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冷月病的那几日,左邻右舍都知道了。
  楚武常常在这条街上晃荡,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虞冷月起不来床的几日里,不见他来,这会子虞冷月的病好了,他倒巴巴赶来“关心”虞冷月了。
  “唉哟,听说掌柜病了几日,牵挂死我了,可算是好透了。一些日子不见,还甚是想念。”
  楚武进铺子点茶的功夫,嘴里说出这么一番话。
  虞冷月心下冷笑,脸上却堆满了愁容,哀叹道:“病是好了,可请大夫诊脉抓药,却是花了不少钱,如今还欠上十好几两银子,这间小茶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挣出这份银子还给人家。”
  楚武闻言,脸色果然一变,呵呵一笑,没接腔。
  半晌干巴巴问:“什么病,要吃十几两的药那么贵。”
  虞冷月也是愁色满面:“说是拿上好的人参才吊回性命,大夫说这倒不是什么急症,而是慢病,日后还要复发,还得靠人参养着。就算日常不是吃上好的山参,至少也得是喝点儿人参须熬的汤,才能保养好身子。”
  楚武干干笑着,目光一直流连在虞冷月瘦下来的双颊上,再未说什么轻薄之语。
  美人么,哪个男人不惦记?
  可是要花太多银子,那也就不太美了。
  虞冷月顺利送走了楚武这尊瘟神。
  雪书又气又无奈地低声叹气:“你这一病,竟还病出个好处来。”
  虞冷月嗤笑摇头,只道:“好不了多长的日子。”
  等她脸色红润起来,楚武便又会故态复萌。
  他看女人,不过同看货物一般,“成色”好起来,他便又中意了。
  只不过眼下总算是有机会喘气了一口气,也好筹划着如何收拾这间铺子。
  她吃药花了许多钱,倒不算是胡说。
  她们的手头越发紧,当真急忙不等到租时结束就走了,银子亏损得人心疼。
  虞冷月心里有计较,与雪书说:“我出去找老金商量点事儿,你先看着铺子。”
  雪书应了,等虞冷月一出门,她回到阁楼上,把自己那些画画用的纸和颜料,全抱出去重新卖了。
  原先买这些也会省吃俭用留下来的钱,虽说买时没花几个钱,卖出去也不值几个钱。
  杯水车薪也比没有得好。
  虞冷月找到老金常常待的地方,却不见人。
  那边常常与老金一起驾驴车的人,靠坐在驴车上,擦掉额上大粒的汗珠子,告诉她:“老金好几天没来,听说是病了。”
  虞冷月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老金都六十高龄了,这人要是病了,真叫人担心。
  她虽有心去探望老金,却不知老金住处。
  虞冷月回三必茶铺的时候,一路都心不在焉的。
  她同雪书来京时,还是父亲曾经的同窗写信来京中,帮忙托了人找老金过来接船。
  关系拐了七弯八道的,她们对老金来说,不过是一桩生意罢了。
  但老金着实照顾她们,短短几月已经帮了她们许多忙。
  老金是她们在这偌大的京城,头一个结识的踏实朋友。
  虞冷月心里莫名犯愁,铺子的生意也不能丢了,探望老金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
  她刚回到铺子里,却见雪书也从外头进来,隔壁掌柜半大的小子从三必茶铺里出来,仰着脑袋同雪书说:“姐姐,我帮你一直看着呢,没来客人。”
  雪书走进铺子里,往小子手里塞一把零嘴。
  大小子捧着零嘴一溜烟跑了。
  虞冷月瞧着那小子远去的背影,问雪书:“你出去了?”
  雪书笑着把手掌摊开,一串铜钱,她说:“草尾胡同那里有老人要茶,腿脚不方便,我给送过去的。”
  虞冷月也就没疑心。
  雪书抿着唇走进去,把铜钱扔到纳钱的罐子里,在账本上记下一笔:雨后龙井,半斤。
  老金的事,虞冷月也没同雪书说。
  少一份心事,少一份愁苦。
  半下午时候,老金居然来了。
  虞冷月喜上眉梢,把老金迎进后院,给他倒好茶喝。
  老金坐在后院石阶上,大碗喝茶,笑呵呵的:“两位姑娘近日可好?”
  雪书弯起的嘴角瞬间淡了下去,欲言又止。
  虞冷月搬了个凳子坐下说:“我们很好。听说您病了,身子可有大碍?”
  老金摇摇头,马鞭子放在地上,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脸上聚起深褐色的褶子,说:“没什么,腿疼的老毛病了,歇几日就好了。”
  紧接着又纳闷道:“咦,虞小娘子怎的恁瘦了?”
  虞冷月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面貌神气些,“天气热的,走街串巷多了自然就瘦了,秋冬天不就又胖回来了。”
  老金眼神其实不是很好,虞冷月离得近,肤色他看得不甚分明。
  只笑着点头说:“那就好。我下午出去听人说小娘子找我,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活儿要我干,就过来了。”
  虞冷月道:“我就是想让您专门为我跑几天,我按天给您结钱成吗?”
  老金一乐,“那好啊,做小娘子的生意最省心了。”
  虞冷月带上货物,就同老金一起坐马车出门了。
  龙婆子的生意不也是自己一点点跑出来。
  她也能。
  有了马车,跑得更快,装的货物也更多。
  老金在前面驾车,同时告诉虞冷月:“我晓得宣南坊里有几家门户松的,我先带小娘子去。”
  虞冷月求之不得。
  老金比虞冷月还焦急,他巴不得她多做几件生意,因此叹道:“这马跟我一样,老了,要是再年轻一点儿,就跑得更快了。”
  虞冷月安慰老金:“老马稳重。”
  老金笑了笑,与虞冷月说:“再过段日子,只能让它到别人手里去稳重了。”
  虞冷月连忙问道:“您要卖马?”
  老金说:“想在我歇下之前,给他找个好人家。到底也跟了我好几年,我不能亲眼看着他被人宰了不是?”
  虞冷月撩起粗布车帘,说:“要不,您教我驾马车吧?”
  老金高声道:“好哇!”
  虞冷月一边挨家挨户去兜售茶叶汤饮,一边学驾车。
  几日下来,生意多了几桩,车技也熟稔了几分。
  明苑里,王喜媳妇去买了许多菜回来。
  孙子过去往她手里扒拉:“奶奶,你买的什么?”
  王喜媳妇一把拨开孙子,斥道:“去去去,这是给三爷备的菜。”边去厨房边嘀咕:“还说只住一夜,这都住的快一旬了。”又担心地自言自语说:“莫不是在周家受了什么委屈?”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如今谁还能她家三爷委屈?
  就算是周家三老爷,三爷他亲爹也不能的。
  周临渊下了衙门赶回宣南坊。
  路过三必茶铺时,海岩小心翼翼问道:“三爷,要小的去买……”
  “买什么?”
  周临渊掀起眼皮子,凉凉掠过海岩的头顶。
  海岩仿佛被人揭了头皮,一阵发凉。
  也是,人家招子都没挂出来,他去买什么?
  周临渊闭目养神,冷淡道:“周家已经穷到明苑里缺茶叶了?”
  海岩连连应:“不缺不缺。”
  马车刚停在明苑门口。
  周临先从里面出来,望着下车的周临渊说:“巧了三哥,我正要找你的。”
  周临渊拧眉问:“申字库的事?”
  周临先道:“是,我派人去小时雍坊找你,说你好些日没回去,我想着你住来了明苑,就亲自给你递消息来了。”
  周临渊微压下颌,请周临先进屋说。
  周临先皱着眉头,讳莫如深地道:“三哥,你这事还真有些复杂,我劝你点到即止。走吧,晚上我请你吃顿好的,边吃边说。”
  周临渊让海岩回了明苑,与周临先一起上马车,择了一处酒楼雅间里密谈。
  兄弟二人谈公事至深夜。
  周临渊骨节分明的手指,端着瓷白的杯子,那手背上的肌肤,竟不输白瓷之色。
  他徐徐搁下酒杯,声冷如寒霜:“想不到这申字库销赃的路子这样深,连漕帮都牵扯了进来。”
  周临先“啧”一声,说:“整个京城,你绕一圈,最后不还是一股麻绳扭在了同一根线上。”
  周临渊敛眸沉思。
  酒坛子里的酒,不知不觉全部空了。
  他瓷白的俊美容颜上,浮现薄薄浅红。
  周临先站起来时,身子直晃悠,打了个酒嗝,桃花眼十分潋滟,眼神迷惘地说:“三哥,走,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
  周临渊缓缓起身,一把扣住周临先的肩,使他站稳。
  唤了外面的小厮进来,扶周临先上马车。
  周临渊吩咐车夫先去孙阁老胡同送周临先回家。
  周临先一身酒气,拽着周临渊的袖子,口齿不清地说:“三哥,你、你真的不去好地方?听人说,那里可有天底下最美妙的事情。”
  周临渊用扇子拨开周临先的手,淡瞥他一眼:“什么好事?”
  周临先凑过去,神秘兮兮在他耳畔说了短短一句话。
  周临渊越发嫌恶地用黑骨扇推开了周临先,唇中淡淡溢出一句薄凉的话:“不过是颜如玉而已,能有什么美妙的。”
  周临先歪头睡了过去。
  周临渊把人送回去之后,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只是谈事时,不知不觉喝的没数,如今脑袋有点泛晕,还有些酸胀。
  周临渊仰在车壁上,闭眼养神。
  忽马匹长嘶一声,车身被撞了个不稳,周临渊听见一阵“砰砰”声,清醒一瞬,撩开车帘一看,对面的马车撞了个人仰马翻,他的车夫也已经摔了出去。
  虞冷月跟老金跑到天黑才回去。
  本以为晚上会道路通畅,哪晓得居然堵住了马车。
  老金经验老道,够着身子往前一望、一嗅,就说:“肯定马车相撞了。哎,巡街的兵爷也都不在,这要弄不好,得耽搁半个时辰。我还不知道出不出的了右安门。”
  虞冷月跟着等了一阵子,见还是水泄不通,忍不住下车去看情况。
  这一瞧,竟瞧见了“顾则言”的马车。
  虞冷月走到马车边,才零零碎碎听人说到,“顾则言”的马车被人撞了,车夫摔吐血,送去了医馆。
  而“顾则言”的车驾没人敢动,堵在路中间,两头的人都错不开,谁也走不了。
  周围人叫嚣声,如水漫金山。
  虞冷月去同老金打过招呼,让他等路上通畅了,一会儿自己早点回去,不必等她。
  随后就坐上周临渊的马车,拽起缰绳,准备驾到一旁去给大家让路。
  周临渊一身白衣,从医馆里出来,朦胧烛灯下,眼角犹然沾着酒后薄红。
  他看着占了他马车的女子,嗓音亦凉:“你在干什么?”
  虞冷月侧头,朝着周临渊清绝中有几分旎旖的眼角,粲然一笑:“送救命恩人回家,恩人还不上车吗?”
  周临渊略瞧了她一息,才迈着迟疑的步子走过去,上了马车。
  虞冷月嗅到一阵酒香,大约是因为从他身上飘过来的,香气又冷又淡。
  身后绸缎车帘放下时候,她听到车厢里隐隐一句――
  “多谢。”
  虞冷月紧握缰绳,眉目飞翘,尽是狡黠。
  心中暗道,现在就道谢,未免太早了。
  作者有话说:
  周临渊:女人而已,呵呵。
  虞冷月:等会儿你再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