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看见的,是掉在地上的几颗石榴,几个山桃。都是小小的青皮果子,还没成熟便横遭摧残,摔得皮都破了。
  沉浮接下来,看见了被砍倒的果树,枝叶还是绿的,想来是怕碍事,都被拖到墙底下,排成一排放着。
  沉浮一步一步,慢慢向里走着。
  人真是奇怪,从前进进出出,从不曾觉察到这几棵树的存在,如今树没了,突然就发现,少了这些树的庭院,空荡到凄凉。
  脚踩到了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株菊花,也是被砍倒的,切口整齐锋利,一看就知道是利器弄出来的。
  是姜云沧。
  沉浮捡起菊花,拿在手里。是她让姜云沧砍的吗?她走了,所以连这些为他种下的花果,也都不要了。
  这样也好,干净爽利,从此这院里空荡荡的,一切与她有关的都没有了,也省得他睹物思人,纠缠在那些软弱的情绪中。
  沉浮想离开,但腿脚不受控制,迈步向房里走了进去。
  厅中的桌椅几案都还在,这些是他迎娶她时添置的家什;那些素日里放在架上、案上的摆设玩器,他记得有一个落地的定窑大花觚,一套钧窑的茶具,还有些金玉的玩器,青铜的香炉,都是她带过来的,如今都不见了,她把他们两个的东西分得很清楚。
  沉浮往左走,家具在,他素日里看的书还照原样放着,他用的茶具、笔砚、折扇等物也都原样放着,但书签、笔袋、扇套这些东西不见了,那些是她做的,她真是分得很清楚。
  沉浮往右边卧房去。他又闻到了淡淡的甜香气,是她的气息,原来她带走了这么多,她的痕迹还是会留下来一些,毕竟那整整两年的光阴,谁也抹不去。
  屋里空了许多,衣柜箱笼都不见了,那些是她带来的,还剩下一张床,一个书桌,这是他当初置办的。其实她陪嫁的东西里也有几张床,檀木的、螺钿的,每张都比他置办这张舒服贵重,她曾提过换下来,但他没同意,那些床太过奢华,他清俭惯了,不喜欢。
  沉浮在床边坐下,有点庆幸当初没有换,不然今天回来,连床也没有了。
  四下无人,沉浮默默坐了一会儿,慢慢在床上躺下。
  挣扎犹豫着,终于将脸埋进枕头里,这里香气最浓,沉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呼吸又慢又深。
  他决定暂时放纵自己的软弱。这些年里他几乎从未放纵过,他要求自己永远清醒理智,要求自己不回头不后悔,但现在,他只想闭着眼睛呼吸她的香气,暂时忘掉其他。
  然而什么都忘不掉。一桩桩一件件,不停在眼前来回,她在笑,她在哭,她生动的眉目一直在眼前晃动,她叫他浮光,她软软地贴着他,她的香气盈满了他……
  沉浮用力睁开眼睛。
  喘着气,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出卧房。
  软弱这东西,一旦放纵了,就是没有尽头的深渊,只不过片刻功夫,他竟然开始想她。
  沉浮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脚底下踩着那些破败的花草,野菊的枝叶沾在鞋底上,让他突然停住了步子。
  弯腰将那些散落在各处的野菊都捡起来,放在果树旁边,出门吩咐胡成:“找个花匠看看,能不能救活。”
  花草无辜,没必要为了人的分分合合,让它们丢一条性命。
  沉浮站在门口,回头望着院里,似乎又什么东西割舍掉了,然而又没割舍干净,稍微一拉,撕扯着疼。
  “大人,”白苏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了,“不如锁了院子吧。”
  沉浮回头,她脸上落着明亮的阳光,似有些睁不开似的,半眯了眼睛,这让她平日里干净无辜的脸生出意想不到的娇媚,她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娇得像猫:“大人近来心绪不定,不利于养病,不如先锁了院子,不要过来了吧。”
  沉浮沉默片刻,才道:“好。”
  院门在身后关上,咔嚓一声落了锁,沉浮没再回头,大路一直通向前头,白苏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絮絮地与他说话:“早晨太后叫我过去了呢,问起我脸上的伤,我没敢说实话,推说是不小心划的。”
  沉浮侧过脸,看她脸上的鞭痕,红肿已经淡了很多,似是涂过药。
  白苏很快说道:“太后赐了药给我,很有效的,擦了两次就消了肿。”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盒:“只有这么一盒,我已经擦过了,这些给大人吧,也能好得快点。”
  沉浮没有接:“你留着用吧。”
  “大人的伤不好,我不放心。”白苏仰着脸看他,天真的依恋,“不如这样,我每天把药带过来给大人擦,好不好?”
  沉浮顿了顿:“你每天都来吗?”
  “是呀,最近老太太每天都叫我过来,顺便给大人带个药,不值什么。只不过,”她脸上一红,飞快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只不过老太太近来,总对我说些奇怪的话。”
  她没有说下去,沉浮知道,她在等着他问,他果然问了:“什么话?”
  “老太太说,大人如今没人照顾……”白苏脸更红了,吞吞吐吐,只是说不出口。
  他们已经走到了书房,沉浮打起帘子:“进去说。”
  他当先进去,细竹帘子落下来,打到了白苏,白苏轻呼一声,见他停住步子,回头道:“抱歉。”
  白苏抿嘴一笑,自己打起帘子进去,拢了拢被竹帘子钩乱的鬓角:“没事。”
  她想他果然不懂得怎么和女子相处,连进门时需要帮着打帘子都不会,再想想上次姜知意来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帮着打帘子,那次,还是她帮着打起来的呢。
  沉浮在书案前坐下,案上的文书卷宗堆得满满的,比起从前的井井有条,眼下的书房邋遢杂乱,正如这几天的他。沉浮把最上面摊开的卷宗挪下来,那是审问刺客后得出来的线索,原本不该带出官署的,只是这几天颠三倒四,竟给带出来了。
  余光瞥见白苏站在门口没往跟前来,沉浮抬眼:“坐吧。”
  椅子在对面,白苏带着点拘谨坐下,听见沉浮问道:“老太太还说了什么?”
  这一句,让她刚刚凉下去的脸颊刷一下又热了,白苏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老太太说我很好,让我,让我以后,服侍大人……”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白苏大着胆子抬头,沉浮目光沉沉正看着她,白苏霎时又红了脸,慌忙转开目光时,听见他淡淡说道:“知道了。”
  他没再说话,将案上几本卷宗都放进书橱,又挑了一本看着,白苏一时也不知道他是默许还是别的,没敢再说,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笔尖落在纸上,沙沙的声响。
  从这天开始,白苏果然每天都过来,先去赵氏那里按摩,陪赵氏说会儿话,然后再过来找沉浮,虽然多数时间未必能见到,但沉浮是出了名的性情冷淡,不近女色,如今刚刚和离便与个妙龄女子来往密切,已经相当引人注意了。
  消息在七八天后传到了清平侯府,林凝吃了一惊:“这才几天!”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今姜知意还每天都在吃药保胎,轻易不敢出门走动,她原想着只要孩子能保住,夫妻两个早晚还能和好,可谁能想到,沉浮居然这么快就要往前走了。
  陈妈妈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那个医女,长得很像咱们家大姑娘。”
  林凝一霎时想起姜嘉宜,眼皮飞红了:“我可怜的嘉儿!”
  她哽咽着:“要是嘉儿还活着,怎么会有这种事?”
  陈妈妈跟了她几十年,最懂她的心思,连忙劝解道:“夫人快别这么说,这事又不怪二姑娘,都是姓沈的薄情寡义,当初他来提亲时我就说,这种人面白唇薄,不像是个靠得住的,果然。”
  许久,林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沉浮再娶,她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
  “我倒是觉得,二姑娘在家更好,反正孩子也跟姓沈的没关系了,二姑娘守着孩子,再有咱们侯府的家业,吃喝不愁的,怕什么?”陈妈妈道,“再娶我觉得也不至于,那个医女出身低得很,凭她还想跟二姑娘比肩?做梦去吧!”
  她鄙夷地嗤了一声:“听说那个医女就是会哄着沈家老太太罢了,哄得她一天都离不了,这才撺掇着姓沈的娶,不过姓沈的那种天生反骨,又跟他娘不和,怎么可能听她……”
  话音未落,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姜知意来了,陈妈妈连忙住嘴,不多时丫鬟打起帘子,姜知意慢慢走了进来:“阿娘。”
  林凝抬眼,看见她犹带着一点苍白的面颊,其实比起刚回来时她的脸色已经好得多了,甚至脸上也开始长了点肉,但比起未出阁时,还是差得太远。
  林凝在这一刹那,又是可怜这个女儿,又是懊恼发生的一切,低声问道:“今儿的药吃了吗,有没有觉得好些?”
  “好多了,”姜知意挨着她坐下来,“林太医改了方子,药没有以前那么苦了,林太医说,只要能维持到六月初,这孩子就没事了。”
  她轻轻挨住林凝一点,心里涌起说不出的快慰,这些天连她自己都觉得复原得很快,那些难受的症状都消失了,甚至连孕吐都没发生过,她能感觉到,她的孩子,正在努力生长,盼望来到这世界。
  林凝看见她笑得温柔,已有了为人母的风度,林凝想着方才的说话,迟疑着道:“既然孩子没事,你跟沉浮……”
  姜知意松开了她。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