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捌零之后 > 离家出走
  
  冀南平原的冬天又冷又干燥,漳河虽然流经其中,但是作为黄河中、下游最重要的一个支流,却经常断流,导致整个冀南平原地区长期处于缺水状态。
  当火车从漳河大桥呼啸而过的时候,我的父亲周云庭知道邯郸快要到了,他回头叫醒了还睡着的老爷子周保林和妹妹周心婷。
  这次带老爷子去西安看病,前后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但是,对于父亲周云庭来说,他感觉像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一样,当庙口借款把手术费筹齐之后,他的那份担心很快就转移到了手术能不能成功上。
  手术那天,他一个人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当妹妹周心婷兴高采烈地跑出来说“二哥,咱爹手术做完了,很成功”的时候,他反而异常淡定,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一样。
  手术后,老爷子又在医院休养了二十多天,等病情稳定,癌细胞没有发生转移之后,爷爷就吵着要回家了。
  “爹,马上到邯郸了,我们准备下车了。”父亲说着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了包裹,还有三婶何琪春给老人买的各种营养品。
  周老爷子回来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整个红庙镇的人都知道了,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癌症真的能治好呀,这实在是想不到的事情啊,很可能是周老爷子一辈子积德行善,种的善因结的善果呀。”
  也有人说:“你别说,这病能治好也有咱们大家伙儿的一份功劳啊,话再说回来了,这钱他们老周家还能还吗?”
  “还什么还呀?只借十块钱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根本就是不准备再还了!”
  也有人同情地说:“老周家得一时翻不了身了,真要还钱的话,这可不是小数目啊,那可是两万多块啊。现在病是好了,可是这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呀!”
  是啊,这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呀!
  周老爷子也在想着这个问题,从再次踏入家门口的那一天那一刻开始起,就把全家老老少少叫到了一起,严肃地跟大家说:“我对不起大家伙儿,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你们还费这么大劲儿干什么,现在好了,一屁股债,全镇人都是我们的债主,当然也都是我们周家的恩人,我们要记住这份恩情,不仅内心感谢他们,更要想办法努力还钱。”
  院子里种的十几棵白杨树卖了,那辆快成老古董的自行车卖了,老大老二分家时垒院墙的砖也都拆下来卖了,所有能卖的、眼下没有它似乎也可以活下去的所有物件都卖了。可是,即使把整个家里的东西全都卖掉又能卖几个钱呢?又能还几家人的钱呢?
  人就是这样,当你没有开始还钱的时候,大家也就不会抱有期待,可是当你变卖家产开始陆续还钱的时候,心中就会有比较,还他的钱为什么不还我的。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问可不可以先还一下他的钱。
  我们不能怀疑他们在借钱时候的诚意和善良,我们也不能质疑他们在过来要钱时候的动机,欠了就是欠了,哪怕钱再少,那也是一份账,也是一份可能一生都无法还上的人情账。
  开始的时候,父亲还是积极地应对着,把变卖家当得来的钱赶紧给上门要钱的村民,并且千恩万谢;再后来没钱了,就想办法找亲戚朋友借一点,优先偿还上门要债的村民;再后来呢,亲戚朋友也没有地方可以借了,就只好跟大家解释,答应一有了就优先还他的;再后来,他就跑到地里拼命的干活,一为宣泄心中的压力,二为暂时避开来要钱的村民们。可是,这种躲避能解决问题吗?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还真是这样,大年初一的时候,很多人都还见到了父亲,可是初五刚过,父亲就不见了。是真的不见了,连续三天没有回家,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家里聚集了很多很多的人,除了爷爷、大伯、叔叔等家里人外,还有很多街坊邻居,母亲坐在床头哭着,其他人都在讨论父亲可能去哪里了。
  去了亲戚家?同学家?卖葱时去过的老乡家?也有人说是不是去了西安?或者去西宁找老三去了?
  所有人的所有猜测,爷爷都让家人们尽最大努力去做了验证,结论是我父亲都没有去,也不曾有人见过他。这可就奇怪了,这么大一个活人会凭空消失了吗?
  于是,镇上几乎所有的人,甚至于包括爷爷在内的家人们,都得出了一个完全一致的结论:周云庭跑了,欠村民的钱不准备还了。
  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周家的人不都还在吗,周云庭的老婆孩子不也都还在红庙镇吗,找他的家人去要钱去。父亲周云庭的这一跑,直接触动了村民们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你可以欠着钱还不上,但是你不能躲着不理会,更不能跑路啊,你这一跑是几个意思,这绝对不可以。
  面对前来索要说法的村民们,爷爷和大伯承诺所有周云庭的债务都认,将来有了钱就还;我那懦弱又可怜的母亲则只能以不停的哭泣来回答村民们;四叔周雪庭的回答是拎着猎枪晃上两晃,转身出去打猎了。
  也有人在六叔放学路上堵住他,大声说:“老六啊,你二哥欠的钱你得替他还啊,我记得你那天不是也在庙口跪着了吗?”
  也有人刺激他说:“我看啊,老六,你要是再不还钱的话,肯定媳妇儿也娶不上的!”
  听到这句话,六叔就彻底愤怒了。
  因为他真的刚刚跟女朋友分手,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一个欠村民两万多的家庭是绝对不可能再有机会翻身的,那么又有谁会把自己的闺女往坑里推呢。
  后来,六叔也不去学校了,天天在县城市集上闲逛,看看有没有可以挣到钱的机会。有一天,在经过邮电局书店的时候,六叔看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停在书店门口,而最关键的是车没有上锁。鬼使神差地,他想都没有想,冲上去推上自行车,骑起来就走。
  这时候自行车主人从书店里出来了,看到有人偷他的车,就立马追了上来,边跑边大喊:“哎,我的车,我的车,抓小偷了,有人偷我的车。”
  六叔也不敢回头看,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南疯狂地蹬着,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分不清楚是汗水还是泪水,在脸上肆意地流淌。
  就这样,他不知道骑了有多久,两条腿酸痛,看到了漳河,也就停了下来。
  这时候,他内心的那份良知开始觉悟了:我干了什么,我这都是干了什么呀!我偷人家自行车了,我成了贼了,贼啊!同时他也感到了害怕: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周六庭同志,我的六叔,你没有时间考虑了。因为警车的鸣笛声响了,他一动也没有动,没有任何地挣扎和辩解,只有屈辱地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就在六叔被警察抓走的那天夜里,四叔周雪庭也出事了,也是在漳河边上。
  四叔那天扛着猎枪出去了,但是他却不知道要去哪里。打一只兔子只能卖个几块钱,而如果能打到一只狐狸就值钱了。可是平原一带狐狸很少见,黄鼠狼子倒是很常见。上次打到狐狸已经是五年前了,四叔根据经验就来到了漳河边上,沿着河沿往上游走,这一带时不时地会有狐狸出没的。
  天色渐渐黑了,四叔吃了几口面饼,喝了两口水之后,就趴在了河边一个土坳里了。从现在开始,他不能再有任何动静,但是双眼却要睁大瞪圆了,因为狐狸是极其狡猾的动物,一点点声响它都会警觉到的。
  大约两个多小时之后,也就是夜里八点多的时候,四叔发现了动静,一道白影闪了出来,顺着漳河的坡道跑了下去,又突然回头往四叔这边看了一眼,吓得四叔脑袋往回一缩,藏在了土坳里。
  过了一小会儿,四叔又抬头看了过去,只见那白影在河里水洼旁边停下来喝水。这时候刚刚入夜,温度还没有彻底降下来,河道里星星点点的水洼还没有结冰。
  四叔轻轻地把猎枪上了膛,瞄准了,可是,突然,白狐似乎发现了危险一样,“嗖嗖”几下子就跳回了河沿上,消失在黑夜中。
  四叔懊悔不已,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地,真不该犹豫,应该第一时间一枪打过去!这下子好了,让白狐给跑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刚刚白狐消失的地方,又闪现了一道白影。好,白狐又回来了。四叔这次想都没有想,抠动了扳机。
  “哎呦”,一声惨叫声传了过来。坏了,这次哪儿是什么白狐,是一个人!
  猎枪伤人了,唯一庆幸地是打中了大腿,而不是要害部位。
  四叔和六叔在派出所见面了。
  六叔偷车被抓的消息传回红庙镇的时候,周老爷子气得昏厥过去了,大伯一阵捶打胸口掐人中,这才悠悠缓醒过来;
  而四叔猎枪伤人的消息很快也传回来了,老爷子又昏厥过去了。
  事情太大,没人敢不告诉他。
  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四叔和六叔的事情,因为案情简单清楚,很快进入了司法程序,六叔属于盗窃罪,判了半年;四叔属于误伤人致轻伤,也是判了半年。(八十代猎枪还没有统一上缴,1996年开始全面禁枪)
  从此,周老爷子不再说话了,跟任何人都不再说一句话。
  我母亲也是,白天下地拼命干活,夜里蒙着被子哭泣,这一年我已经六岁了。
  严格来说,我已经意识到这个大家庭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甚至于我自己也受到了影响,有几家孩子已经不跟我一起玩耍了。
  但是,总体上还好,因为我是自由的,属于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没有任何一个人来管我,父亲找不着了,母亲不理我,我也就是没有翅膀,有的话我早已经飞上天了。
  我跟小伙伴们玩三角、玩四角,我知道怎么样使用巧劲儿把三角打得远远的,我也懂得怎么样观察四角的形状和与地面的相对位置情况,然后轻轻一拍就可以让四角翻个面。
  我很开心,因为每赢一局就等于赢下来一张纸,逐渐地,我把床下面都铺满了厚厚的一沓纸,可以让母亲卖废品了。
  我也喜欢玩玻璃球,我的技术本来是很高明的,我已经赢到了几百个玻璃球。但是,我遇到了一个对手,一个让我心寒的对手。
  他就是赵三的儿子,赵国光,一个给我童年生涯留下了阴影的小孩子。因为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一种东西,叫做天赋。无论两个玻璃球距离有多远,他都能抬手把玻璃球弹出去打中,为此,我一个人在家中闷头苦练技术,可是仍然无法赢他。
  终于,我把我所有的玻璃球全输给他了,还欠了他一万个。是的,你没看错,是一万个,那是我们那时的年龄所能想到的很大的数字,大到可以让父亲消失。
  每次见了他,他都跟我要玻璃球,我都躲开,躲不掉的时候,他就打我,我就忍着。我开始理解父亲为什么跑了,我也想跑。
  可是我跑不掉,我只能面对。我找到了赵国光,我要向他发起终极挑战。
  “赵国光,我要向你挑战,我们玩个大的,一次清!”我大声跟他说。
  赵国光一脸懵圈:“什么意思?怎么个一次清法?”
  我说:“就是我们现在玩一局玻璃球,我赢了的话,我们就两清了,如果我输了,我就欠你两万个,但是,我们必须继续玩,我要是赢了还是两清,要是又输了,我就欠你四万个,明白了吧。”
  赵国光吃吃地笑了,轻蔑地说:“那你不就更惨了吗?”
  游戏开始了,一万很快变成了几百万,上千万,我们两个人的数学水平已经算不清楚了。我不管,我只想要一个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赵国光百发百中的弹球,有一次居然没有打中,然后停在了我的玻璃球边上,两个球距离很近很近。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终于再也不欠你的玻璃球了,只留下赵国光一个人在后面呆呆地站着。
  童年玩游戏的经历往往是一个人一生境遇的折射,因为那是一种由生俱来的骨子里的暗示,每个人成年之后,如果回头看看都会发现一切似乎跟曾经发生过一样,只是不同阶段表现形式不一样而已。
  我白天的这种开心都是表象,夜里一个人在里间屋睡觉,而被母亲的哭泣声惊醒之后,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只好一个人捂住双耳,咬着被角,无声地哭泣。
  我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有时候,我也会对着繁星点点的夜空问一句:“爹,你去哪里了啊?”
  而这一问,就是问了三年多。
  当时间进入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当村里所有人都开始遗忘周家曾经发生的这些事情的时候,当所有人都把周老爷子当成哑巴的时候,一个满面胡须,头发过肩长的似乎野人一样的黑影,出现在了红庙镇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