恶化,最终失明。
  他不想休息,一停下来,一合上眼,就会想起姜知意,甚至看见她,就像现在这样。
  眼前是她晕染着红色的脸,她闭着眼睛,睫毛颤动不停,他低着头,吻她腿上的伤疤。
  沉浮猛地睁开眼。
  那些狂浪放纵,在娶她之前,他从未料想到自己会有那样一面。她就像深渊,让他挣扎抗拒着,又沉沦塌陷。他一天比一天更容易想起她。
  拿过折子继续批阅,可脑子是混乱的,总是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喘息。沉浮捏紧笔,又写几个字,重重丢开。
  他决定再放纵自己一次,虽然这种放纵,近来越来越频繁的发生。
  闭上眼睛,姜知意立刻出现在眼前,她呼吸有点急,喃喃地唤他浮光,他吻着她汗湿的鬓发,她闭着眼睛,所以没发现,他是睁开眼睛的。
  真是古怪,他以为自己需要闭上眼睛来回忆从前,然而后来,他睁开眼睛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知道她是谁,他甚至一天比一天更清楚,他在为什么情动。
  手指握紧扶手,眉头越拧越紧,突然听见有脚步声走近。
  沉浮睁开眼,胡成拿着纱布和药膏:“相爷,该换药敷眼了。”
  一天三次,到时间必须敷药半个时辰。沉浮靠在椅子上,胡成轻手轻脚涂着药,道:“小的打听到,祁王殿下给侯府那边送礼了。”
  作为多年的长随,主子的意思就算没说出口,他也得猜出来帮着办,胡成私心揣测着沉浮还没放下姜知意,所以一直打听着清平候府的动静。手底下一抖,沉浮推开了他:“岐王选了外苑?”
  沉浮瞬间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岐王的住处始终没定下来,谢洹指了几处旧日的宫苑让他挑,如今他给侯府送礼,必是要住隔壁的外苑。
  无数忧怖念在脑中盘旋,沉浮起身:“备轿。”
  半个时辰后。
  沉浮站在衍翠山头,旁边的凉亭正在修葺,地上堆着木石,匠人们的斧凿声叮叮当当,沉浮极力向下眺望。
  山谷处一带围墙将山体分开,另一边,就是清平侯府了。
  他已经十天不曾见过姜知意,原以为可以继续忍下去,哪知突然听说这个消息。
  面前一棵大松树遮住身形,沉浮看了很久,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极远处一晃。
  她坐着软兜,边上跟着个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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