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意外,女塾的推行并不顺利。
原本热闹的宴会瞬间雅雀无声,冯婷婷娴静的柳眉微皱,端庄的面容上写满不赞同,她抿着唇,看向公主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荒唐放荡的乱臣贼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派人掌对方的嘴。
而围在越浮玉身旁小姐们,表情或茫然或惊恐,下意识向后退,竟然在她周围留出一片空地。哪怕有谁家小姐眼神亮了,对此跃跃欲试,也会被家中长辈按住。
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对上无数道胆怯惶恐的眼神。越浮玉没什么温度的勾了勾唇,重新坐回主位,给自己倒杯酒,一饮而尽。
预料之中的结果,已经驯化的宠物害怕走出笼子,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谈不上失望,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失望,左右不是一类人,越浮玉散漫坐在椅子上,彻底失去聊天的兴趣,漫不经心端着酒杯,仿佛刚刚扔下一个惊天消息的人不是她。
她不愿说话,别人却不愿放过她,一片寂静中,某位夫人忽然起身,她板着脸严肃训斥,“公主这是说什么糊涂话,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阴阳理而后和。公主怎可说此等有违天理之言?”
宗室繁多,越浮玉不记得说话之人是什么身份。但她分明记得,越惜虞最开始困惑于与驸马的关系时,是这位夫人规劝她女子以夫为天。
永照公主神色淡淡,不愿和这样的人交谈,漫不经心反驳,“自古以来如此?你就要如此?若本宫说,自古以来顶撞皇室者死罪,夫人要不要当场触柱自尽?”
夫人一愣,反驳的话顿住,义正辞严的面孔上闪过讶然,像是惊讶怎么会有人质疑这种事。她皱眉道,“公主莫要颠倒是非,圣人言……”
越浮玉晃动酒杯,看月亮映在杯中的倒影起伏变换,她不用听,就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愈发觉得嘲讽。
自古以来,圣人说过……这两个毫无道理、毫无根基的理由,竟然可以化作绳索,死死锁住女子千年。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么?
……
宴会不欢而散,哪怕后来皇后驾到,短暂地热闹片刻,也掩盖不了山雨欲来的氛围。
人群散尽,越浮玉独自坐在空荡的花园中,侍女们来来往往收拾残局,默契地避开公主所在的位置。
姜非楠看见公主时,正是这幅月下独饮的画面,她莫名想起自己,以女儿身混迹在男子之中,即便身处人群中,却仍在人群外。
也许公主的一生都是如此,在人群中孤独着、沉默着、永远不被理解着。
也许因为一瞬间的感同身受,也许因为白日被对方撞破‘秘密’,也许因为无数的感激与向往,以及一种两人定会交好的莫名笃定,姜非楠走向公主,坐在对方旁边,轻声开口,“不顺利?”
越浮玉挑了挑眉,不惊讶对方知道宴上发生了什么,就像她也知道对面什么情况。
她举杯轻笑,“你那边不也一样。”
姜非楠点头,今晚算世家与寒门真正意义的对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寒门完全落败。
除去千秋子尚有反驳之力,可以说,当世家真正开始发力时,寒门完全被压着打。
越浮玉并不意外这个结果,“科举从建宗十年开始,但这几年才开始大力发展,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年,寒门仿佛人数不少,实则多半没有实权。如今六部尚书中其四出自世家,若非父皇掌有兵权,这天下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前几日看似千秋子搅动风云,实则是世家根本没发力,他们一直默不作声、任由千秋子和皇帝试探。直到今日,公主生辰,他们才借此机会展示实力。
仿佛在告诉申帝——你看,哪怕在皇室公主的生辰宴上,说了算的也是我们。
以姜非楠的身份和性格,她都不该在此时多言,但她偏偏没忍住开口,“世家难缠,如田浇之流都能轻易策反,变法真的会成功么?”
变法提出半个多月,考生们议论纷纷,但唯有姜非楠,在她面前旗帜鲜明地表示支持变法。
越浮玉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托着下巴,倒是饶有兴致看向对方,“姜会元似乎……不怕本宫?”
‘不怕’二字并不准确,事实上,越浮玉总觉得对方很亲近自己,哪怕她刚刚撞破了对方的秘密,哪怕她看过很多次姜非楠对别人如何疏离冷淡,可她莫名就是有种感觉,姜非楠很喜欢自己。
永照公主漫不经心想着答案,不像讨好,是一见如故?还是沾了舅舅的光?
姜非楠笑了笑,她平日总板着脸,又瘦弱,气质都显得有些冷淡阴森,再加上年纪小,所以完全没人怀疑过她的性别。这会儿笑了,脸上轮廓才带出几分女孩儿的秀气。
她给越浮玉讲了一个故事,“我是双生子,六岁那年家里遭了灾,父亲和哥哥都病死了,按大申旧律,父亲儿子过世,家中财产要给族里。母亲不愿意,只得将我扮作男孩,一养就是十六年。”
越浮玉捧着酒杯,如何也没听出来这个故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姜非楠却端起酒杯,郑重起身,“自六岁起,我就有两个执念。其一,穷人的命不是命么。其二,同样是爹的孩子,为何哥哥能当家,我却不能。”
姜非楠永远忘不了六岁的冬天,她捡了一天的树枝,终于在晚上勉强升起火,再凿开缸里的冰,取水熬粥。然后看着柴火一点点烧尽,也眼睁睁看着父兄一点点咽气。家中不是没钱,但只够买一副药,根本救不回两人,还要连累活着的人受罪。而父兄死后,尸骨未寒,大伯却惦记着家财,是母亲早有预料,让病中的哥哥穿上裙子,才保全了她。
六岁的姜非楠懂了,却更加不懂,这个世上,穷人和女人不配活着么?
那年的冬夜太冷,哪怕过了数年,姜非楠依旧觉得冷,直到申帝登基第六年,更改律法,允许女子单独拥有户籍,也能继承家产;直到永照公主长大,在各地建医馆、办义诊。
迟来的柴火终于温暖了六岁的姜非楠,于是她想上京,既是为自己、为母亲挣一分出路;也想试一试,自己是否能当一把柴,温暖某个冬日凄苦的女孩。
遇见永照公主,听了对方的事迹后,姜非楠忽然发现,她想做的事,原来一直有人在做。
她拂袖,向公主三行大礼,“姜某愿为公主马前卒,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晚风寂静,姜非楠躬身站在公主身前,沉默而坚定地俯首,她能感受到公主在审视她,时间一点点流逝,姜非楠眼中的光也越来越暗,就在她要主动道歉时,公主终于开口。
越浮玉:“本宫说要建女塾,可有人反驳了本宫,因为自古以来都是男人读书,因为圣人说过女子本该无才。姜会元,你懂了么?”
姜非楠细细沉思,总觉得答案不太满意,好在公主也不是考校她,越浮玉扶她起身,指尖点在她手指上因写字而练出的薄茧,“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自古以来;谁的声望高,谁就是圣人说过。新政推翻旧朝,世家压制寒门,男人压迫女人,都是一样的道理。靠的是上位者的权,读书人的笔。”
“你问本宫,变法能成功么?本宫只能说,现在还不能,因为父皇有权、但无名,但他在等,等一个足以光明正大出手的机会,而本宫也一样。”
越浮玉在对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姜非楠摊开手掌,是一团被攥紧的纸,纸团紧实,足以见得捏着它的人用了多大力气。姜非楠抚平纸张,在上面看见女德二字。
这是《女德》的封面,是越浮玉发表那番言论后,不知谁送入公主府的‘礼物’。
姜非楠下意识攥紧手掌,那张摊开的纸张再次变得褶皱不堪,越浮玉看见了,也笑了。
她漫不经心抽回那张纸,随手将它放在烛火之上,不消片刻,便在空中化为灰烬。火焰跳动,仿佛在她眼底也盈出灼热的光,越浮玉郑重开口,“本宫不要你做马前卒,本宫要你做我的笔,所谓的‘圣人’说过太多混账话,世上该有一个人,为女子正名。”
姜非楠陡然抬头,终于明白永照公主的意思,越浮玉点头,肯定了对方的想法,她微微笑开,艳丽的眉眼盈盈弯起,像一把锋利的刀,“所以,姜会元,高中状元吧,做天下第一,让天下人都听见你的声音。”
月色下,姜非楠遥遥望着公主,迟来的柴火不仅仅温暖她,更引她一同燃烧。
年轻的会元屈膝行礼,“臣遵旨。”
*
公主府里小小的约定无人知道,实际上,公主这场生辰宴也略显潦草。
过去,永照公主虽传闻颇多,但她出现在哪个宴上,一定会成为话题的中心,让京中弟子谈论不休。而昨日的公主生辰宴,却恰恰相反,去过的女子们都闭口不言,无论别人如何问,都不说当日发生了什么。
而与之相对,隔日在冯太傅府里办的鹿鸣宴,则格外盛大。
大申沿袭旧制,乡试结束后,都会举办鹿鸣宴,鹿通禄,有高中之意。而会试结束后,冯太傅为弟子们举办鹿鸣宴,做法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越浮玉同样收到帖子,外面学子抢破头皮的帖子,被她随手扔到一边,“呵,这是与本宫打擂台呢。”
昨天她办生辰宴,转头冯太傅就举办鹿鸣宴,仿佛在向天下学子展示实力。
旁边,郑沈弦正抱刀假寐,哪怕昨晚巡逻至半夜,脸上也看不出半分疲倦,偶尔睁开眼,目光虚虚落在房门上,仿佛能穿透两层门板,看见对面的姜非楠。
他听见帖子落下的声音,抬起眼皮轻嗤,“锋芒毕露不像冯家老头的性格,帖子是以谁的名义发的?”
纤细指尖懒洋洋挑开帖子,露出落款人的名字,越浮玉偏头想了想,“陈级,冯太傅的弟子,也是国子监五经博士之一,以他的名义办鹿鸣宴正好。”
会试第二到第十,都出自国子监,国子监五经博士是他们的老师,举办鹿鸣宴并无问题,但偏偏是陈级。
陈家原本是京城的小贵族,陈级拜冯太傅为师后,整个陈家都依附于对方,陈级的弟弟陈令,如今也是冯太傅的徒弟,据说很得对方喜欢。
以陈级之名,实则谁不知道真正办鹿鸣宴的是冯太傅?
郑沈弦恰好睁眼,看见了帖子上的内容,把刀横放在桌上,咣当一声,他冷笑,“‘宴请天下学子’,冯家老头怕是过于狂妄,别人给面子称他一声圣人,他还真觉得自己是天下人的老师了。”
未必是狂妄,但笼络读书人是真的。
越浮玉向楼下看,两人正坐在千金楼的顶楼,出榜后空旷多日的大堂竟然热闹起来,很多人手里都有帖子,但似乎仍然犹豫要不要去。
越浮玉也是忽然注意到,世家与寒门的对立,短短几日就如此鲜明。大堂里界线分明,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将人群分成两部分。
哪怕朝廷上有变法之争,但若说现在的情况没人故意引导,越浮玉是不信的。
郑沈弦皱眉,“世家在朝廷积累颇深,他们抱团,寒门学子定会内心不安,这时候冯太傅抛出橄榄枝,雪中送炭怎么会不引人动心。”
楼下似乎已经商量出结果,那些学子们似乎接受了帖子,已经在商议明日何时去国子监。
他这个武将都看出问题,郑沈弦不信申帝没预料到现在的情况,他问道,“皇上是如何想的?”
越浮玉摇头,她最近没进宫,越辞楼也不见人影,完全不知道宫里的消息,但她并不担忧,“父皇让千秋子此时提出变法,肯定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用咱们担心。”
她随手指向隔壁,“如今顾好自己的事就好。”
隔壁,千秋子正在指导姜非楠。
姜非楠学问有余,但她出自偏远的思明府,到底见识不足。殿试考察治国之道,越浮玉唯恐对方不了解,特意请来千秋子,进行考前辅导。
郑沈弦目光时不时落在隔壁,但神色沉稳依旧,“我相信他。”
……
随着殿试时间的逼近,千金楼里愈发安静,但也只是表面平和,底下暗流涌动。
有人如姜非楠一般通宵达旦,一心只读圣贤书;也有人选择另一条路,从鹿鸣宴回来后,便与世家交好。
殿试不罢黜贡士,只是重新排名,因此在场的考生都算准官员。他们此时的选择,也是未来官场的选择。
两方人聚集在小小的千金楼里,偶尔也会发生摩擦,次数多了,两方都憋着一口气。
五月二十五,也是殿试前一天,千金楼为鼓励考生,午膳一律免费。
大堂坐满了人,一群互相较劲的人看见彼此,气氛也绷得很紧,不知谁开始第一句争执,大堂瞬间被引爆。
“寒窗数年,有些人偏偏不爱当人,选择跟在别人身后当狗。”
“那我倒要看看,以后入了官场,究竟谁是人谁是狗。”
“能不能入官场,还未必呢。”
世家、寒门、清流、东林、冯氏弟子……这些人虽未入官场,身上已隐隐有各种党派的影子,越浮玉似乎明白父皇在做什么,又不太明晰,她只是静默看了半晌,抚过蕴空和法真方丈送来的佛珠。
如今分开的佛珠终于合二为一,一百零八颗菩提光滑莹润,带着淡淡的檀香,好像握住它,就能获得平和的力量。
越浮玉深吸一口气,原本略显焦躁的神情重归平静,她扣响姜非楠的门,“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在这场巨大的变革中,崭露头角了么?
*
就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殿试正式开始。
五月二十六,太和殿门前,三百五十名文科贡士依次入殿,手持长刀的皇帝亲卫五步一人,从午门一直守卫至殿内。郑沈弦将军亲自站在大殿门口,检查贡士随身携带的器物,是否有行刺、舞弊的嫌疑。
经过数道检查搜身,即便是最从容的考生,脸色也隐隐泛白,等所有人在太和殿内站定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文武百官陆续入殿,分列在大殿两侧。
殿试每人一桌,三百五十张桌子齐齐摆放在大殿中央,阳光从太和殿的窗户斜斜照进来,直到偏移到某个地方,司礼监掌印尖锐的声音忽然在大殿内响起,“皇上驾到——”
百官与考生一同叩首,巨大的鸣鞭声响彻皇宫。
礼毕,除监考官的官员再次退场,后面是稀稀疏疏发卷的声音。走出午门,宫门在眼前闭合,彻底割开里面紧张的氛围。
走出皇宫好远,官员们才松口气,有年纪轻的官员苦笑道,“今日并非自己下场,却不知为何莫名紧张,也不知道当年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哈哈哈,我当年也紧张得不行,一盏茶时间过去了,才敢提笔。”
“竟有此事,张侍郎可是当年的榜眼。”
“莫提莫提,都过去了。等过年我家小子下场,才是真正的紧张。”
话题转眼聊到孩子,那就不得不提到冯太傅,有人笑着恭维,“今年的状元,应该也是冯太傅的弟子的吧?”
冯太傅摇头,“不敢,成杰和孔疏还有要学的地方,日后还要依仗各位大人。”
虽然很多考生和冯太傅沾亲带故,但真正算得上正统弟子的,只有曹成杰与孔疏二人。
曹成杰便是会试第二名,在学子中小有名气的状元之选。而孔疏年纪还小,今年刚从国子监毕业,可以直接入仕,但为了博取更好的前途,还是选择今年下场。
官员们直到冯太傅在客气,笑着回应,“好说好说。”
告别好几个提前恭贺的官员,冯太傅转身走上马车,无人看见的地方,脸上才露出一丝轻松的笑。
如今孰强孰弱,官员和学子们已经做出评判,不是么?
*
这一夜,京中无人能眠,文华殿里同样灯火通明。
申帝和越辞楼坐在桌前,前面摆放着司礼监整理好的试卷。三百五十份试卷看似不多,实际很厚,因为贡士不仅要写明观点,还要详细附上三代身份,因此每份试卷都是厚厚一摞,三百五十份加起来,几乎铺满整个文华殿的桌面。
越辞楼半夜被叫起来,人还有点迷糊,他看完试卷后,也没彻底清醒,只客观地评价,“今年的贡士,水平不一。”
殿试只考策题,今年共有五题。前面几道都与民生有关,最后一道毫无疑问,是有关变法的问题。
而越辞楼看过的几份试卷,文采高低不一,水平也参差不齐,有几份,更是差的离奇。但越辞楼并不觉得哪里奇怪,“在太和殿考试,又是父皇亲临,许多考生发挥不出应有的水平,实属正常。”
用皇姐的话,就是心理素质太差,考试紧张。越辞楼猜测,“这是寒门考生的试卷?”
并非瞧不起寒门,而是世家弟子大多在国子监,哪怕见不到皇帝,但经常见到讲经的大臣,殿试时,不会像寒门那么惧怕。
申帝没有回答太子的话,又指了指左手边另一批试卷,示意对方来看。
手指覆上眉心,沉声询问,“你觉得,这些试卷与刚才那些对比,如何?”
越辞楼跪坐到案几前,翻开试卷。
这一摞试卷显然被多次翻阅,纸张很容易便翻开,直接露出后半部分,轻易看见姜非楠的名字。
越辞楼看过姜非楠在千金楼的比试,也知道皇姐很看好对方,所以清楚对方的水平很好,果然,姜非楠文采斐然,观点独到新奇,有关民生部分甚至称得上老练,仿佛不是刚进京的考生,而是做过几年官的熟手。
这样一份考卷,在往年必是前三,甚至状元都有可能。而后面的试卷,也各有千秋,甚至能和姜非楠一拼高下。
越辞楼点头,脸上微微有笑意,“这是排名前十的试卷?果真水平极佳。得此能臣,儿臣提前恭贺父皇。”
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监考、阅卷,因此没有主考官,只有八位大臣作为读卷官。皇帝也不需要批阅所有十卷,而是由读卷官选出前十,再由皇帝选出状元榜眼。
现在已经过了子时,足以让读卷官筛出前十的试卷,呈给皇帝。
贡士的前十和其他人差距较大,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能进殿试前十,定然是勤奋、天赋兼备的天才,怎么能用普通人和他们对比。
越辞楼想起父皇问二者区别,客观给出评价,“两批试卷水平高低不一,但他们名次也有先后,所以并不意外。”
“是么?可若两批人名次不分先后呢?”申帝看向太子,示意他翻开试卷后面的名字,“你看的第一批试卷,来自会试的前十。后面这批试卷,是殿试的前十。”
如今已彻底入夏,夜里也算不上凉,可晚风吹过,越辞楼竟因为申帝的话,生生感到一丝寒意,因为半夜起来的困倦彻底消失,他惊道,“怎么可能?”
他看的第一批试卷,实在是非常差劲,有几篇甚至不知所言,哪怕用心理素质差这个理由,也难以解释为何会试里名列前茅的考生、竟然在殿试交出一份这样的考卷。
最重要的是,会试前十人,除去姜非楠,都是世家弟子,心理素质真会差到这种地步?
申帝揉着太阳穴,说出今晚的发现,“读卷官呈上试卷后,朕偶然发现,殿试前十与会试十人截然不同,仅有三人重合。命司礼监挑出会试前十的试卷,竟看到这样的文章。”
他脸色沉下来,“辞楼,你说这是为何?”
这还是长公主早年提出的办法,为防阅卷舞弊,考生的名字都写在试卷最后,由司礼监封存,仅有皇帝有资格查看。
所以,恐怕阅卷大臣们都不知道,殿试前十竟然和会试前十相差巨大。
越辞楼抬头看向申帝,脑海中缓缓浮现一种可能,他难得失去稳重,眼睛瞪大,“会试舞弊,怎么可能?”
申帝靠坐在龙椅上,手指轻点扶手上的龙头,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尤其明显,他轻嗤,“事实已经发生,如何不可能。或者说,”他的眼神忽而锐利,“仅仅是会试舞弊?殿试呢?”
越辞楼倏地沉默。
……
同样的沉默,一直蔓延到第二日入宫的读卷官身上。
读卷官六人,二人出自内阁,一人出自翰林院,余下三人出自六部。
这六人由皇帝钦定,既出题也阅卷,若殿试出现纰漏,也是第一责任人。
因此,当殿试的第二天,六人来到文华殿,看见昨天拟下的二甲三甲名单时,脸上血色唰地褪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皇上明察!臣等绝对与此事无关。”
*
殿试结束第三天,五月二十八,传胪。
这一天,远比杏榜放榜那日还要热闹,如果说关注杏榜的都是考生,那今日状元游街,则是半个京城都来了。
长安左门前,皇榜张贴的地方,人头窜动。不少家丁等在榜前,第一时间看见自家公子的名次,好给府里汇报,若主人家高兴,还能得到不少赏钱。
而正阳门前,则聚集着许许多多的百姓,谁都知道状元的鼓乐依仗从正阳门前出发,好多家长带着孩子等在门前,既是凑热闹,也能给自己孩子讨个好彩头。
而平日守卫森严的皇宫大门,禁卫军严格依旧,但眼底也不免带着笑,就连街上的商贩,今天也格外多,千金楼庄掌柜一大早就等在门口,旁边的商铺老板笑呵呵嗑着瓜子,“庄老弟,我看今年的状元也能出自千金楼,那你这就彻底坐实状元楼的名声了。”
三年前,许别时高中状元,跨马游街回到千金楼,其后三年,千金楼人流不断,人人都想蹭个喜气,就连周围铺子都获得不少好处,所以他们最希望今年的状元也出自千金楼。
庄掌柜想起自己主子,心里觉得十拿九稳,面上却不显,笑着含糊,“最好最好。”
……
同外面的喜庆截然不同,宫里格外严肃。
太极殿外,文武百官着朝服,恭敬垂首而立。
偌大的宫殿前雅雀无声,但文武百官心中都有些疑惑——时辰已经到了,读卷官们在哪?黄榜又在哪儿呢?
往年,司礼监掌印在黄榜上印章后,黄榜会由执事官捧至太极殿,宣布考生名次,此乃传胪。这些流程都是固定的,为何今年一个人都看不到?
沈望山不由自主看向冯太傅,却见对方微微皱着眉,显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官员们心中惴惴,不明所以。严肃的氛围很快传至还未入朝的贡士们身上,有人额头已经忍不住滴下汗,晕湿脚下一片地面。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时辰终于到了,然而不见鸿胪寺官执黄榜传胪,反而是礼部拿出明黄色的圣旨,浑厚的声音很快在太极殿上空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朕详阅延考典礼,选拔贤良,特赐一甲进士三人,状元曹成杰,榜眼姜非楠,探花孔疏。尔等需勤勉奋进,切勿懈怠自满。钦此!”
官员们短暂产生一阵骚动,但因为在御前,众人很快收敛,但许多人如冯太傅,尽管极力克制,也能看出眼底的兴奋之色。
官员们尚能克制,贡士们却有些收敛不住,人群里发出小小的惊呼,曹成杰等人被考生们推出来,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由礼官戴花披红,簇拥到正阳门。
太监笑着开口,“状元郎,上马吧。”
曹成杰三人被扶着上马,随即礼乐生骤然响起,禁卫军打开三个城门,城门外百姓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
红绸铺路,彩纸漫天,三位一甲进士很快被簇拥着离开。
……
宫外的喧闹声一直传到太极殿内,官员们也不由自主被感染,似乎想起自己当年科举之日,脸上露出放松的笑,然而笑着笑着,他们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殿试共三甲,为何只公布一甲,剩下的二甲三甲呢?他们不应该跟在状元身后,同样在游街么?
高台之上,申帝威严端坐,沉凝的目光落在每一位官员身上。众人等待半晌,只等到礼部官员离开。
沈望山咬了咬牙,出列询问,“陛下,不知二甲三甲进士及第,何时公布?”
风声渐起,申帝的声音在风声中显得有些森冷,“朕决定遵循旧例,启用朝考。二甲三甲排名,由殿试、朝考共同决定。”
沈望山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在场不少官员,都想起什么是朝考。
前朝确实有朝考一说,是殿试后的复试。殿试一甲三人不需要参加,剩余的进士都要参加。而朝考和殿试类似,都不废黜进士,仅用来排名。朝考第一名为朝元,和一甲进士一样,都可以进翰林院。
因为朝考过于繁复,被太.祖取消,申帝如今启用朝考,又有何深意?
所有人都在思索,冯太傅皱了皱眉,心里有几个猜测,又被一一否定,倒是想明白一件事,难怪读卷官没出现,恐怕是正在为之后的朝考出题。
申帝这一招,世家寒门都没想明白其中深意,自然也无人反对,最后只有冯太傅出列询问,“不知朝考何日举行?”
申帝淡淡回道,“三日后于保和殿举行。”
皇帝已经下定决心,众人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传胪很快就结束。走出皇宫,官员们才控制不住猜测。
沈望山也顾不得在外边,直接走到冯太傅身边,低声道,“皇帝此番是何意?难道他有看好之人,想给对方一个名次?”
冯太傅有些心不在焉,捋着胡子摇头,“或许。”
看见对方不在意的模样,沈望山愈发着急,“我们该怎么办?”
沈望山虽然是吏部尚书,但性格急躁,冯太傅却很快想明白皇帝的想法。
增加朝考,只有两点变化。一是增加一位朝元,二是重新排名。申帝特意重启朝考,或许如沈望山所说,想给某位考生一个名次,或许是不满于二甲中寒门的排名。
但无论为了哪个理由,在冯太傅眼里,不过都是垂死挣扎。
殿试大部分学子都有归顺世家之意,申帝再挣扎,又能如何?
想清楚前因后果,冯太傅拢起袖子,眼底闪过淡淡的嘲讽,他捋着胡子缓缓开口,“沈尚书何须心急,左右不过多一名翰林院编修,掀不起什么风浪。”
朝考的第一名和榜眼探花一样,都是翰林院编修,可入了官场,能不能走下去,谁又知道呢。
沈望山猛地反应过来,也意识到自己着急了,现在朝廷上越来越多人不支持变法,不是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官员能改变的。
他也放下心,拱手笑道,“太傅说的对,还未恭喜太傅,二位弟子都金榜题名。”
两人恰好走到主街,街上庆贺的百姓还没走远,隐隐能听见几句评价。
“那就是今年的状元郎?真俊啊。”
“要说俊,不得不说还得是探花,年轻有为。”
“听说两人都是冯太傅的徒弟呢,果然世家弟子,就是不一般。”
平民百姓哪知道什么冯太傅,都是暗中安排好的人,冯太傅漫不经心想,申帝不是想造势变法么,他倒要看看,如今的结果,对方还要如何借势。
*
不愧是帝师,冯太傅对朝廷和百姓的把握十分精准。
同样的街道上,越浮玉和郑沈弦站在高处,两人还没看见状元的模样,已经远远听到不少学子的议论。
进京不易,很多会试没中的学子都没离京,不少人都抱着见见世面、结交友人的想法,一直留在京城。
虽然游街的一甲进士还没走过来,但消息已经传过来,众人都知道,如今的状元和探花都是冯太傅的徒弟。
之前关于变法的讨论层出不穷,虽然大部分人都知道,哪怕为寒门子弟提供读书的机会,他们也未必赶得上世家公子,但这次科举,则是完完全全证实了这个观点。
寒门学子本就不多,如今更是沮丧,
“果然,世家就是世家。”
“寒门真的没有机会么?”
两人都是聪明人,仅从只言片语中就得到答案,果然,小厮急匆匆敲门,进来后低着头汇报,“一甲进士出来了,姜公子是榜眼。”
寒门学子初次下场就考上榜眼,实在是惊人的成绩,但两人都没开口。郑沈弦握刀的力气陡然变大,金属碰撞发出叮咣的响声,他忽然开口,“殿试能作弊么?”
“您亲自监考,觉得可能么?”越浮玉摇头,声音有些低沉。不得不说,得知姜非楠没中状元,她第一时间也是这个想法,但同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为了防止舞弊,考题在殿试前一日才定下,判卷全程由司礼监盯着,最后的名次也是父皇决定,实在没有作弊的机会。”
从听说冯太傅的两个徒弟下场,越浮玉就预料现在的情况,毕竟是世家,底蕴颇丰,倾家族之力教养的孩子,不可能比普通人差。姜非楠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天才。
越浮玉安慰自己,同时嘱咐直男舅舅,“姜非楠已经很厉害了,不要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给她压力。”
郑沈弦皱眉瞥她一眼,眼底明明白白写着他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他自己不会高兴的。”
郑沈弦是军队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谁都不可能只胜不败。他依旧为姜非楠骄傲,但也清楚地明白,对方并不高兴。
说起来有些自负,但姜非楠确实不会满足于榜眼的身份,他追求的从来都是第一。
越浮玉同样知道这点,姜非楠心有抱负,当然不愿屈居人下。更何况在殿试前,两人还说了那样一番对话。当时,越浮玉是真的相信对方能考上状元,但现在看,会不会反而造成压力?
难得有些烦躁,越浮玉指节叩上桌面,不再想已经发生的问题,而是将目光移到下方的人群,她眸色渐深,“姜非楠会想通的,倒是该想想,现在怎么办。”
越浮玉自己利用舆论,因此格外敏锐,当然能意识到,今天的情况不对劲。
进士三人,偏偏寒门出身的姜非楠无人问津,哪怕有人提起,也是在唱衰寒门,显然有人故意为之。甚至都不用猜幕后之人,定是冯太傅。
但不得不承认,冯太傅这一手实在巧妙。
借她生辰宴压寒门的势,又办鹿鸣宴彰显世家实力,最后用状元的名声将舆论推到顶峰。
如今学子百姓下意识服从世家,千秋子又如何能变法成功?
“还是小瞧世家了,”越浮玉偏头看向楼下,游街的状元恰好走到千金楼,茫茫人群中,她与姜非楠四目相对,对方冲她笑了笑,可笑容并无太多高兴。
越浮玉顿住,也就没注意到,有一家马车鬼鬼祟祟匆匆驶过旁边的暗巷,驶向太傅府。车帘有一瞬间飘起,露出一张熟悉的讨厌面孔。
……
状元游街的兴奋劲萦绕在京城,许久没有散去,同样,世家不可战胜的舆论也在京中各地悄悄发酵。
越浮玉不是没经历过舆论战,但对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就连她一时也没有太多办法,而更奇怪的是,无论是父皇、千秋子、越辞楼,仿佛一时都沉寂下来,就连前几日还在写信的沈不随都失去联络。
在京城多年,越浮玉少有现在的情况,她好不容易闲下来,别人却不知道都在忙什么,甚至今早给越惜虞送去拜帖,对方都说暂时有事,今天不方便见面。
和平常一样走到千金楼,却被告知姜非楠和舅舅一起出去了,越浮玉彻底不知道做什么,她甚至思考,要不要应下冯太傅的帖子,去太傅府转一圈。
想起最近春风得意的冯太傅,越浮玉嗤笑一声。
昨天冯太傅的徒弟高中状元,他没说什么,可不到傍晚,太傅府就传出消息,太傅的弟子陈令今日回京,偶然获得一副画圣的真迹,愿请大家共赏。
因为公主府距离太傅府很近,白樱一大早便不太高兴地告诉她,“公主,您也被吵醒了?今天天还没亮,就有马车不断从咱们门前经过,去那个什么太傅府。”
越浮玉并不意外这件事,实际上如今的冯太傅一脉,可以称得上风光无限,而与之相对,寒门一派则不得不沉寂下来,如今在街上再提起变法,支持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越浮玉知道申帝还没出手,但眼下难免焦躁,她自己在千金楼待不住,索性告辞,现在千金楼不忙,庄掌柜亲自送她,离开时忽然以袖捂面,咳嗽了两声。
越浮玉心里想着事,漫不经心嘱咐,“庄掌柜可是感染风寒?早些看大夫。”
“……可能是昨天灰尘太大了。”庄掌柜有一瞬间的停顿,但没有说出口。昨日观看状元游街后,喉咙就有些不舒服,巧的是,今天隔壁掌柜也在咳嗽。
可能被传染了风寒?庄掌柜遮住口鼻,关心道,“附近不少人都感染了风寒,公主早些回府,以免被传染。”
越浮玉点点头,以为只是小事,并没太在意,只是嘱咐府里的侍女小厮们减少外出,所以她并不知道,就在她留在公主府的第三天,有一名自称潍县县吏的官员倒在京城门口,他声称潍县出现瘟疫,请皇上派人救治。
于此同时,京城许多百姓出现了咳嗽、发热等症状,更有一个说法在百姓中蔓延——
有人扰乱朝纲,致使礼崩乐坏、牝鸡司晨。
上天不容,才使瘟疫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