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要么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黄纪彦道。
  他望着眼前迥异于城中的景致,背后是衍翠山的一脉,沿着围墙逶迤拖过,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草刚刚修剪过,绒绒细细,像一张绿色薄毯,中间点缀星星点点的野花,山风一吹,摇曳生姿。
  林正声交代过这些天要适当走动走到,所以他每天都会过来一会儿,陪姜知意走走看看。
  “阿姐?”黄纪彦没得到回应,转头问道。
  姜知意回过神来:“好。”
  黄纪彦先跑过检查地面,他记得她小时候差点踩到过蛇,至今提起来还会害怕,他拿了竹竿在修剪的很短的草地里到处清查一遍,确定没有什么蛇虫之类,这才指挥着小厮们搬了短榻、桌椅,支好遮阳的竹骨伞,小厮们退下后,轻罗几个铺好褥垫,摆好茶果点心等物,又点上驱蚊蝇的艾草,这才扶着姜知意在榻上坐下。
  从外苑那边的衍翠山头看过来,山脚下这些人都小小的,精致而华美,衬着绿色琉璃一样的芳草地,画一般的美景。沉浮站在松树背后,看见黄纪彦在给姜知意倒水,他拿着水壶先往茶盏里倒了点水涮一涮,然后再重新倒好,双手奉与她。
  这些殷勤小意,他从来都不曾留意。沉浮抿着薄薄的唇,偏是这些浮浪少年,有心思琢磨这些。
  姜知意接过茶盏,天青色的瓷盏,盛着淡淡黄色的枇杷蜜水,光是看着就已经赏心悦目,这枇杷蜜,是黄纪彦今日带过来的:“这个蜜好香。”
  “专一种的白枇杷,酿的蜜比黄色那种更甜更香,可惜就是太少,一年统共只能得一坛子。”黄纪彦笑着,眼睛亮闪闪的,似落着星星,“阿姐喜欢的话,我让他们多种点,明年多酿些。”
  “这些就够了,喝不了那么多。”姜知意抿了一口,清甜润滑,果然是上好的蜜,抬眼向他一笑,“果然很香甜。”
  隔得太远,眼伤又严重影响着视线,沉浮并不能看清她的表情,但从动作推断,她大约是在笑。
  从前她也总对他笑,不需要给她倒水,不需要他像黄纪彦一样殷勤小意,她自然会对他笑。沉浮下意识地揪着松树尖针似的叶子,有句俗话说身在福中不知福,最俗的话,总有最扎心的真道理。
  细细的风吹着,山脚底下,日头也不像别的地方那么燥,黄纪彦看着姜知意的笑脸,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也在笑,他向着她又靠近些,近到能看清楚她浅绿袖子上绣着的同色暗花,他突然又意识到在这个场合靠得太近不太妥当,连忙又向后拉开点。
  她喝完了水,把茶盏放在案上,黄纪彦觉得应该找点什么事来做,什么话来说,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看看盘子里放着蜜饯雕梅,拿过来递给她:“吃么?”
  姜知意拈了一颗含着,酸中带甜,还有点极淡的咸味,看见黄纪彦也在吃,吃得挺快,拿手接着果核,道:“有点酸,阿姐不怕酸吗?”
  姜知意随手把接果核的盘子递给他,又给了条帕子让他擦手:“还行。”
  沉浮看见黄纪彦接过帕子擦了手,趁势便拿在手里没再还她,这让他突然一阵压不住的愠怒,松针戳着指尖,狠狠揉成了一团。
  山风萧瑟,匠人们不停歇地敲打着,沉浮品尝着酸苦恨怒的滋味,心机深沉的青年丞相一点点明晰了,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情绪。
  原来,他并非因为她是妻子才对她有独占的念头,原来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境况,他都不喜别的男人亲近她。
  这大约就是,妒忌吧。
  姜知意眺望着一望无际的绿草坡,黄纪彦在那边采花,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他采了一大把拿在手里,五彩缤纷的很是好看:“这园子什么都好,唯独缺了点水。”
  姜知意顿了顿。从前是有水的,满月似的一个湖,九曲萦回的步廊通到湖心亭子里,后来,父亲让人填平了湖。
  “给你。”一大束鲜花送到她面前,黄纪彦低头弯腰,对着她笑。
  姜知意接过来嗅着,许多野花都有类似蜂蜜的甜香味儿,低着头含笑时,听见黄纪彦低低叫了一声:“别动。”
  姜知意抬眼,他明朗的眉眼有一霎时靠得很近,黑黑的睫毛披着太阳的影子:“有个小虫子。”
  沉浮定定地看着。大片明亮的绿色背景里,意气风发的少年,温柔明媚的女子,靠得那样近,哪怕是他模糊的视线,哪怕是云翳遮蔽的视线,依旧看得很清楚。
  心口在疼,沉浮清楚地分辨出不是伤口的疼,而是心底的疼。
  他在妒忌。
  妒忌,因爱而生,因无法独占而恨怒。
  在无数此徒劳的抗拒挣扎后,沉浮终于确定,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爱着他已经和离的妻子。
  是只很小的飞虫,针尖那么大,黑色的一点,透明的翅膀,落在她唇边那朵浅白的花朵上。黄纪彦凑得很近,手指对合,只轻轻一下,捏住了。
  姜知意向后让了让,于是他的手指与她唇隔着一点距离,错开了。
  黄纪彦有一刹那心跳得很快,他舍不得离开,手指轻轻一张,让那只小飞虫飞走,保持着低头向她的姿势:“阿姐。”
  “嗯。”姜知意答应着。
  风吹的那么惬意,太阳那么光亮,一切都恰到好处,她懒懒的有些不想动,嗅着花香,看见从小便熟悉的少年带着略微慌张的笑。
  “阿姐。”黄纪彦又唤了一声。
  他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而后一扭身,在她脚边坐下。
  小时候他总这样,家里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小院,四下明窗前后穿堂,姜知意每次去的时候,都和黄静盈一起坐在廊下的栏杆上说话,他就坐在她脚边的台阶上,听着软软细细的说话声,捏着片草或者花,思绪漫无目的地飘着。
  黄纪彦眼中浮起笑意:“阿姐,你还记得吗?我从前说过,长大了娶阿姐。”
  姜知意笑:“记得。”
  孩子气的说话,说过几次,两家大人都笑,似乎也曾半真半假提起过亲事,不过她那时候心里还记着沉浮,总归是不成的。
  “我长大了。”黄纪彦回头,看着她。
  姜知意拿着那捧花,嗅到青草的香气和野花蜂蜜一样的甜香气,慢慢看过去。
  沉浮转身离开。
  山道上新加了栏杆,楔子钉子还不曾弄好,勾住了衣襟,嘶一下便是一道口子,沉浮没有停,快步向下走着。
  他想他是回不了头的。她亦是不会回头的。他要杀死她的孩子,她那么坚持的人,她不会原谅他。
  而他亦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姜嘉宜已经死了,他怎么能爱上别人,他如何对得起当年那个小姑娘。
  沉浮越走越快,后面的仆从跟不上,凌乱的脚步踩在山道上,串起怪异的回响,沉浮很快下了山,坐进轿子,径直往家里去。
  一切都回不了头。假如他早一点知道自己爱她,恐惧不至于那么疯狂,不至于逼着他推着他,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杀死她的孩子。假如他早一点知道自己爱她,他会伪装得和过去一样,他会掐断这情爱,会比从前更冷淡地待她,唯独不会偏执着,非要杀死她的孩子。
  回不了头了。牙齿打着战,身上发着冷,他亲手杀死的孩子,其实并非像他一样,是个不受欢迎的产物,她爱那孩子,而他,爱着她。
  沉浮后背紧紧贴在轿壁上。轿子晒了多时,燥热着,身体却是冷的,冰冷彻骨。这盛夏的天气,真是难熬。
  沉浮在相府门前下轿,他走得很快,白苏扶着赵氏正在庭前一带散步,白苏在叫他,赵氏也在叫,沉浮一个字没答,甚至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衣摆翻飞着,一路冲进偏院。
  瓦缸里泡着斩断的野菊,几棵果树修剪过,去掉了大部分枝叶,断根埋在土里,大约是花匠在试着救回。
  沉浮停顿片刻,看着那树。砍断的树或者可以救活,死去的孩子,永远救不回来了。
  他怎会那么愚蠢,从不曾意识到爱她。
  他怎会那么愚蠢,她拼上一切护着孩子,她怎么可能变成另一个赵氏。
  心口有什么腥甜的东西翻腾着,沉浮死死咬牙,咬得下颌骨的轮廓突出来,迈步走进卧房。
  香气越来越淡了,久不住人的空旷气味漫上来,沉浮埋在枕头里,极力呼吸着她的气息,又觉得心肺都堵着,怎么都呼吸不上来。
  想来那些日日夜夜,她悄悄瞒下那孩子,她担忧着恐惧着骗他时,也是这般痛苦的吧。不,她是那样纯粹柔软的人,她那时的痛苦必是他此刻的千倍万倍。
  一切都回不来了。沉浮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眼中滑下,快而急,应该是血,毕竟从很多年前,他就不会再落泪了。
  阳光从窗子里斜照进来,有几丝落在床帐中间,沉浮睁开眼,看见光线中飞舞着的灰尘,想起很久之前的午后,他坐在窗下看书,她在边上陪他,给他缝香囊,夏日的午后她总要小睡一会儿,可他好容易在家一次,她便没有睡,她缝着缝着犯了困,眼皮垂下来,手里的针线掉了,他偶然回头,看见她打着盹儿的恬静睡颜,灰尘在光线里飞舞,一切都那么安稳。
  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沉浮慢慢起身,看着房里剩下的一切,书桌上有薄薄的灰尘,沉浮用手抹去,抽屉上也有,抹干净外面,拉开了,去抹里面。
  他没想到里面还有个匣子。
  作者有话说:
  社畜回归打工,今天没能力加更了……
  然后接档的预收《贤妻》,改名为《夫婿另娶之后》,梗和文案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