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启的满脸怒火“啪叽”一下熄了大半,他回想了下,刚刚把施乔儿扯进斗篷掳走的时候,她嘴里貌似是吃着东西……
  “啊,天呐。”施乔儿捶着胸口,顶着一脸泪,喘着粗气,“终于咽下去了,老天,差点没把我给噎死。”
  朱启埋怨一句:“你吃什么鬼东西了?”
  施乔儿下意识一伸手,发现手里的兔子馒头早不知去向,她吃东西向来慢,那馒头从拿到手也不过堪堪咬了三口。
  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施乔儿也顾不得自己和这人力量悬殊有多大了,握拳便去捶朱启,咬着满口贝齿气呼呼道:“你赔我馒头!我才吃了几口就没了,都是因为你!”
  朱启本来打算先发制人的,结果因为个破馒头搞得处境很被动,不得已边躲边骂道:“几天不见还长脾气了!你朝我凶什么凶,我还没找你算旧账呢,你和那个沈清河到底算什么,和我又算什么,施乔儿你今天必须和我老实交代!”
  施乔儿稍稍沉住了些气,稳了稳心情抬头道:“我和沈清河已经成亲了,他自然是我丈夫。至于你,你是尊贵的九皇子,是我母亲的外甥,是我表哥。”
  说完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便低头又补了句:“过往是我不懂事,错把青梅竹马当成两情相悦,但我现在清醒不少了,九表哥……你也清醒清醒吧,这世间好女子多得是,你身份尊贵,何必抓着我一个庶女不放。”
  这时外面传出四喜的哭声,施乔儿眼皮一抬,抬腿便要挤出去。
  她没把话说太难听也是怕他像上回失控,但朱启似乎没感受到她话中的小心,突然伸手猛地握紧她双肩,神情激动道:“我知道了,你还是在意自己的身份是吗?没关系的,我可以让姑姑把你记在她的名下,这样传出去你就是施家的嫡女了!没关系乔儿,成了亲又怎么样,我不在乎,只要你这两天尽快和离,我保证这京城中没有一个人敢说你的闲话!”
  施乔儿看着朱启的眼神既恐惧又复杂,挣扎着摇头说:“你我二人早已再无可能,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接受。”
  朱启气急攻心,红着眼睛怒吼一声:“我凭什么接受!”
  “陪你长大的人是我,陪你玩陪你笑的人也是我,我凭什么要接受你嫁给别人!”
  看着他发狂的样子,施乔儿湿润着双目,好像明白了为什么爹爹不同意自己嫁给这个人。
  不是因为不了解,正是因为太了解。
  朱启也算是在家里人的眼睛注视下长大的,他的脾气秉性,大家都太清楚了。
  刚正果敢,答应别人的事情决不食言,下定决心的目标就一定要做到,待人赤城忠勇,绝不信顺耳谗言。
  但同时,这个人专横霸道,一身逆鳞,剥去平日里情绪稳定时还算温和的外衣,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种脾气性格,最好挑知书达理又善隐忍的大家淑女相配,而不是爱哭任性的小姑娘。
  施乔儿简直都能预料到,假如真和朱启成了婚事,那么婚后但凡她有一点与他见地不同的地方,他都会心烦恼怒,用强迫的手段逼着她顺从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好生坐下同她说说话。
  不知怎么,施乔儿突然间很想沈清河,眼睛眨了眨,两行清泪便从眼中滑出。
  这是施乔儿长这么大,第一次无声无息哭出来。
  朱启慌了,松开紧攥她肩膀的手,盛怒过去之后心头涌上愧疚,像个孩子般不知所措道:“三妹别哭,是我吓到你了吗?还是我把你弄疼了?对不起……我……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施乔儿摇了摇头,不知是不在乎,还是不想听他说话,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泪,平静道:“你以后别再找我了,我已经成亲了,私下见外男,传出去会让国公府跟着一起丢人。”
  朱启顿了片刻,再开口,嗓音中满是颓败,最后不死心问了句:“难道你,当真喜欢上了那个姓沈的?”
  施乔儿一怔,长睫垂了下去,遮住慌乱的眼神:“我也不知道。”
  朱启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不知道?那就是不喜欢了!想来也是,毕竟你二人才相识多久,哪里比得过你我间的情谊。三妹,你想想我们过去的时光,从小到大,再没有比我待你更加真心的男子了,你说,你到底需要我怎样,才愿意与那个沈清河一刀两断,与我重归于好?”
  施乔儿叹了口气,已经连同他吵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心一横抬眼道:“我要你放弃你的皇子之位,做一名平头百姓,同我离得京城远远的,去过寻常人的普通日子,你愿意吗?”
  朱启的眉头皱了起来,难以理解她怎么会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但心中决心一下,果断说:“我若说愿意,你今日会跟我走吗?”
  施乔儿:“不会啊,你半点行动没有,我怎么知道你是说真的还是在骗我。”
  朱启:“……”
  怎么感觉一段日子没见,这丫头莫名机灵了许多。
  “表哥。”施乔儿又唤了一声,语气柔和许多,带着恳求的味道,“放我出去吧,四喜找我肯定快找疯了。”
  朱启沉着脸,像只泄了气的狮子,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已经不知再用什么方法才能留住她。
  直愣了很久,才僵硬着侧过身子,给里面的人让出一条路。
  看着施乔儿离去时的背影,朱启虽在努力克制,但还是不觉攥紧了拳头。
  外面,此时四喜正在哭着跑回国公府搬救兵的路上。
  施乔儿追了好长时间才把人追上,气儿都要累断了。
  四喜一看见她,哭更厉害了,几乎要瘫在地上道:“姑娘你去哪里了嘛!你想要吓死奴婢啊!要是把你看丢了,奴婢这条小命也别想要了!一条绳子了结了算了!”
  施乔儿伸手去打她嘴巴,上气不接下气道:“瞎说什么话呢,我不就是……就是,就到附近溜达了一下而已吗,又不是被人拐走了,多大点事啊,快别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起来回家。”
  四喜起来,通红着一张脸,抽抽噎噎道:“你先答应我,以后不准再上街了!我今日真的差点就疯了!”
  施乔儿无奈点头:“好,我答应你便是。”
  真是夭寿了,有生之年居然还有她施老三倒过来哄别人的时候。
  不过即便四喜不提醒,施乔儿一时半会也不敢再出门了,就看今天这个架势,鬼知道朱启什么时候又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她可不想再被捂嘴拖走一回。
  夜晚,戌时二刻,城外私塾。
  放学多时,学生早已走干净,只剩下忙着洒扫的猴儿,和正在灯下批改学生当日作业的先生。
  猴儿手上不闲着,嘴也不闲着,叭叭道:“先生,读书到底图的是什么呢?有些人一个字不认识,家里却不缺钱不缺粮,有些人满腹经纶,却连饭都吃不起。顾公子读书厉害,状元都考上了,可每天也是过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脑袋就下来了。我真是不懂,横竖庄稼又无需文章做肥料,每日里识那些字,到底为的什么呢?”
  沈清河听着,开始并未言语,直到批改完当下一人的作业,方道:“你到后面看看菜的长势如何。”
  猴儿“哦”了一声,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放下扫帚过去了,回来之后说:“长得很好,种子才撒下去没两天就冒头了,约过不了多久便能摘下煮粥了。”
  说完自己也意识到奇怪之处,挠着头,上前疑惑道:“可大雨才刚停不久,别人家地里都是种什么不出什么,怎么偏我们后面的这片小菜园依旧喜人,而且土壤似乎比以前更好了?”
  沈清河依旧批着作业,头也不抬:“自己想想,那段时间即便天降大雨,我是否让你们依旧锄地,从未中断过。”
  猴儿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犹记得那个时候他们私下里还嘲笑先生来着,说他酸书生不懂种地,土都被雨冲散了,还有什么好锄的。
  但现在,猴儿感觉新奇极了,连忙跑到案前询问:“好神奇啊,难道是因为锄地的缘故吗?可这又是为什么?先生你从哪里知道的!”
  烛火下,沈清河垂目静气,淡淡道:“锄不以水旱息功,以获丰收之年,乃为齐民要术中所记载。你说庄稼无需文章做肥料,其实恰巧相反,正因天气变化多端,土地旱涝不稳,才更要吸取前人之言,通当下之变。各行各业,皆以此为例。再说贫者富者,为官与否,温饱与否,你对此大为不解,那我若问你一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该如何回答?”
  猴儿恍然大悟:“我懂了,先生是在说我,莫以已之念揣测他人?”
  沈清河不语,一笑置之。
  猴儿嘴里念叨着沈清河方才说的话,仔细品味两遍,转身正准备去找扫帚,迎面便见有一道漆黑高大的人影正朝学堂而来。
  “夜已深,学堂早已放学,敢问客来何人?”
  听到猴儿的喊声,沈清河顿了笔,抬头望向外面。
  目光投去的一瞬间,正对上一双狭长阴鸷的眼睛。
  “你就是沈清河?”对方一脚迈进学堂,嗓音沉郁,语气不善。
  沈清河起身一揖:“不才正是。”
  看年纪,他似乎猜出此人是谁。
  “猴儿,今日便到这里,你先去马车等候。”沈清河吩咐。
  猴儿有些不放心把先生和这个面相凌厉的陌生男子放在一起,但面对先生镇定平和的眼神,他也不知如何留下,便一步三回头,盯着男子的眼神充满警惕,慢吞吞出了学堂。
  朱启依然是开门见山的风格,进了门二话不说直盯沈清河,张口咄咄逼人:“沈先生聪慧如斯,想必已经知道我是谁,故而废话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句——你若是识相,就尽快与我三妹和离。她与我自幼情投意合,若非风大误抛绣球,怎会与你结下这段孽缘,按照原来的预料,她早已是我的皇妃,哪里轮得到给你做妻子。”
  “我的”两个字咬得颇重,似在急切证明什么。
  沈清河整理着卷牍,顺手又往眼见熄灭的茶炉中加了些柴火,动作不轻不重。
  朱启恼了,上前两步道:“我三妹心里根本就没你,嫁给你只是迫于无奈,她从小到大喜欢的人一直是我!大着胆子求施国公同意她绣球招亲,为的也是我!你当日既到了那里,自然知道那场招亲实际只是为我与她两个人而办罢了,从头到尾,我们之间就不应该出现第三个人!”
  “沈清河!你听到我说话没有!”朱启彻底怒了,气势逼人宛若猛虎。
  沈清河拎来茶壶,热水烫了下茶盏,动作细致轻缓,说:“听到了。”
  接着抬头,茶盏往对方递了递,温声道:“喝茶么?”
  朱启呼吸都急了几分,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毫发无损,倒把他衬成了无能狂怒的傻子。
  他盯着那只茶盏,恨不得一拳打碎。
  但吞了下干涸的喉咙——
  “少放茶叶,多谢。”
  ……
  深夜,沈清河归家,素来不愁病痛的身体,竟破天荒有些头疼。
  许是被风吹的。
  猴儿一路欲言又止,到了家也是张嘴又闭嘴,一双猴眼睛亮闪闪瞟着沈清河。
  “今日之事,不准告诉三娘。”沈清河神色无波,面上却比平日更显苍白,“夜深了,早些休息去吧,明日多睡会,不必早起。”
  “先生……”猴儿无力般地唤了一句,目送沈清河回到书房。
  大人之间的事情,他其实不太懂,他甚至都没猜出来今晚那个来者不善的陌生人会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先生自从和那人聊完之后,就开始不舒服。
  表情不舒服,身体似乎也不舒服。
  沈清河回到房中,点了灯换了衣服,撑着洗漱完,身体便不堪重负倒在了床上。
  今夜的风好像格外大呢,他心想。
  他脑海中混沌一片,什么孔孟,什么道理,全部飞到九霄云外了,唯有鼻尖一缕残存香气,还在轻轻抚慰着他。
  离三娘上次来已经过去许久了,被褥早不知换过多少回,但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沈清河一闭上眼睛,香气便格外清晰。
  尤其此时此刻。
  沈清河刻意不去想,可越刻意便越明显,连香气也跟着逼人浓郁。
  半梦半醒中,他一身薄汗淋漓,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气息沙哑而又灼热地唤了一声:“三娘……”
  一只清凉白嫩的小手缓缓伸来,贴在了他的额头。
  施乔儿一身薄纱寝衣,长发披散,遍体生香。
  她紧皱着眉,望着榻上之上沁满汗珠的清俊容颜,有些不忍道:“怎么这么烫?沈涧你是不是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