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武二十年五月十四,会试出榜,会元乃思明府姜非楠。
姜非楠三个字,以迅雷之势扫过京中各处,连朝中都有所耳闻。
会元并不新奇,毕竟只是会试第一名,在状元遍地走的京城,实在不算出奇,但姜非楠出名有两个原因。
第一,今年贡士三百五十人。前十名中的九位,都出自国子监,全是公卿大夫之子弟。第二名甚至是冯太傅的亲传弟子,早有贤明,很多人心中的状元之选,却被不知哪个穷乡僻壤来的姜非楠压住一头,震惊许多人。
第二,姜非楠与郑沈弦在榜前拥抱一幕,被众人传出去,流言真真假假,大意是郑沈弦与姜非楠一见如故,结拜为异性兄弟,而且……有意让越浮玉与之结亲。
谣言传进公主府时,越浮玉正在沐浴。
白樱将新做的礼服放在旁边,浴桶里洒满花瓣,又磨磨蹭蹭收拾脱下来的衣服,明明没事,却硬是营造出忙碌的样子,第三次把叠好的衣服抖开又叠好后,她没忍住询问,“公主,您和姜会元?”
越浮玉:“……”
她懒散睁开眼,长睫上的水珠滴落,顺着纤细的肩头没入一片雪白。浴桶里雾气缭绕,熏得人嗓音微哑,带着勾人的媚意,“别告诉本宫,你没看出舅舅的意思,外人乱猜也就罢了,你跟着起什么哄。”
郑沈弦最近行为之反常,远在皇宫的皇后都略知一二,私下和她调侃,真是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只有郑沈弦本人还蒙在鼓里,坚信他和姜非楠是兄弟情义,打定主意在殿试后,带姜非楠回西北边塞当他的军师,二人其利断金,将大申版图再扩一圈。
申帝听到对方的豪言壮志后,艰难勉励了两句。
身为皇帝,当然为朝中有这样一员大将而高兴,但申帝很难不想起,当年追郑皇后时的种种困难,他对郑皇后表白,郑皇后说你不要妄想我爹的兵权。
兄妹如出一辙,导致申帝还没见过姜非楠,就对这位会元产生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白樱撸起袖子给公主捶肩,笑着开口,“奴婢和外边的人一样,都是普通人,所以不知道国舅爷的想法,但熟悉公主的想法。”
越浮玉略一抬眼,明白对方的暗示。
三年前,越浮玉对进京赶考的许别时一见钟情,郎才女貌羡煞众人,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给二人赐婚,可转眼两人便分开,越浮玉和沈不随在一起,许别时拜冯太傅为师,三年里屡获奇功,破例进入内阁,虽然无实权,却也称得上皇帝近臣。
三年后,又出现一个姜非楠,越浮玉还出现在杏榜前,众人难免浮想联翩,他们当然不会猜测两个男人有什么,所以有关她的传闻才甚嚣尘上。
白樱委婉补充,“太后娘娘都派人过来询问了。”
太后常年礼佛,她老人家都来询问,可见谣言真的很广。
越浮玉从浴桶出来,纤细小腿坠下一片晶莹水珠,划过细瘦脚踝,落入浅色砖石,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她漫不经心开口,“既然是外头谣传,也没有特意澄清的必要,过几日生辰宴上,顺便解释一下就好。反正有舅舅护着,打扰不到姜非楠。”
谣言有几天了,要不然白樱也不会特意提醒她,只是越浮玉最近有点心不在焉,所以没及时发现。
杏榜出来后,她在家睡了两天,精神状态恢复大半,郑沈弦和越辞楼终于不会有事没事带她出去玩,但她自己要忙生辰宴,而且偶尔的时候,她还会想起蕴空。
那日和佛子在皇宫前遇见,两人都没说什么,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只是进宫时,越浮玉鬼使神差回头,然后她看见,蕴空站在原地,黑眸直直落在她身上,似乎没想到她会转身,所以两人目光相撞时,他微顿,然后抬眼望向她。
那个眼神……越浮玉说不清,总觉得和之前不太一样,似乎有什么深沉的、压抑的、晦涩的东西,将再也不受禁锢汹涌而来,将她牢牢淹没其中。
“公主、公主?”几次没得到回应,白樱疑惑开口,下意识抬头,看见公主又陷入沉思。
没人知道在潍县时,公主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包括皇后,都默契地没有询问,他们只是发现她情绪不对时,用最轻松的姿态,不动声色插.入她的生活。
万幸,爱总能治愈大部分伤痛,公主恢复了,只是偶尔的时候,她会陷入这样的沉默。
仿佛大病过后,陷入一场漫长的自愈。
白樱没再开口,安静地等待公主回神,越浮玉没察觉到自家侍女几番欲言又止,擦干身上的水珠,略一抬眼,从新衣服里挑出颜色最浓艳的一件,“生辰宴就穿这件吧,京中风波不断,也该发生一件喜事了。”
至于佛子那个眼神究竟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
……
忙忙碌碌数日,不知做出多少类似于生辰宴该选红花还是粉花、宴会该上烧鹅还是烤鹅之类的决定,越浮玉的生辰宴终于到了。
还不到辰时,越浮玉已经被迫坐在梳妆台前,由着丫鬟给她梳头,还要听礼部最后一次确认宴会细节,白樱拿着宴请名单,飞快询问,“公主,您真的要宴请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及亲眷么?”
除了及笄,公主往年都没有生辰宴,最多一家人在皇宫吃顿饭,今年却反常地大办,不仅邀请了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及亲眷、还有前三十的贡士、甚至一些世家子弟,索性公主府足够大,否则未必能容下这些人。
“帖子已经发出了,现在后悔也晚了,”越浮玉懒散地倚着桌边,哪怕没睁眼,也能想象到白樱不赞同的眼神,她勾唇轻笑,“官员贡士、世家寒门,你不觉得把大家凑在一起,很有趣么?”
她虽爱热闹,却不爱折腾生辰,今年特殊,一方面是她自己比较无聊,另一方面处于政治因素。最近变法之事沸沸扬扬,几乎快到各大势力露出真面目的时刻了,但大多数百姓、甚至少部分官员依旧对此一知半解,正好需要一个时机,一个不那么正式但又能凑齐所有人的场合,给大家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
当然,申帝没想占用宝贝女儿的生辰宴,但越浮玉自己想凑这个热闹,而且她的女塾马上建好,还能趁机打探一下世家贵女的看法。
白樱知道公主的打算,但看见比她还高的宴请名单,难免眼前一黑,“但也太多了吧!”
若算上所有宾客,足足有两百人,哪怕公主府的花园足够大,而且男客女客分开招待,也难免发生意外,那可是朝廷重臣啊!白樱擦擦额头不存在的冷汗,“多亏郑将军带兵帮忙,否则就凭今日早朝之事……”
“舅舅当然会来,毕竟本宫请了他的未来军师呢,”越浮玉幽幽开口,在镜子里和白樱对视一眼,两人想起前几日郑沈弦主动请缨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笑容过后,越浮玉也想起今天早朝的事。
有关变法的争论不知道经历多少回合,今天比较特别的是,带头冲锋的小兵终于偃旗息鼓,幕后之人露出水面。翰林院学士亲自下场,旗帜鲜明地站在千秋子一边,上书支持变法中科举改革的部分。
不愧是曾经的状元郎,针砭时弊指出举荐制的不足,又提出科举制的种种好处,以及完善方案,观点清晰逻辑严密,让人无法反驳,就连最近没怎么表态的申帝都主动提了几个问题,仿佛很赞同的样子。
听说把前几日反对的礼部侍郎脸都气青了,下朝后直接拦住翰林学士,据说两人都没有好脸色,言辞十分激烈,差一点就要动手。难怪白樱担心两人今晚凑到一起,会不会在公主府闹起来。
在发髻上插一只玉簪,越浮玉不太在意道,“不必过于担心,一群文臣罢了,嘴皮子倒是厉害,可若真打起来,舅舅一只手就能解决。”
想了想那些文臣的模样,再想想郑将军和他带的兵,白樱担忧焦躁几日的心真的放松下来,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
又在注意事项里划去一项,白樱拿来小厮递过来的漆盘,干练的表情忽然有一瞬间微妙,“还有一事,今早小厮收到来信。”
提到信,越浮玉顿时打起精神,放下手里的口脂,挑眉开口,“沈不随终于知道给本宫回信了,也不知道崔府具体如何了。”
上一次和沈不随联系,还是对方猜测崔商重病,想要派人继续查探。越浮玉等了好几日,结果对方杳无音讯,连她送去的飞鸽传书都无人回复,若非留在潍县的人是郑家军,她都担对方是不是被崔商一网打尽了。
以为正好在梳头,越浮玉不方便动,只能伸出手,等白樱把信放在手里,然而她等待半天,白樱才磨磨蹭蹭把信放在她手上,吞吞吐吐开口,“不是沈少爷,是……佛子。”
越浮玉动作微滞,信封从指尖滑落,她下意识看过去,发现留在指尖的口脂又沾在白色信封上,在蕴空二字上,留下一道淡红抹痕,无端显出几分靡丽艳色。
白樱偷觑公主的脸色,捡起信封小声道,“听门房说,是今早子时,佛子亲自送来的,对方似乎急着离开,只留下一封信,便匆匆走了。”
沉默片刻,越浮玉还是接过信封,但她没打开,在手心掂了一下,首先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
几乎不用思考,她脑中已经浮出答案。
她送还给寺庙的佛珠,如今,又被蕴空原方不动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