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武二十年六月,疫病和流言,伴随夏季暑热,迅速席卷京城,遍布朝纲田野。
状元游街、万人空巷的景象犹在眼前,不到半个月时间,京城家家大门紧闭,街上空荡萧索,仅有的三两行人,也都神色严肃,捂着口鼻匆匆走过。
熏艾的烟气从窗户缝隙飘出,随风吹到外城。
发现疫病的第一时间,申帝下令,在外城设立养济院,隔离治疗患者,并拨下百余名太医治病、施药。以防人手不足,还派出这一批参加殿试的考生,临危受命,全力抗疫。
因此,比起安静的内城,外城显得有些忙碌。
身为探花郎,孔疏前几天才骑着千里马、在百姓的欢呼声中走过长街,眨眼便摇身一变,换上一身灰蒙蒙的九品官服,在破旧的东城药堂,等待清点朝廷今日送来的草药。
他大力扯动衣领,让不存在的风吹走暑气,阴沉开口,“今日送药的怎么还没来?太医院终于研究出药方了?”
此次疫病来势汹汹,感染的人伴有咳嗽、呕吐、高温等症状。最开始,太医们以为是伤寒,开了麻黄杏仁甘草石膏汤,病患却不见丝毫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康太医紧急翻开医书,和几位老太医一同研究药方,但迟迟没有进展。
太医院一日没有进展,进士们就要在外城留一日,寒门弟子尚能忍受,世家弟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孔疏的父亲是刑部郎中,他是家中独子,还算沈不随的表亲,因为早早拜了太傅为师,不算纨绔子弟,但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平时来外城的次数都很少,何况整日待在破旧的药铺里。好在分到一起的是熟人,不用装模作样,直接发作起来。
管坊挥开折扇,先给孔疏扇了两下,对方皱眉挥开,他才对着自己汗湿的头发猛扇,“大概是路上耽搁了,左右不会太晚,那些太医催了好几次,今天肯定能送来。”
林钟之月,最为溽热。管坊扇了半天扇子,不仅没见到朝廷送药的马车,还给自己扇出一身汗,他啪一声收起扇子,余光瞥见脸色愈发阴沉的孔疏,心底也生出几分烦躁。
不仅因为闷热的夏日、没完没了的疫病,更因为隐隐的担忧。
殿试出成绩第二日,按照规矩,应该由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参加琼林宴。但皇帝突然下令,取消第二日的谢恩。
状元郎曹成杰询问传令太监,对方却没说原因,后面疫病很快爆发,众人以为这就是原因,但管坊不免心虚,毕竟他……
药铺只有他们二人,但管坊还是下意识张望,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才小声犹豫道,“你说陛下这样安排咱们,是不是有什么用意?”
孔疏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沉沉盯着远方,没听清对方说什么,随意“嗯?”了一声。
管坊咬咬牙,凑进一步,附耳开口,“殿试结果出来,陛下就该给咱们封官,可半月过去了,一直不见陛下动作。虽说疫病肆虐,需要咱们帮忙,却也不该全无规矩。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管坊在进士中排名九十六,不好不坏的名次。若朝廷封官,最多正九品。但孔疏是探花郎,理应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官职。
哪怕两人自幼相识,见面也要按品级行礼,但实际是,在这次治疫中,两人被分在一起,同时负责清点每天送来的草药,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不只是他们,听说这批进士,包括状元本人,都没得到任何官职,而是一视同仁,随机被分配到各处。虽说事出从急,但这样分配,就好像……他们的成绩无效。
身为同谋,孔疏瞬间听懂暗示,撑脸颊的拳头猛地用力,脸上的肉被挤到一起,使得原本阴沉的面孔顿时变得狰狞,他低吼,“闭嘴!”
管坊本就心虚,被这一声吓得后退两步。似是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孔疏稍稍收敛表情,可眉宇间的阴沉挥之不去,他盯着对方开口,“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猜测到的,况且木已成舟,以后莫要再提。”
‘莫要再提’四个字,孔疏说得尤其重,仿佛从喉咙深处绞出来,管坊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件事该烂在肚子里,他讷讷点头,“对,对!和咱们没关系。”
到底是什么事不能再提,两人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对视,眼底都写着,会把秘密带到坟墓里。下一刻,送药的马车辘辘驶来,管坊调整表情,转身时又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然而看见驾车的人,他表情瞬间变了。
白旭——越惜虞的驸马、京城有名的烂人、那件事的始作俑者,正坐在车辙上,眯眼冲着两人,笑得恶劣不怀好意。
……
“陛下封锁城门、非诏不得随意出入。驸马爷不好好待在公主府,反而私自穿过内城门,来到这破药堂所为何事?”
送药的人刚走,管坊便迫不及待拽着白旭到后院,言语还算恭敬,但表情动作怎么也算不上好。
“管兄何出此言?如今京城有难,我也是想出一份力。况且管兄孔兄高中,我来祝贺也是应该的。”白旭佯装讶异,摇头晃脑开口,脸上虚假的笑始终没断过。
白旭此人,内里烂透了,偏偏有一副好皮囊,剑眉凤眼立在那,真有点高门公子的风流劲儿。他也是凭这幅相貌骗过公主,又借驸马的身份混入世家圈子,最后竟得了太傅的青眼,和他们这群太傅弟子逐渐混熟。
想到前因后果,又被对方四两拨千斤怼回来,管坊忍不住想发火,倒是孔疏声音阴沉却直接地开口,“你想要什么?”
“不愧是探花郎,果真慧眼如炬,”不轻不重夸了两句,白旭话锋一转,笑眯眯开口,“二位在殿试拔得头筹,又领了朝廷差事,自然是前途无限。哥哥也是没办法了,实在是手头有点紧,不得不求到两位这里。”
管坊忍不住惊讶,“你怎么会缺钱?你不是刚……”后面的话没说完,被孔疏咳嗽声打断,才堪堪收住。
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白旭眼神一沉,“府里来了两个丫头,可恶得很,不知怎么骗得惜虞和我生分了,说要查账。”
白旭没说实话,越惜虞不只要查账,而是察觉她的嫁妆少了,要与他和离。对方似乎铁了心,甚至要请皇后娘娘撑腰,若非突发疫病,这件事已经闹起来了。
白旭不屑又有些心烦,真不知道越惜虞闹什么。
皇室宗亲,当然不可能和离。但大申律法规定,出嫁后女子对嫁妆有支配权,虽然大部分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偷拿嫁妆的事情一旦传出来,绝对会被所有人嗤笑,世家也不会容他。
越惜虞现在不见她,所有事都由两个丫头传达,白旭不得已,只得先把那笔钱凑齐,稳住对方,大不了以后再哄回来。
但现在,这笔钱还得凑。白旭大手大脚惯了,哪有什么积蓄,情急之下想起来某件事。恩人有难,这些世家公子当然要帮一把,不是么?
想通之后,他贿赂城门守卫,借送药的名义找到他们。首当其冲,自然是家世最好的孔疏了。
孔疏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愿和对方多纠缠,问道,“你要多少?”
白旭:“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白旭你疯了?”
管坊惊了,正一品官员一年俸禄才几千两,而京城出现疫病,朝廷也不过先拨三十万两银子,白旭一个人就花下十万两?
不仅管坊惊讶,孔疏也忍不住皱眉,他父亲是刑部郎中,不至于拿不出十万两白银。然而他已经给过白旭几万两,这次又要这么多,以后呢?
尚公主后,白旭开始还谨慎,后来发现越惜虞是个软弱性子,有没有亲长撑腰,渐渐胆大起来,后来彻底放开。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几年他纳妾、去赌坊、广交好友,竟然花了足足十几万两,前几日大赚一笔,亏空还有十万两。
说出这个数字,白旭也有些心虚,转念想起世家子弟平日花钱如流水的样子,立马不心虚了,看见两人推诿的样子,还有些恼怒,连带着话也不客气起来,“区区十万两,对于管兄孔兄并不多,毕竟,二位也不想我鱼死网破,说出那件事,最后一起落得个永照公主的下场吧。”
随着对方的话,管坊脸色变了又变。
三人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却一直虚与委蛇,维持表面友好。偏偏白旭提起‘那件事’,还言语威胁,算是公然撕破脸面,管坊来不及呵止,直接被后半句话吓得心坠下来。
永照公主的下场——
管坊还记得,昨天他路过养济院附近,恰逢公主府的马车送药。所有患病百姓都住在此处,马车来时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等官员们离开,咒骂怨怼声几乎震天,他隔了好远都能听见。
“公主又来送药了。”
“什么公主,她是灾星,若不是她,我们怎么会生病!”
“我也听说了,正是她让女人读书做官,有违阴阳,才会触怒上天降下灾祸。”
“我看不会吧,永照公主每年义诊施粥,真真是个善人,怎么会是灾星呢。”
“怎么不会,前几天潍县地龙翻身,也是她害的。”
“我也觉得是真的,每年义诊啊,就是压她的晦气呢。”
“大申真是让她害了!这样的人就该砍头!”
“嘘——那可是公主。”
“反正我也要死了,怕什么!”
一声声诅咒,粗俗又恶毒,远远听着都觉得恶意扑面而来,虽然知道谁在背后推动,可管坊还是觉得恐惧。若是那件事暴露,这些咒骂发生在他身上——
不知是不是想到一处,孔疏的脸色也变了几变,最终他深深看了白旭一眼,拽下腰间玉佩扔给对方,眼神阴鸷寒冷,“十万两银子,我自己出了。但这是最后一次,若你和任何人再提此事,我孔家拼死也不会饶你。”
“好说好说,绝对没有下次,孔兄知道,我的嘴最严了,”白旭接过玉佩,脸上瞬间挂上笑,他将玉佩捏在两指间,声音压得很低,
“我从未在会试前一天,见过孔兄管兄。”
……
白旭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房间内的压抑却始终挥散不去。
管坊面孔有些苍白,“疏哥……”当初做那件事的时候,也是脑子一热,却忘了白旭像条鬣狗,粘上就扯不到。
管坊还在惴惴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孔疏突兀开口,“这个人留不得。”
这一天三番四次受到惊吓,管坊都有些麻木,却在听到这句话后,猛地转身,“疏哥!”
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仔细算来,管坊只是孔疏的跟班,他父亲也在刑部,却比孔疏的父亲低两级。家世不算差,但在勋贵遍地的京城根本排不上号,凭借和孔家交好,才在圈子有一席之地。
小门小户家的孩子,根本没经历过这种事,当即脸就白了,孔疏却没看他,只是声音愈发阴寒,“科举舞弊,是砍头的大罪。”
他盯着白旭离开的背影,面无表情,眼神却像在看死物,“而秘密只在死人手里才安全。”
在闷热的夏天里,管坊浑身冰凉。
*
与此同时,一模一样的对话,出现在公主府里。
“他们留不得。”
越辞楼闭目躺在树荫下,听完下属汇报,轻嗤一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片刻后,太子闭着眼按住皇姐作乱的手,头也不抬道,“怎么起来了?母后让你多休息。”
坠崖的后遗症已经好了,但郑沈弦不讲武德,把她偷跑到寺庙的事情告诉了皇后。郑晓晓相当生气,派一队精兵围了公主府,还把越辞楼塞过来监督她。
“你没睁眼怎么知道是我?”
越浮玉挑眉疑惑,她被关在府里养了一个月,这会儿身体大好,又被夏日的暖阳熏着,艳色浮动,像彻底绽开的玫瑰,她躺在另一张躺椅上,等人走了才漫不经心开口,“你说谁留不得?”
太子殿下转头,越浮玉依旧散漫慵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他不认为皇姐什么都不知道。
公主府围困近一个月,开始因为皇后娘娘,后面则为保护。
保护越浮玉免受流言之苦,甚至保护公主府免遭暴.乱。
牝鸡司晨、天降灾难的流言,在一个月内迅速涌遍大申。
京城封禁,四方围墙高不可攀,偏偏挡不住不怀好意的笔,也挡不住被带节奏的民。幕后之人的书信一篇篇从京城流到八方,又换成一封封讨伐檄文来到皇城。
如今的问题,早已不是要不要建女塾,而是迅速演变成皇权与贵族、新党与旧派之争。
越辞楼不怕变革,他只是恨,天下书生千万,皇亲贵族上千,为何最后遭受口诛笔伐之人,偏偏是他的皇姐。
这就是太傅所谓的读书人么?刚愎自用恃强凌弱。若朝臣都是这般,大申不如亡国。
他吐出一口郁气,“谁不怀好意,谁借机敛财,谁尸位素餐,谁道德败坏,都该死。”
越浮玉:“?”弟弟突然黑化?
纵观历史,许许多多王朝帝国的溃败都源自内部,党争亡国的例子更是数不胜数,越浮玉不得不担心,但看太子殿下状态,虽然疑似黑化,但行为举止没有半分焦躁忧虑,可见信心满满,完全不把眼下的情况当问题。
知道大家瞒着她,不想让她担心,但越浮玉实在好奇,“流言难辩,你们究竟准备怎么反击?”
越辞楼顿了顿,古怪地看她一眼,好像要说什么,最后又没说,只道,“皇姐马上就知道了。”
*
外城大门,一道黑色挺拔的身影站在队伍中,衣角尘埃不损半分凌厉,检查身份的士兵认出他的身份,惊呼道,“蕴空法师?!”
蕴空仰头,沉墨的双眸染上一点点温度,“是,贫僧……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