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香气散在空气里,逐渐浸润潍县每一个角落。
今日下工早,听说要吃饺子,很多人自愿帮忙,施粥的棚子不够大,附近乡亲自发带来桌子菜刀面板,撸起袖子拌馅和面。
大肉剁碎,拌上鲜嫩的白菜,再撒上一层葱花,被薄薄的白面皮一裹,滚入沸水里,不到片刻又浮起来,每个都有掌心大,圆滚滚水凌凌。
掌勺的大娘用力一舀,二十来个饺子连汤带水盛入碗里,她敲了下锅沿,高喊,“下一个。”
排队的小孩接过碗,被烫的龇牙咧嘴,眼神却亮晶晶带着高兴。
木柴燃烧的味道、锅里蒸腾的水汽、初夏的闷热、乡亲们的笑声……所有感官混在一起,构出一幅生动盎然的人间烟火,让人沉溺其中。
越浮玉也分到一碗饺子,坐在树下和千秋子一起吃。
千秋子一手拿碗一手握筷,正在传授小徒弟,“凡进食之礼,左肴右胾。下一句是什么?”
类似的考校不少,付长盈自然接道,“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葱渿处末,酒浆处右。”
千秋子:“从此之中,你可学到什么?”
慢悠悠咬开饺子,吸一口汤汁,越浮玉才想起来,两人谈论的是《礼记·曲礼》,讲吃饭的规矩,具体指饭菜如何摆放。
这些规矩很难评价,书香世家推崇备至,名门望族奉为圭臬,但越浮玉脑海里难免冒出一些后世观点,比如封建余孽什么的。
已经听过很多人讲《礼记》,越浮玉好奇这位大儒会如何评价,只听千秋子道,“这句话告诉我们,吃饭要摆桌。不知怎么放置会招人嘲笑,但等你摆完桌,别人早就吃完了。所以很多时候,人要么饿死,要么失节,全看你怎么选。”
“那我选失节。”付长盈郑重回答,歪头看了一眼老师的表情,似乎读懂了什么,主动露出掌心,等着挨罚。
千秋子:“……”
“哈哈哈哈——咳,”
生怕引火烧身,越浮玉飞快收起笑容,假意咳了一声,还是被恨铁不成钢的千秋子逮住,他用筷子重重打了下付长盈,又转头问,“公主,您又是怎么回事?听长盈说,您已经三日未眠,是嫌潍县条件不好,想早日入主皇陵?”
“……”好像知道了千秋子当年狼狈离京的原因呢,嘴巴太毒了。光凭这句话,就能治他死罪,但谁让对方是老师呢,公主也得听先生的话。
越浮玉轻叹一声,没有解释,学着付长盈的样子,主动伸出手心。
千秋子一噎,差点没被两人气上天,到底还记得公主的身份,骂骂咧咧收回筷子,没有真打下去,但也没顺公主的意避过这个话题,直言道,“你有不寐之症?”
越浮玉张了张嘴,又归于沉默。
失眠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一旦开口,会牵扯出更多问题,比如为什么眠症,因何治愈,怎么看见蕴空受伤又复发……
她要说的不是病史,而是一段难以言明的缱绻心事,无法对外人道也。
可惜,千秋子没能理解她的沉默,严肃追问,“京中官员多有不寐之症,却也没到三天不睡的地步,你病多久了?一直这样严重?”
千秋子是真心敬佩且喜欢这个孩子,见对方一直不说话,因为她是讳疾忌医,严厉道,“你不说,我去问蕴空了!”
“老师,别去问他。不寐之症罢了,又不是什么重病。”
一直沉默的表象被打破,越浮玉伸手拦住千秋子,她垂眸,神色掩在鸦羽般的睫毛下,语气很奇异,既疑惑又了然,“即便是重病,本宫也不愿再找他。有些出乎意料,饿死我与失他节之间,本宫竟然选饿死。”
如果千秋子询问蕴空,对方一定会回来帮她治疗,但越浮玉不想这样。她不想和从前一样,暧昧不明、纠缠不清。
千秋子顿住,所有想说话的止步于公主沉静的目光下,他没说话,抬手碰了碰她的头发,像无声的安慰。
*
同样的争论发生在城北,崔家。
崔商打开公主手谕,紧盯着上面的文字,眉间挤出一个川,阴狠的表情在烛光下显出几分森然。
幕僚暗自擦了下汗,小心翼翼开口,“老爷,这手谕可是有问题?”
崔商转动手指上的玉戒,多年走镖经验让他格外敏锐,总能提前发现危险,他本能察觉手谕有问题,又找不出问题在哪,干脆询问,“你们觉得呢?”
书房里,十几个幕僚们沉思片刻,俱都摇头,“公主印是真的,三个条件没有遗漏,而且派出的兄弟已经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属下想不出问题会出在哪。”
这些人说是幕僚,但大多草莽出身,读书人都很少,学问最高的是一位举人,因为没有多余的官位,一直都是白身,没能进入官场。崔商做大后,附庸风雅,学习世家的做法招募一批幕僚,但平日用到他们的地方不多,最多处理一些走镖的事情,突然面对公主,这些人惶恐都来不及,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崔商对此心知肚明,实际上,他也没指望这些人说出什么,而是直直看向角落——他真正询问的对象。
角落坐着一位年轻人,二十多岁模样,比房间内大多数人都年轻,同时也比大多数人从容。对上崔商的视线,年轻人也只是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崔镖头,老师来信。”
崔商瞳孔骤缩。
他不清楚年轻人的身份,雹灾发生后,对方施施然扣响崔府的大门,自称陈生,京城人士,现在有一个天大的机缘,询问他要不要。
走南闯北数十年,崔商不缺见识与胆识,他看出对方有背景,也知道对方有目的,但崔商不介意,他清楚机遇总是和风险一同到来。
崔商请人进来,结局果然没令他失望,陈生提出,永照公主会来借粮,可以趁机获得好处。在陈生的提议下,崔商最后拟下三个条件,而公主不得不应。
崔商兴奋极了,直到此时此刻,大军来临的前一夜,他察觉到危险。陈生似乎也早有准备,不等对方翻脸,便拿出自己的诚意。
崔商接过信,表情逐渐从疑惑变得肃穆,他一目十行看完信件,那双用来握刀、向来平稳的手微不可查颤了一下,“信中说的可是真的?”
陈生微笑不语,只抬手,指向信纸角落代表身份的印章。
崔商脸色紧绷,重重捏住手中指环,那是他作重大决定的习惯性动作。熟悉他的幕僚们微惊,上次见老大这么犹豫,还是十几年前他们由明转暗的时候,而随着时间推移,房间里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紧张,直到——
“哈哈哈,”崔商大笑,神情忽而变得放松,他松开手指,用镇纸盖住信件,“既然是那位大人的信,我又怎会不信,大人纡尊降贵,是崔某的荣幸。”
剑拔弩张的氛围消失不见,房间内重新变得放松,崔商起身,做出迎接的姿态,“陈公子年少有为,为我出此良策,崔某不胜感激,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两人带着幕僚们推门离开,最后一位幕僚走之前,不知为何回了头,刚巧赶上小厮吹灭烛火,火光骤亮又瞬间熄灭,信纸有一瞬间被照亮,映出角落一个“冯”字。
幕僚一怔,似乎想到什么,未等仔细思考,窗外传来一阵音律似的声音,他微讶,“外头是什么声音?”
小厮刚从外头进来,恰好知道,“是僧人们,佛子蕴空带着潍县内的众僧人,在街上诵经祈福。”
“是转经?这些僧人倒是会讨巧。”注意力被转移,幕僚心里那点怪异消失不见,加快脚步追上崔商一行人。
……
越浮玉在黑暗中睁开眼,她没睡着,只是闭眼假寐,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清醒了。
在千秋子的强烈要求下,她今晚睡在府里,小厮婢女们在雹灾之前就离开了,没人能告诉她外面发生了什么,索性睡不着,她干脆披上衣服起身,走到院子里。
出乎意料,千秋子和付长盈都在院子,两人衣冠整齐,看起来比她这个失眠的人还要精神。越浮玉第一反应,“有人闹事?要去处理?”
“……”
千秋子无语,拽着她的袖子往门口走。
衣服差点被拽开,越浮玉攥住衣领,一头雾水跟在两人身后,直到走到大门,诵经的声音清晰无误传来,她一怔,忽而明白,“您去问蕴空了。”
千秋子点头,带着点叹息,“你只说了自己的选择,但这是两个人的事,也该问问他。”
夜色沉静,梵音阵阵,越浮玉坐在石椅上,许久不言。
付长盈身体微倾,似乎想劝公主,又不知该不该动,越浮玉注意到对方的动作,她抬头,神情平和,眼中并没有对方认为的心绪难平,而是安静沉默,“长盈,你以为本宫在感动么?本宫没有。”
千秋子皱眉,“蕴空说您只有听经才能睡着。所以为了让你睡一夜好觉,他诵了一夜的经。”
越浮玉转头,直直望向千秋子,她似乎有些倦怠,声音低得随时能散在这寂寥的夜里,“老师,诵经而已,哪个和尚不诵经呢?”
迎着千秋子陡然怔住的神色,永照公主轻轻开口,“长盈说本宫不要蕴空,您也是这样认为么?”
诵经声远去,脚步声却逐渐清晰,越浮玉知道门外是谁,但她没有动。
院子里的两个大人都没有开口,唯独付长盈似懂非懂,低声询问,“不开门么?没人知道的。”
越浮玉摇头,“怎么会没人知道呢?我,他,还有诸天神佛,哪个不知道呢。”
她似乎已经说完所有要说的话,不再停留,而是起身离开,就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前,千秋子忽而开口,“不回头?”
长裙摇曳,没有丝毫停顿,只留一句淡淡的话散在夜色里,“不回头。”
*
五月初二,小雨。
雹灾发生的第八天,受伤的八百七十六人全部得到救治,而被冰雹压塌的山路,终于通了。
连日雨水腐蚀了知府的房顶,怕影响贵人入住,县令不得不紧急去处理,无法迎接大军,请永照公主代为接待。
越浮玉欣然前往。
被雹灾困了好多天,她也待的烦了,恰好前任捕头养了两匹好马,她和付长盈一人一匹,骑马迎接沈不随。
越浮玉拿起两把稻草,喂给枣红色骏马,看着它吃完,又亲昵地蹭了蹭头上的鬃毛,才翻身上马。
红裙拂过马背,她转头,笑意明媚,“咱们看看谁先到。”
“当然。”君子六艺,付长盈当然学过马术,此时见到好马,少年人好胜心骤起,忘记千秋子耳提面命让两人小心,轻快答应了对方的比试。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奔出,两人骑术都不错,开始还不分伯仲,但公主到底是有一个大将军外租和舅舅的人,不到一刻钟,付长盈便落在后面,只能远远看见公主的背影。
道路笔直,右侧是高低不平的山峰,左侧是稀薄的树木,隐隐能看见山脚的水田。永照公主像一夜之间抛开所有枷锁,如同一道红色的风,热烈地奔向绿色的山脉。
付长盈其实没懂昨夜的对话,但他感受到公主身上蓬勃的生机,情绪被感染,也夹紧马背,长鞭一甩。
烈马箭一般飞向前方,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即将追上时,忽然,余光瞥见两道黑影。
付长盈连忙拉紧缰绳,只见两头小鹿从右侧山腰窜出来,直直奔向山下,不等他安抚马匹,越来越多的动物从山顶跑出来,好像后面有什么凶恶的野兽在追赶他们。
“不对劲——”
付长盈用力控住马匹,抬头向山上看,山林茂密,树枝层层叠叠遮住视野,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可树枝时不时的晃动,证明山林里很多动物在移动,“究竟怎么回事?”
树林里的动静太大,前面的公主也有所察觉,马匹的速度慢下来。
雨渐渐停了,风也静止,除去时不时跳出来的动物,一切都风平浪静,可付长盈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惶恐,好像马上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大喊,“公主——”
话音未落,世界剧烈晃动,树木拔地的声音接连响起,只一瞬间,侧面的山石泥土树木如同江河崩腾的水,滚滚而来倾泻而下,眼睁睁将前面的身影淹没。
山顶巨石轰然下坠,付长盈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