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吚吚呜呜吹过门缝,吹动佛龛两侧的帷幔。
熟悉的婉转清音一句又一句顺着门缝传来,法真匆匆停下诵经,急忙走向连接两个房间的大门。推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蕴空跪在佛前,黑色僧袍勾勒出劲瘦直挺的身影,他半低着头,所有情绪都隐在黑沉的眉眼中,让人看不透分毫。
正如三天前,他也是这般,平淡地说出,弟子欲还俗。
法真无声叹息。
世间无常,四大苦空。诸烦恼生,必由痴故。纵使佛子公主,亦难逃情爱二字。
以免不小心听到公主更多的话,法真方丈欲推门、去阻止对方,然而刚抬手,胳膊便被握住。
蕴空黑眸沉凝,薄唇开合但没发出半点声音,“她不会想见到我们的。”
他了解公主,骄傲又挑剔,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更不愿被看出半分软弱。今日之事,她宁愿他们假装不在、听完她所有秘密;也绝不希望他们出现,虽守住秘密,却被人看见狼狈的模样。
他的公主,即便遍体鳞伤,也绝不低头分毫。
法真扫过蕴空,苍老睿智的眼神满是审视,在对方沉静笃定的目光下,最终放下推门的手。
世人皆有自己的活法,他们只需成他人之美。
*
明明才戴上几日,可红绳念珠从手腕脱离时,越浮玉心里还是空了一瞬。
怔怔看着空荡荡的手腕,她在香案旁伫立片刻,才走到大殿中央,跪坐在铺团上。
红裙逶迤,层层叠叠铺满地面,她双手交叠,缓缓叩首。
万事开头难,可能因为已经说出第一句,之后没有很难,她起身跪直,对着神佛开口,神色有一丝恍惚倦懒,
“其实,本宫以为自己不会后悔的。”
至死不渝叫童话,无疾而终才是常态,她恰好年轻,无论是相爱或别离,都能承受起。所以事情发生后,她坦然接受自己动情,也接受不得不与对方分离。
情深缘浅当然痛苦,但越浮玉不后悔,不合时宜的动心罢了,又不是第一次。她也知道对方不后悔,毕竟早有先例。三次分手,许别时转身入朝,一路高升;沈不随风流人间,红颜不断;李北安甚至和她在一起时,就和别人纠缠……没有谁离不开谁,况且是无欲无求的佛子。
红颜枯骨,他只是在道途上短暂地迷失片刻,又会很快回归正途,越浮玉一直这样想,直到蕴空破戒杀人。
他挡在她身前那一刻,越浮玉忽然意识到——
蕴空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所有人都不是他。
鲜血迸溅,她眼前一片模糊红色,然后被佛子用力拥在怀中,于是生平第一次,越浮玉尝到了后悔的味道。
是溪水青草间,他珍而重之的清冽拥抱。
“佛祖,”越浮玉仰头,眼尾红痕潋滟,她敛起所有戏谑傲慢,一字一顿开口,“念在我因您家破人亡、踽踽独行数年的份上,本宫与您做个交易。”
“千错万错,在本宫一人。”
“是本宫以色相诱,以权相逼,以情为迫。”
“若佛祖真要降罪,地狱轮回诸多责罚,我愿一力承担。”
风不知何时停了,佛堂雅雀无声,神龛上的菩萨自上而下俯视,仿佛对她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没有半点反应。
——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始终仰头凝望佛像,后知后觉感到脖子上的酸痛,越浮玉一怔,随即蓦地笑了。
她在做什么啊?谁能想到,一个从来不信甚至憎恨神佛的人,竟有一天会真心实意求佛,并以她生平最痛恨之事当做筹码。
蕴空终是在她心底留下一颗信仰的种子,以虔诚、以情爱。
其实走到这一步,信与不信都不再重要,越浮玉起身,点燃桌上的香烛,鞠躬三次,端端正正插在香炉里。
她散漫开口,语调懒洋洋拉长,可面对她的眼神,谁都无法否认她的认真,“佛祖,您若不反对,本宫就当你答应了。”
香烛幽幽燃烧,烟尘弥漫,连带她的面容都模糊,越浮玉等待香烛燃尽的时候,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嫌弃的声音。
郑沈弦抱臂靠在门边,一脸看傻子的眼神,“别告诉我,你是在等它回答?”
越浮玉惊讶回头,她没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但刚刚才关上的大门不知何时打开,郑沈弦杵在门边,遮住了外边的光,不知站了多久。
不确定对方听到多少,越浮玉微微蹙眉,“你怎么进来了?不是不允许其他人进来么?”
不愧是亲舅舅,眼神一瞥就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郑沈弦轻嗤,“放心吧,只听见最后一句。”他若有若无瞥了隔壁房间一眼,“况且,这里又不是只有我。”
越浮玉没想太多,以为郑沈弦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听到她的声音才会跟过来。她翻出帕子擦干手上的香灰,“事情办完了?和本宫一起下山?”
“接着,转运的,”从怀里翻出一块平安符,扔给便宜外甥女,郑沈弦几步走进佛堂,心里为数不多的亲情发作。
他想起来,自己怎么也算公主半个长辈,既然遇见这事,似乎应该主动关心一下对方。可惜多年训兵惯了,哪怕是关心的话,出口也更像嘲讽,“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
“本宫当然不信,”
越浮玉两手接过平安符,仔仔细细收在袖子里,她也觉得最近有点倒霉。然后非常习惯地回复钢铁直男的嘲讽,“但防患于未然嘛,提前商量一下,免得死后下地狱。”
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点香,闻言干脆后退,郑沈弦嗤笑,“你若是都能下地狱,那本将十二岁上战场,这辈子干的最多的事就是杀人,我死后该去哪?”
他一巴掌拍上越浮玉的脑袋,好像恨不得把她脑袋里的水拍出来,“少信这些,脑子都傻了。”
哪怕对方收了力道,越浮玉也感觉眼前一黑,气得当场踹对方一脚,她恨不得用上全身的力气,却只得到郑沈弦一个疑惑的眼神,意思是——碰我干什么?
“……”越浮玉懒得继续和对方生气,怼道,“舅舅也不信,为何还要求符?讨个心理安慰罢了。”
虽然有点关心,但实在不多,听见越浮玉说没事,郑沈弦也懒得再管,他只是睨了一眼,“我跟你不一样。”
“本宫当然和舅舅不一样,”
越浮玉微笑,挑眉看向郑沈弦,“本宫来求佛之前,为白云寺捐了十万两银钱,这些钱能养活十万僧众,建百余座寺庙,佛祖还要怪罪,多少有些不礼貌了。”
这次轮到郑沈弦被拍在原地,擅长兵法但完全没想到还能这样的操作的大将军,满脸写着一句话……还能这样?
难得见到郑沈弦的窘迫模样,若不是在佛堂,越浮玉真想哈哈哈大笑,她得意地勾起唇,提起裙摆走出佛堂。
“那个,我该怎么捐……”
郑沈弦皱眉追来上,他停顿片刻,艰难地从脑海里扒拉出两个陌生的词汇,“香火。”
*
两人风风火火走出院子,郑沈弦询问如何捐香火的声音,隔着好几道门都能听见,法真方丈拨动念珠,眼尾细纹无可奈何带出一丝笑意。真不知道,该说两人大不敬,还是佛心赤诚。
更不知,让蕴空听见这段话,是好还是坏。
等两人的声音彻底消失不见,法真沉沉叹息,“蕴空,莫辜负公主的一番好心。”
“辜负么?”
穿过木门,蕴空几步走到香案旁,终于看到了越浮玉还回的东西,深色檀珠绕在红绳上,似乎还带着她身上幽幽的冷香,他将念珠握在手中,眼神深不见底。
从春猎到潍县,蕴空以为自己为公主做过许多事,治病、救人、护她……他并不自负,不觉得做这些事有何值得一提,却也觉得自己给对方的已经足够多。
直到离开潍县前一夜,听见公主是和千秋子的对话,公主说,不过诵经而已。
一语惊醒梦中人。
唯恐多情损梵行,他守着分寸底线对她,似乎为公主做了许多事,可治病救人,哪样不是修行,哪样不是佛子该做的。
到头来,他唯一为她做的事,只有诵经。
掌心传来阵阵痛意,蕴空回神,他深深望着佛珠,“师父,弟子已经辜负她许久了。”若再让公主独自承担,才是真的罪过。
门窗都关着,即便看不清蕴空的表情,也能听出他话语里的坚定。三天过去了,法真再也不能说弟子只是一时昏了头,但他也不明白,事情如何到了这个地步,“蕴空,你难道忘记为何要修佛?”
明白师父在做什么,蕴空不觉得自己心意会变,但也平静回道,
“一切众生离苦得乐。”
法真方丈深深看着他,“即知苦,为何要执迷不误?”
苦么?当然苦。
遇见公主前,佛子从不知欲为何求为何,他高居神坛,淡漠地看世间百态;刚遇见公主时,他也只觉得对方是一道劫,渡过即可;然而几个月过去,他半脚离开神坛踏入人间,尝遍情爱冷暖,而知道公主坠落山崖的一瞬,更是坠落苦海,忽然懂了何为遥遥无岸。
那为何执迷不悟?
蕴空抬头,眉眼黑沉,却红绳映在他眼底,如同涌动的暗色火焰,“因为弟子甘愿。”
她施予他的百般,他都觉心甘情愿。
公主点燃的香烛幽幽燃尽,房间最后一点光消失,法真方丈一巴掌拍在香案上,恨铁不成钢,“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蕴空,你何故执于此?”
人生八苦,皆因‘我执’。
愈是‘我执’,便愈是产生贪嗔痴,偏偏世道无常,生老病死不由人定,爱憎别离不由心控,人间诸多难测,又怎会不苦。
法真看着蕴空长大,他既因对方佛子的身份骄傲,也真心实意疼爱这个孩子,怎么忍心让他陷入这种境地?
面对拉扯自己长大的师父,蕴空抬眸,清冷的眉眼弯了一瞬,似无奈又似温柔,“师父,因为她是我的爱人啊。”
蕴空不是没想过放弃。
在第一个梦见公主的夜里,在察觉自己动心时,在春猎的山洞里,在离开京城前,在为对方诵经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拼命想忘了公主。
佛子忘着忘着,某一日突然发现,她刻在经书上,绣在袈裟里,留在他每一次脉搏每一寸骨血中。
他对她动情,又谈何忘记?
昏暗佛堂里,佛子清冷面容上缱绻一闪而过,法真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弟子真的留不住了。
当年想避开的死劫,终是应下。
法真苦笑,“回头是岸,蕴空,真的不再考虑么?”
“……对不起。”
“好,那我告诉你,”法真吐出一口气,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他用力闭眼,“你现在想还俗,为师绝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