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就不去。
  青荣哥哥明年才考试,来日方长,总有可图谋之日。
  虞冷月如此想着,自己也消了气。
  雪书见周临渊走了,才挑帘子进来问:“伶娘,你要不要跟去前面瞧瞧?”
  她来周府也有些日子了,还是头一次预感到,那父子间有事要发生。
  虞冷月点头说:“当然要去。”
  周家里留给她的机会可不多。
  两人一起跟去前院,雪书低声说:“周家又不缺院子,三老爷何必一定要让轩哥儿住三爷两个哥哥的院子?”
  就算那院子再好,住了又不能延年益寿。
  虞冷月和雪书过去的时候,却见下人已经在搬院子了。
  而且是海岩在负责,说明是周临渊授意。
  这真是奇了。
  这父子俩没有再吵起来?
  周临渊怎么会退步呢?
  这可不像他。
  虞冷月去问海岩:“三爷呢?”
  海岩往周临渊在前院的院子一指,道:“回太太,三爷在书房里。”
  虞冷月点点头,看着院子里鱼贯而出的下人,又问海岩:“这是要把东西搬哪里去?怎么不放三爷院子的库房里?”
  海岩顿了顿,才说:“三老爷说,这些都该扔了。三爷就吩咐都放明苑里面。”
  虞冷月在院外站着看了一会儿,才和雪书一起回后院。
  连雪书也惊奇:“三爷怎么就答应搬了?”
  旧物还在,总觉得人还在,就这样搬空了,堆去了明苑那边的库房,连同回忆也一起尘封,血脉亲情才真的是从记忆里淡去了。
  虞冷月沉思着摇头,缓声说:“谁知道他。”
  这日搬院子风波过去后,周临渊还是照常回内院过夜。
  虞冷月见他洗漱过后,就寝之前仍旧神色如常,也就什么都没问。
  反而是周临渊看她眼神有异,皱眉反问:“怎么了?”
  虞冷月唇一抿,还是一张和颜悦色的脸:“没什么,困了,睡了。”
  周临渊解了衣裳上去,和她盖同一床被子。
  虞冷月闭眼睡去,烛火也渐渐熄灭。
  就在她即将入眠时,他的大掌在她腰间细密地摩挲,嗓音低低地问:“睡着了?”
  她本来闭着眼,没答他。
  他却还是翻身压了上来……
  她只得睁开了眼,扑面而来的,是他灼热的气息,入眼的是一双黑沉的眼眸。
  翻腾间,她隐隐约约听得一声嘶哑的祈求:“伶娘……”
  至于祈求什么,却没说出口。
  ……
  子时前,虞冷月才真正准备入眠。
  枕边的男人,却已经在事后沉沉睡了。
  她伸手过去,手指没入他长长的墨发间,顺着发丝一点点滑下去,指尖同时轻抚过他的脸颊、下颌。周临渊真是个罕见的美男子,这样仔细的端详下,夜色里也仅仅只能看见一道轮廓,却连轮廓亦是清冷隽美的。
  夜色沉醉之下,她偶尔也会冒出“要不跟他回到从前吧”的想法。
  虞冷月自顾笑了。
  笑自己不清醒。
  眼一闭,也睡了。
  次日,陈嬷嬷进了府,周临渊不在,虞冷月见的她。
  陈嬷嬷很关心搬院子的事,过来之后自言自语地念着:“搬了?三爷答应搬了?”
  虞冷月再三告诉陈嬷嬷:“搬了。是他自己点头答应的,也没和三老爷吵架。”
  陈嬷嬷沉默了。
  虞冷月奇怪道:“陈嬷嬷,怎么了?”
  和平地解决这件事,难道不好吗?
  陈嬷嬷叹息道:“有些事,太太不知道。”
  事情都了结了。
  虞冷月本来已经不好奇了,陈嬷嬷这么一提,她又来了兴致。
  陈嬷嬷欲言又止道:“其实跟太太说了也无妨,免得太太日后在府里有所冲撞。”
  周临渊兄长的事,在周家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因为不大光彩,大家一般不会提起。
  入府到现在,虞冷月还是头一次听到详细的前因后果。
  他两个哥哥离府各有原因,大哥是因为偷盗,人赃俱获,他自己也是承认的,在家里领完了罚,就负气出走了;二哥是因为调|戏丫鬟。
  虞冷月有些不解:“调|戏丫鬟?”
  且不说周家的爷们儿身边怎么会缺丫鬟,在这样的府邸里,郎君哪怕要了个丫鬟,也不是大事。若为这个赶走一个郎君,道理上说不通。
  事到如今,陈嬷嬷还有些难以启齿:“是大房的大太太身边的丫鬟。”
  虞冷月愕然。
  这就有些荒唐了,若是欺辱堂嫂子身边的丫鬟,有大不敬或是乱|伦之嫌,按家法处置,那也算合理。
  她不禁问道:“事情是真的吗?”
  陈嬷嬷说:“也算是真的,二爷的确喜欢大太太身边的那丫鬟,有意要收她为通房,大太太也是肯的。原本事情说得好好的,但是没成事之前,两人被抓住睡在一个屋子里,那丫鬟又突然说一直以来都是二爷强迫于她。大房也就不能放任不理,三老爷那会儿外放到别省刚刚回京,家里一切都没安顿好,为了息事宁人,打断了二爷一条腿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可怜二爷离开周家之前,腿还是瘸的。”
  中间还有很多细节,陈嬷嬷都是顺带说了几句。
  虞冷月自己捋了一遍,拼出了事件清晰的背景和脉络。
  当年她公爹周文怀还在外省做官,三个儿子却都亲自带在身边。
  这种情况其实也不合理,哪怕是长久外放,也没有一个孩子都不留在老宅的道理。谁都知道,分离的日子长了,必然亲情疏远。老夫人不会纵容周文怀这样做。
  周文怀能坚持将一家老小全都带到任上,一定是和周府这边早就离了心。
  所以他每年也就是过年才会让三个儿子回一趟京城,全一全孝顺的名声。
  说到底,那时候的周府是老夫人他们一大家子的家,而非周文怀这一房的家。
  周文怀身为朝廷命官,尚且远远躲避周府的内宅之争,他三个不成气候的儿子回到这边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年节时候偶尔回归周府,只怕周临渊他们兄弟三人也是过得不快活的。
  不过,周临渊的二哥可能觉得自己很幸运,在这样苦闷的情况下,他结识了大堂嫂身边一个善解人意的丫鬟。
  在他看来,两人互生情愫,两情相悦。
  他甚至有意给她一个名分。
  但他到底还久居外省,这名分也不是即刻就能给的。
  后来周文怀也收到了回京的调令,原配已故,他便带着徐氏和儿子们赶在端午之前,一起回京。
  周临渊两个哥哥的事情,就发生在归府的时候。
  大爷在周家行偷盗之事离府。
  二爷原本也打算跟那丫鬟光明正大在一起……却闹出风波来。
  兄弟两个,刚回周家没多久,又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周家,从此杳无音信。
  徐氏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少了两个继子。
  要说周临渊两个哥哥的事,她真一点没有插手,很难让人相信。
  陈嬷嬷无可奈何地说:“老太爷去世,大爷跟二爷都没回来看一眼。”背上了不孝的名声,他们两人在仕途上算是完了。
  虞冷月道了一声“难怪”。
  难怪这府里,压根没有周临渊两个哥哥的名分。
  周文怀回归周府之后,周家郎君重新序齿,直接将周临渊的两个哥哥剔除在外。大房二房的两位爷的年纪排在了前头,周临渊排在第三,人称周三爷。他的两个哥哥,也就只剩下没有从族谱上除名了。
  周临渊的两个哥哥有没有委屈在里头,且先不论。
  什么错儿都没犯的周临渊又是个什么处境?父亲一路高升,只怕根本没有空闲关心他。母亲去世多年,五岁开始在继母眼皮子底下长大,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羽翼未丰就要从外省回归京城,在他人屋檐下仰人鼻息,面对一大帮颇有敌意的亲戚,还有两个哥哥的事情做前车之鉴,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偌大的周府,除了奶娘,一个可信之人都没有。
  陈嬷嬷也很愧疚:“我也只落得个帮三爷看院子的本事了,如今却是连两位爷的院子都看不好。”
  虞冷月安慰陈嬷嬷:“这不关您的事,您不要自责。三爷既然肯松口,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罢了,三爷留了两位爷的院子这么多年,再留着,大房二房的人该看不惯了,还不如让轩哥儿住去着。三爷如今自己能想开,我也得想开点儿才是。”
  陈嬷嬷也只能这样说,才觉得有几分慰藉。
  虞冷月默默想着,周临渊真的是想开了吗?
  还是彻底地对周家没期望了?
  说起这些事,还是累及心神。
  陈嬷嬷也无意再久坐下去,喝完了茶,便起身走了,只嘱咐虞冷月:“三爷心思向来藏得深,太太多担待些,只当是……替你那没福气瞧见你的婆母,多疼疼咱们三爷。”
  虞冷月含糊地应了一声。
  雪书在旁听了许久,她天生是个心软的人,竟也生出几分怜惜。
  坐下来给虞冷月倒了杯茶,低低地说:“原来这高门大户也有高门大户的苦,咱们自幼的日子,虽穷苦些却少了这些勾心斗角。”
  天下之大,有人劳形,有人伤神。
  虞冷月端起茶杯,眼睫轻动,却是沉吟道:“偷盗的事板上钉钉没得说了,欺辱丫鬟是桩糊涂案……从来没有人翻案?”
  雪书也动了心思,道:“如果那丫鬟还在……”
  虞冷月恍然想起昨夜里,周临渊的那声祈求。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正说着话,周临渊进来了。
  雪书识趣地退了出去。
  虞冷月斟了两杯茶,娴熟地递了一杯给周临渊。
  周临渊诧异地接过茶杯,仿佛觉得她示好得很奇怪。
  虞冷月不管他在想什么,只轻声地问:“两位兄长的旧物,都处理好了?”
  周临渊微垂眉眼,神色无异,声音也如平常一般淡淡的:“都搬去明苑那边了。”
  两人对坐无话。
  虞冷月忽然抓住周临渊的手,凝视着他,诚恳地说:“那我们去明苑小住,好不好?”
  周临渊看着她。
  虞冷月轻轻抚着他的手背,微歪脑袋。
  听见他说:“好。”
  夜里,两人在二门落锁之前,去了明苑。
  王喜一家子还在折腾那些从周家搬来的家具,周临渊让抬去阁楼,按照原样布置起来。
  虞冷月待在一楼梢间里,听着头顶乒乒乓乓的声音,去厨房找了一壶酒。
  周临渊从阁楼下来,一挑帘子就闻到了一阵酒香。
  他勾着唇角走过去,坐在罗汉床上,慵懒地靠在迎枕上,手抵额角,闲闲瞥她一眼,问道:“今晚怎么这样有兴致?”
  月亮高悬,居然已经有蝉鸣蛙叫。
  虞冷月倒了两杯酒,起身端着,走到他跟前,盈盈屈膝奉过去,笑着说:“庆贺你有了自己的家和家人呀。”
  周临渊默然不动。
  虞冷月高坐在他身上,勾着他脖子,把其中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嗓音清甜:“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这里就是我们夫妻俩的小家,以后两个哥哥要是回来了,就和咱们一起住明苑。”她笃定又憧憬地说:“周临渊,我们有自己的家。”
  周临渊轻轻一笑,嫌她喂得不好,接了酒杯。
  美人在怀,他忽然抬眸,淡淡地说:“他们不会回来了。”
  说完,一边看着她,一边不疾不徐地饮空了酒杯里的薄酒。
  窗外月光洒进来,衬得他带着冷意的眉目,多了一丝浅淡的落寞孤傲。
  她想,多年前曾经也有一个或者无数个类似的夜晚,他也是这样的心情。
  虞冷月丢了酒杯,紧紧抱住周临渊。
  带酒的酒杯“咚”一声落在罗汉床上,酒撒满了薄毯。
  周临渊搂着她,又是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