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如之奈何 > 第4章失联后我们会再相逢
  
  隔着玻璃,路人也似,我或者就是个要账的,是账,不还就说不清。那诧异,硌得思虑上不朗然,而什么都不会停下因此变化。你算个啥啊,你亲近的人,在你想念时沉默着。你生活的城市,有更多的的不知道,等待你领受。
  我爸去世后,这世界上无望的寄托,越见不到,越是想,越是想,就止于行为前的思量。就不想了吧。陆美英明白,所以说这就是缘分,就是命定,她和我,互为表里。
  每到这个时候,过桥时,每天就会更亮一些,雪渐次斑驳,堤岸与河道界限分明。天空次第为可能的舒朗,远处因此里烟像是被冻住了,没一片云彩过往,稳重,显得很舒朗。误会持续到秋天后,冬天在我们的城市里预兆更多可能。终归,春雷肇始必然在期待中,销蚀更接近消亡的有机体。能听到更动人的轰响,是冰裂的声音,河流挣脱严冬,准备碎成奔流,就有疼了一样的呻吟。
  我爱听,停下车,这儿谁会来开罚单呢。点烟,希望能看到冰裂开得很壮观,从来没看到过,只有流凌把期待往东或是南送去,接替无着的迷茫消失在片刻。一般那几天风会格外锐利,吹得桥上的缆绳像是琴弦般响,我像是在乐器里面,沉醉的,大约是女吧,那么下班就不去吃羊杂,到后晌直接回家吃饭。有时,更愿意在桥上的车里睡一觉,我的梦,比在晚上多,而且记不得,这多好。爱这样的梦,爱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我的那时的我。
  你舅死咧。
  我妈的微信都是语音,打字时少。留言延迟,可以按自己的感觉,有准备的,处理到下一步,多大的事情,都会因此缓冲。声音就会出落为缥缈,大约不出意外。
  而今天的菜,盐还是放多了。我们吃得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想有些忧伤时,当下,再无从说起。
  伤心,是啊,什么是明白,难过,需要赶紧着,赶紧忘记。忘记怕是尴尬,护着自己的念想罢了。没人预设这天来临时该有的姿态,平日里完全不觉得遥远处还有这么个人。亲戚,不一定都能为亲人,久违的相对而坐,吃几张饼,永远是重复的那几句话,相聚记忆是夸张的,到了某个阶段成为某种印记,以为自然而然,于别人那里在与不在,总当做一回事。再亲都是。怨念也在,人们以此面对即刻的流逝,没有更好的应对了。一会儿欣赏,不妨碍转脸唾弃。
  我很久以后想到这些没有用的感受时,这些,并没用,新的经历会搞死你,不是,先搞死我。
  要不是我舅,还不知道有个姐。这时,她,还有他,是一起消失了吗,死,和消失,一样。
  他一辈子,硬。妈看着窗外,那时,云飘过的时候,肯定带着雨,然后不问尘世的抑扬,远去了。
  不能不想起他,人死之后,念想不准确,就是不得不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告诉我,我还有个姐,模糊了。
  家里跟我这个大舅也不知道有怎么样的牵扯,如常的疏离。这也是因为我妈处事的常态,和大舅之间的纽带似乎就是我。多少年也不回去一次,铁路修得再方便,回去的动因无从谈起。人不在了,这会儿才能想起更早时的事物和一些差不多是眷恋的黯然。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们就生疏了,似乎从来没有亲近过那样。
  我的舅都是庄稼人,爱劳动,爱钱,不怕惹事儿。他们的孩子除了都不再种地以外,继承的精神财富就是不怕事儿,主动寻求挣钱机会的那种适应性,至少在遥远的县城赶上了潮流,比种地强,比种地刺激。
  他们这“样版”不是要有多少钱,是挣钱的“挣”,相当于挣扎的生龙活虎或者筋疲力尽,都行,得挣。有些像王站长——们——倔强,焦虑,还有不加掩饰的目的。直到前几年,其中一位兄弟电话问:你能给我拿点钱么?周转不开,下个月,没问题就给你咧。这位“创始人”表弟,什么都干过,谈起自己的当下总讳莫如深,且深不可测。但曾经的积累也是真金白银堆砌着砖瓦,院子盖得一定让全村人服气,车也必须配得上这院子。能说他不行么?肯定是行;而你怎么佩服他,也忘不了有关他经常周转不开的常态。要说演焦虑,值得。
  能怎么样呢?对这样的地方而言,相处急不得打不得,他们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或者亲戚们都也拉不下脸,就算可以释怀吧。我的局外感更多出于想象,而且常常是距离造成误解,并不妨碍我们喝酒时感觉已经敞开心扉。你看大舅走了,能想象他们组织盛大的葬礼,缺席让我感觉到稍微有点难为情,进而生发出对这样场面的向往。这岁数,那是喜丧,肯定有些铺张,演给自己和所有人看。
  大舅这辈子,就爱甜的东西,所以找补了不少苦吃。
  小时候就知道这个长相冷峻的人爱出门,一般都不在家。不在,不在好啊。我妈一定这么觉得。她理解不了自己这个兄弟总是对人训训磕磕的,把自己烦心的那些不掩饰的流露在每个细节上。如果细细想起来,确实是这样的,不好理解。到我家当然也无差别的教训我,语重心长,一句一个“好娃”。那确实也没有褒贬,只有无端的忧虑。靠记忆打捞的事件可能磨损掉了本来的样貌,时间保留的情绪,不一定就是那时的形态,或者是因为我最近感觉的茫然,很多人的侧面都贴在一个已经无法求证的人的正面。
  据说他总是紧张那些蜜蜂,不挣钱,老赔钱,像个执着的艺术家,安贫乐道一般。除了那多少箱破玩意儿,蜂蜜本身的甜腻,因为他的缘故,显得很严肃,值得敬而远之。他可自信了——指着蜂箱说从来没被蜇过,可我是被蜜蜂袭击过的,不寒而栗。我理解这情绪上的优越感,也是一种教训方式。
  大舅总是在外面,等儿子长大了就带着我这个哥。后来他成年后果然就四季从南到北的跑长途贩运了。闯荡也是打基础——他的学校是在放蜂在路上。
  妈告诉我以后,哥给我发来了微信。那时候作为儿子,他一定是难过的。不是惯常的语音,罕见地写了一句:连志,你舅没了。
  他跟我妈的生疏,不需要有什么戏剧化的事件去推进到某个段落。就显得不亲。轮到我们到了开始觉得长辈有真切存在感的年纪,不带些东西去看总觉得不好意思。更有可能,到了一定岁数这些你过去不以为然的事情,在你的身体里一直在长,长成你自己的诧异的样子,成为另一种怀疑与抵触——对此时的虚弱,又是安之若素的顺理成章。
  到他不在了,我才会想起关于他的许多。只是那么一会儿。
  每年都有出产被轻贱的农民,大舅这辈子常常位列期间。有一季他家的李子长得好,紫黑圆胖挂着霜。他和我舅妈在地里摘,大热的天,坐那儿喝水看着怕是不合适。城里人陆美英开始帮着一起忙活,没几筐摘下来就中暑了;我是不敢逞能,做了做样子主要就老站在阴凉里,看着热气在果园里蒸腾。
  水果最好的品相就是刚刚离了枝头,一筐一筐,聚成一堆,像是飨宴前的盛大,丰收确实是生理上良性刺激,谁见了都高兴,被人们想象出的芬芳是炙热的空气所不能影响的。就看着那些李子,走在这片陌生的树林,似曾相识的脚步肯定是叠印着昔日的足迹。
  格尔木的树总是稀疏,但蚊子比这里多得多。
  据说,老早这里除了麦子就是野草,换一季可能就是更无聊的棉花被虫害折磨,种西瓜是不可能了,玉米也行,起码能被期待出煮熟的样子——不过谁惯着小孩啊?哪怕是自己家孩子,不干活,挨几下就算刚好给大人解乏了——再就是灰尘,所有路上的“溏土”(大概是这个意思吧)烟儿炮一样,来回都觉得浑浑噩噩。
  他住的是老宅,别人都分出去各过各的了。我记得大舅的炕上什么也没有,装着细软的柜子锁是铜的。后院里那些蜂箱一定是完了,房子人一不住就容易塌。
  二舅夫妇是县里都数得上的种庄稼能手。比大舅更厉害,豹头环眼看着更吓人,脾气自不待言。一年的汗水能浸断一根皮带的那么下苦。爱种什么就种什么以后,大家开始把这里变成平原上绵延数十里的果园。不过可能就是惯性——既然种麦的时候大家都一样,那种苹果也一起栽树吧。不挂果的那几年大家剪枝授粉打药的,期待枝头长出现金来,好像宣传画上的图景,每张脸都粉嘟嘟的。苹果开始真还不错,跟满世界的苹果比起来,几年的辛苦值了。挂果满坑满谷的“滥觞”以后,种梨的个别人暗自窃喜,也不敢东家西家的送梨了,那种刺激估计搁我二位舅身上能马上发难。
  想起来了,我妈娘家人暴烈程度极限,是那秀才出身外公,解放那一年用镰刀手刃了一个欺负族人的外姓人。这个名号不知好是不好,只觉得常被他们不怕惹事儿的勇气惊吓,估计这是根儿了,听着我都觉得尴尬。
  就我妈不是这样的,像是没有这个牵扯,并且毫无评价的愿望。
  我舅不知道什么差异化,也不屑于知道,苹果卖不出去了就开始刨树,接着种别的。信息不对称,让他在迷茫里用时间赌运气。这一拨这几年行了,接下来又赔几年。来回往复,巨大的果园里物种总是大规模几乎齐刷刷更迭。而李子这么好,不卖钱没天理。可就那一座小“李子山”就得搁到那里,太贱,贱到白给人,人都觉得不值油钱。今天就是,就是得扔到那里沤肥。
  据说村子里的猪都不爱吃水果了,如同当年苹果卖不出去,村里人只能自己拌上面粉做“麦饭”,或者生气了随手拿起来打个猪狗泄愤。他们的苦,跟满目殷实的收获南辕北辙了,所以无法淡定的时时暴躁着。
  大舅浑身湿透了,顶着毛巾,汗还是一直往下淌。四下里蝉声聒噪缭绕的,他被晒黑的皱纹里那个笑容很夸张,就像没打中兔子的猎人:去他妈地,走走,回,叫你妗子烙馍。味觉是记忆的纽带,我吃过而且能够确定那场面。他家最像样的饭食大约就是烙馍。发面饼有半尺圆,四个菜一定是辣椒、炒鸡蛋、洋葱粉条洋芋丝,还有肉丝炒什么菜。稀的一般是绿豆米汤。如果放开了吃的话,据说二舅可以吃十几张饼,有两斤吧。这不算什么,饭量和劳动力确实是成正比的。大舅差一些,所以在农业上的成就不如他弟,也不难理解。
  铺装过的路面还是暴土扬长,我们慢慢走着,一肚子的李子和水咣当着。大舅看着路边别人家地头势必要被沤肥的李子:你看他妈地亏先人。不过也像是习惯了沮丧那样有些无所谓,显得一点也没有疲态。
  快要西坠的太阳并不强烈,因为没有风,怄热的平原上树都打蔫了。我想这会儿要是有冰啤酒多好啊,最好是两瓶。路过村口的冰柜时,我给每个人都买了雪糕,大舅吃得也很利索。
  没有去拿手边沁凉的那几瓶啤酒,我心里有隐隐的难过,而且难形于色。这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尽管他们习惯这个季节惯常的被别人和自己耍弄。燥热的村庄里,人家过的不是人们想象出的日子。果已离枝,而不被尊重为因果的经历,应和着此时蝉鸣所包含的心烦意乱。
  那天,那烙馍,夹的那些菜,喝绿豆米汤,他们招呼过往的村里人:这,我外甥,城里地。被展示成一个节目,谁也不认识,见谁都给敬上一根烟。
  最后看到大舅,我已经不记得是哪年了,想起来还是李子被沤肥时的样貌。回忆里没有他的变化,包括衣着,步态上,因为长期重体力劳动造成的异样,问起来,说什么都是皱着眉头,觉得好好的,房子,肯定比人显得老。多少年了,大舅打过两次电话,让我去城里某个楼里面替他领奖,说中了“一个小车”,是宝马;再就是去领十几万块钱奖金,搞得我那天很郁闷。
  相比较他哥,二舅后来也不咋样。自家砖厂的机器把一个干活的小伙子卷进去了,苦主张嘴就几十万,到处借钱,就借到我们这儿来了。他说赔不了就判刑了,而且就是进去了还得还钱。我爸给拿了些钱,我妈扭身连送都不送。后来大舅说他把厂顶给人家了,钱还是不够,现在一年年还在外面打工,也就是给单位看看门,挣了钱,就继续还账:树都耽搁了,可惜。
  晚上临睡前,想着是不是那会儿应该让他自己真来去领那个奖……外面的风据说有八级,呼啸的声音里是酣梦笼罩的平原。夕阳落下后,遥远的村庄,老汉已经被埋在土里了,纸人纸马的火焰很快熄灭,棺材里还有装着干电池的收音机,但不知黄土几尺,电波里的戏能唱多久。
  他家前院的堂屋,早几年就像是要倾了,只缺这么大的风。
  那你看咱回不回。陆美英抖着被子,拆下被套。
  人都殁了,给英把羽绒服拿出来吧。
  他们的形象渐渐消散,包括我照片上的姐,复杂为难以言表的重影,没有声音也会语重心长,一样模糊出没有焦灼和从容的恍惚。是只给我的那种明确的语焉不详。而分明风声锐利清晰,格尔木的沙粒也能满世界弥散,包括我魇在黑夜的脸。嗓子里堵着什么,我选择忍住,那样,这些都还在暂且中,可还是会天亮。
  来,亲人们,让我们在想象中继续存在于彼此,相遇时的闭着眼睛,彼此,今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