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熙熙山雨晴 > 第十五章疾风
  春节在热闹中平平安安地过了,因肩上添了长兴号的担子,熙和单是与须得日常走动的官眷备年礼就很费了些功夫,接着循常例也到至善堂分号和董执恭、二太太他们一道给不能返家的掌柜和伙计们发红利,备年饭,又与霍敏一道去国公府磕头守岁,再是新婚第一遭的初二回了娘家门。
  
  看似轰轰烈烈、席卷朝堂的新法,实际还未真的起头就已偃旗息鼓,许是恰接着年节的缘故,田林下台的事儿连议论的人都不多。整个事情只似在熙和平静无波的日子中落下一个小小的石子,涟漪一时便也散尽。若说有什不得了的变化,就是霍敏的差职调了一调,开年之后,他卸下了畅春园营缮转运使的职务,转而被调到将作监给了个造船监的司职,不日就要转去泉州,专办一批船只营造。
  
  对熙和来说,这才是大事。消息一出来,大太太就着人接了熙和回了自家。
  
  “还想着姑爷好歹是在京,让你过两天娘家就在身边的好日子。”熙和还未坐下,大太太便道。
  
  振振也坐在一旁,她如今已微微显怀了,不过是四五个月就从苗条身形到如今肌肤微丰的模样。
  
  熙和笑道:“这差使说又是皇上亲自吩咐的,这不是刚刚在都察院受过一番气,能远远离了京城倒是也好。您要是舍不得我,不然我就不去了,让姑爷自己去罢了。”
  
  大太太拍拍案几,恨恨地道:“这可不行。少年夫妻最忌分离。你跟姑爷刚成婚几天,第一胎都还没怀上,哪能分开呢?”
  
  熙和脸上一红,转而就与振振问起了近日的调理。振振知她心事,便打趣道:“你一个大夫,跟我说这些也不觉怎害臊,怎一说起自己,倒扭捏起来。”
  
  大太太又道:“哎,就是,你们这一去,眼见就是一两**儿,这个泉州山高皇帝远的,既不是京又不是苏州,哪照应得妥帖,凡事是得准备齐全。”
  
  熙和只得点头应承:“娘,您就放心。长兴号这不是本打算着要在广州开分号吗,如今因这事儿,已把分号一应事务都转到泉州去了,既有人有生意,这些过日子的琐事哪有什照应不过来的?”
  
  大太太摇头道:“还没去呢,就给自己张罗了这多事儿。我给你备好了些东西,你就先拿过去吧,省得你自己操心不过来。”
  
  熙和拿过单子一看,头不说一般远行的细软,竟连腊味都色色备了,不觉有些好笑,又想到大太太与自己相聚不过三年便又要分别,难免也有些不舍。
  
  又听大太太续道:“朝廷海禁这多年,这次下了大决心是要重新开海,是一件头等的大事。听你爹说,皇上有心把奉家从西北撤下来,要转到南边去办水军——也就是这等名利双收的好事,才换得到一个当红的侯爵人家没二话地就离了经营多年的地盘。西北的边防这些年来也没有那样大压力,止不准就是给刘家去领了也未必——太子爷究竟需要些不大不小的军功傍身。朝廷也当真是没什人好用了!”
  
  熙和便想起了那冷面冷脸的奉达诚,并刘瑶当初提起他时带些娇怯的模样,一时思绪荡了开去。
  
  一个月在赶路的辰光弹指挥间过。三月二十五上午,霍敏与熙和已在同知王韫的亲自作陪之下,站在了泉州港边,遥望向渺远无垠的大海。
  
  那靛青的沧海,在春日的日头下闪著粼粼波光,巨大的海浪拍打着岸边青黑的岩石,像在吟唱百年千年前流传的梵呗,令人生出难言的敬畏。因天朝多年不曾开埠,港口失修已久,显得颇为破败,仿似一盏锈蚀的破钟在苍茫的古寺之中格格不入。
  
  熙和第一遭见到王韫,不由得就想起孙安琪在出嫁前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计较此人比之陆明魏晋公子的风度气质实在迥异,他三十上下的年纪,肤色微黑面色持重,相貌虽不甚美但有种难得的阳刚和威严,带着一种武人一般雷厉风行的做派,但谈话之间亦不乏文官的婉转。
  
  王韫道:“官舍虽不如家中,但咱们也是精心置办过,就委屈霍大人与夫人暂且住着。船坞就在这前头那片树林之后,现下才开始建第一个坞室,渐渐要扩成容纳二十艘宝船的规模,咱们今日先去看看,有何修改处,也好听霍大人意思办。”
  
  说罢,又引二人拨马继续沿海岸线而行,马匹在浅谈上深一脚浅一脚行出一多地,便绕过先前那片树木的遮挡,见到来正在修建中的船坞。远远便可看见,一班徭役夫肩扛着大担的泥沙前行,他们身后是一个巨大的、仍在挖掘中的坑体——这便是兴修中的第一间坞室,渐渐走进,便可见到坞室的底板之上已设好龙骨墩与边墩,这些建构须与宝船的尺寸严丝合缝地榫上,并不是随意可为,显是行家的手笔。
  
  霍敏心道,泉州只要配合造船一事,这船坞即便是在他到后再开始营建,亦是无可指摘,如今却不但建起来了,还造得颇讲究,可见王韫确是个能吏。
  
  “这船坞造得好!”霍敏赞叹道,“来泉州前竟不知道王兄是个造船的行家。比起王兄,我须得好生用功起来了,惭愧惭愧。”
  
  一边仍在绕着船坞探勘,一边又听王韫道:“霍贤弟客气,我也不过是尽一份应尽的心罢了。还有一事,这片树林本就很有些规模,开年以来也已开辟了一大片为种植油桐、漆树的园地,以就近供应各色辅料,只不过造船之事方兴未艾,未能就及,这一两年许多材料还需要从远处运送到此处。霍大人有何需要,请尽管提出来,我再着人去置办。”
  
  “同知大人这样细心,霍敏感念在心,”霍敏真心道,“此番差事交代得仓促,确有不少物料并人工须得筹备,一是木料、铁、麻布、油漆等均须采买,二是除木匠、铁匠、织布工、油漆工等,还须预备下水手和船员才好,三是桅杆、舵轮、帆篷、锚、绳索等构件的加工场,并木材、桐漆、麻类的堆放仓库可在船坞的东面营建。至于数量,我稍后使人写好送到州府来——我已差书记员对着定好先造的这一批宝船的图册一一筹算营造所费之资,又照前朝造船的旧例匀出损耗富余,好叫州府勾画清楚,不至糜费了用度。”
  
  熙和心知霍敏是经了都察院告他“铺张”“挪用”之事,这回调了差职便在钱款上特别留心在意,必不叫人捉了把柄,想到这人平日不吝千金买佳肴的潇洒做派,不由得有些好笑又心疼,便扯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王韫跟霍敏相处半日,已知他亦是个一心办事又处处认真的人,便马上应承下来,见熙和神色,又想起了什似的道:“霍夫人,拙荆听说您随霍大人来了泉州,一定要为贤伉俪接风,她已在家略备薄酒,请您与霍大人务必赏光,公事了后到我府上一聚。”
  
  熙和想起孙安琪已在年前嫁来泉州,亦有几分感慨,与霍敏相视一笑便欣而应允。
  
  霍、王二人就地在海滩上商定了排屋和船坞的细节,太阳已向西偏了,霍敏与熙和也就不回官舍,打发了随人,便随王韫往家中而去。王韫置办的是一间小小院落,院门口种了两株巨大的榕树,不仅主枝粗大,更有气根生入泥土,看上去就像是一堵巨大的木墙中留出了一个门洞。进得门中,便见庭院之中也是花木扶疏,十分舒朗。
  
  孙安琪早含笑迎了出来,拉住熙和的手:“熙和妹妹,听说你要来,左盼右盼,总算是盼到了你。”
  
  熙和笑着瞧她,虽比在京又清瘦了几分,总算气色还好,也就放下心来,打趣道:“怎的,姐姐这样想我,可备了什好吃的来给我接风洗尘?”
  
  孙安琪笑道:“我就知道你有这话,快来快来。”又冲霍敏道:“霍大哥,你也快来,尝尝泉州的菜肴。”
  
  熙和打眼去看王韫,他嘴角噙笑,比起公事场合,更显得温和了不少。
  
  两对夫妇便一同穿过厅堂一路到了后头的一个小小花园,园子一角的观景亭中已摆好了饭。四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聊些泉州的风俗,因都是外地人,对不少南边特异的见闻很有些同感的新奇,谈得极是尽兴,一顿饭下来,连酒也喝了两壶。
  
  酒至半酣,王韫和霍敏拨弄著酒盏谈起了造船和前朝开埠的事。孙安琪拉了拉熙和,二人离了园子到了厢房,孙安琪又遣散了丫头,亲自倒了茶递给熙和。
  
  熙和握著茶杯问道:“姐姐日子过得如何?”
  
  孙安琪脸上的笑意淡淡的:“你放心,我挺好的,你也见着了,王韫不是个坏人,总算爷爷对我还有些偏疼,到底选了一个见得着好处的姑爷。”
  
  熙和只得跟着道:“嗯,这次见了王大人,他是很好的,又能干,我看对姐姐也好,你说什他都应着,是把姐姐放在心尖上呢。”
  
  孙安琪道:“王韫是个聪明人,我爷爷既把我嫁与他了,自然是要培养他做接班人的意思,他这辈子是不会对我不好了,我也知足。”
  
  熙和见她神情却有些郁郁,话便冲上了嘴边:“人和人,情分总是慢慢有的,王大人对你的样子,并不像是只因着孙阁老的情面,未必是没有真心。”
  
  孙安琪便笑:“我也没有说他不真心,真心这东西,谁也见不着,有没有其实也无甚差别,都是过日子。况且,他有几分真心,我也不是真在乎。咱们这些人,无非是被家像个东西似的交换出去罢了,只要日子能这样往好处过,就比什都强。我有时候都觉著,别太真心了才好,心真了,容易伤到。大家体面些,不去计较这些劳什子,反而过得好。”熙和一时怔住,又拣了些话来劝慰,心却也不是滋味。
  
  又坐了坐,霍、董二人辞别了主人出来,一路缓辔慢行向官舍而去。泉州的气候不似北方,此时已颇和暖,微润的夜风之中更见空荡荡的街上月色溶溶,树荫浓郁,很是宜人。霍敏见熙和神色有些不虞即问了两句。
  
  熙和脱口便道:“我以为孙姐姐过得挺好的,王大人对她很是尽心的样子。但她似乎不很快活。”
  
  “这说来,你还挺悬心她过得不好?”霍敏笑道。
  
  熙和抬眼一看霍敏,道:“总是相识一场,我在京城这些日子,孙姐姐对我也很好,关心些岂不是常理?”
  
  霍敏又笑:“你说得是,我是看你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什都爱往自己身上揽些,怕你累著了。孙姑娘这样高的出身,在夫家不至于受了什慢待去。只是她到底不如我有运气,嫁不到自小看上的那个人罢了。”
  
  熙和心中一动,每每霍敏这样说话的时候,总叫她有些不自在,便又撇开话题:“说起王大人倒真是个能干的官,难怪这样受器重,你人还未到呢,他把事儿已安排得明明白白。”
  
  霍敏道:“王韫固然是能干,但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他也不见得事事都这样上心吧,你说这是什道理呢?”
  
  “因为这是皇上的事情?”熙和胡乱猜着。
  
  “正是。”霍敏道,“王韫是个直臣,总归是会对皇上尽心。既然开埠是皇上的意思,造船那就是第一步。不单咱们,水军的操练、航道的勘查,这些林林总总的事务泉州都会全力推进。所以咱们来泉州的这趟差事,看似烦难却不会多艰苦,不过是把差事好好办了交出船只便了。顺利的话,咱们明年的春节都可以回京城过。”
  
  熙和拍手道:“那敢情好,你这差事顺顺当当的,我就可以好好办我长兴号的事儿,我出来前跟婶婶也说过,还想着在泉州也开个至善堂分号呢。”
  
  霍敏不由得大叹一口气:“我怎说的,你就消停不下来,在泉州打算做好大的生意呢。”
  
  熙和嘻嘻一笑:“可不是嘛?我爹以前说过我,自小并不知道受了家的荫蔽,什都顺风顺水的还以为都是自己的本事。我本来心还难受,这次遇上你被都察院拿去的事儿倒也想通了。既有一日的荫蔽,我倒要受用一日,把能办的、想办的事儿一桩桩都办了,哪天这荫蔽要不在了,我再想干点儿什,那岂不是千倍百倍的难?别说做生意,怕是连命都不知怎就没了。”
  
  霍敏也笑道:“你这话,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什把家的好处使尽了来谋财的话,还毁谤上头让你不知怎就没了。听听,听听,再说下去,就跟那《佞臣传》的主角一模一样了。”
  
  说到这处,二人不由得一齐大笑起来,挥鞭便往新收拾好的官舍去了。
  
  第二日,霍敏早早出了门。熙和不紧不慢睡到日上三竿,好好解了乏才起来。用了一碗当地的面线糊,就唤了海蓝来,叫她联络正在此处张罗分号事务的韩邦栋来说话。
  
  一时韩邦栋来了,却不想神色甚是急烦,全不似京城相见那回胸有成竹的模样。熙和仍按往常例,将门窗洞开,因虽说是官舍,到底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又只有用老了的几个自家下人,敞开门说话亦无虞。
  
  熙和先亲自倒了茶,也不急着问面上的烦事,先与他问了临夏和恰克图两地分号的情况,听说两湖和安徽的茶商都已在经恰克图分号向北边贩茶,临夏的分号虽还未营业,往西域运茶叶、丝绸的大商家也开始和各地分号联络,宁愿多花些银子也要先把银钱押放在长兴号。
  
  这两处远离江浙又不在京城的分号开得这样顺当,韩邦栋也不是不得意,将些关卡如何破解的一一说来,先前那烦躁的神气早去了几分。熙和见他气顺了,便又夸道:“才两个月时间,便办成这样多事,韩掌柜着实是手段了得。才见您进来时面色却不大好,可是泉州的分号有些不大顺利?”
  
  韩邦栋立时叹了一口气:“可不是这话?老家一路带出来的人,或是在原来十几间分号走不开,或是这次送去了临夏和恰克图,能来泉州的本就没有一个得力的。这还是其次,泉州商会长不知是什路数,我们的人来了将近一个月,竟都没有见得着人,这可是从来也没遇到过的事情。”
  
  “哎,这是怎话说的?”熙和挑起一边眉毛,“不乐意见咱们?不过这也是常理。长兴号本来就是在江浙地界生发的,也就是靠着国公爷的声望在京办了一间分号,如今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南边,人家不愿意给面子并不是什奇事。韩掌柜想是顺风惯了,难得遇到一次阻碍。”
  
  韩邦栋咬着牙盘着手中的紫檀珠串道:“这些道理我如何不知?但我们做事有个计较,那便是只要是个人总有所求,你按著这人求的去支应,必定能敲开门。现下问题就是,我们摸了半天,这商会长就像是泥鳅一样滑不溜手,总是打不进关节。”
  
  熙和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也来想想办法,您就安心把分号的筹备按规程办下来,门面、修葺、伙计的教导,这些事既没有可靠的人操心,少不得您亲自来打点。商会那头,我十日之内必给出消息来。”
  
  韩邦栋正巴不得这一声,辞了熙和便又去忙他的。官舍因着王韫和孙安琪上心,已是一应俱全并全无家务事要打理,熙和听了韩邦栋的牢骚也无心在家中闲坐,便又按常例换上一件窄袖的飞鱼服,叫珍珠给梳了个男发,就带上海蓝骑马往海边工地而去。
  
  到了近处,因熙和来的方向地势较高,就能看到役夫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往来运送木料和土方,一条长长的甬道从树林子一直铺到船坞,又沿着修出来的坡道蜿蜒著迂回着一路铺到坑底,熙和远远便见到霍敏站在坞室的对侧,手中握著图册,正在与役夫长说话。浅金的日头底下,他的轮廓也微微映着光,整个人都显得柔和,熙和看着那处不觉竟出了神。
  
  一会便听得海蓝在耳边取笑:“小姐,这是看姑爷看呆了?”
  
  熙和一时大窘,正要挪开眼神,余光却陡然瞟见霍敏那头一个推著独轮车的徭役夫突然失了控制,车柄脱手之际车向船坞这头飞速而来!霍敏和那役夫长丝毫未得警觉,待听得众人惊呼二人回头之时,车已滑至面前。
  
  就在这一倏忽之间,霍敏伸手将徭役夫猛地推至一旁,却尚未来得及腾挪就被那车撞到侧肋,连人带车一齐向坞室一侧跌去。
  
  熙和只觉自己似被一枚巨大的铁钉牢牢钉死在原地,手中只捏着鞭子,却一分一厘都无法动弹。海蓝的声音,徭役夫们的喊声都像风声般在耳中回荡,那含义却久久无法成形。她转过身子看向海蓝,只瞧见她惊恐万状的神色,心中一个怕人的念头起来,“他要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冬夜旷野中潜伏而出的野兽,一下撕碎了安宁的心海,熙和挥起鞭子,催促着马匹向前,马却已为眼前景象惊扰,只烦躁地嘶鸣著踏着步子,丝毫不肯上前。她只得扔了鞭子跳下马,跌跌撞撞地向那巨大的坑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