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故意引人注目、注意到她的行踪,时隔多日,越浮玉终于坐上公主府的马车。
还是那辆她最喜欢的马车,车厢宽敞,里面茶水糕点一应俱全,座位下还有暗格,放着话本软垫。
越浮玉站在马车前,目光感慨。
天知道,这几天为了躲避京城的狂热子弟,她整天躲躲藏藏,出门只能坐越辞楼的简易马车。小太子年纪轻轻,走的路线却是君子冷淡风,座椅都是硬的,除了对腰背好,没有半点优点。
越浮玉还只是感慨,一旁的郑大将军显然更激动,两人刚到公主府大门,他就蹭一下就跳上马车,一刻都没有多留。
越浮玉只感觉一道黑影从眼前飘过,伞柄也撞进她手里。她挑了挑眉,握紧伞,真心觉得该叫母后和舅舅切磋一下了。
对,比起武力,郑沈弦打不过郑皇后,每次都被姐姐按着揍。
她慢悠悠收起伞,刚要提裙上车,忽然看见旁边的车夫赵亭。
赵亭没有直接坐在车上,而是站在一旁等她,身上也换成了曾经的衣服,脚下是包裹。他微微笑着,憨厚老实的脸上显出几分不好意思,“公主,我要辞行了。”
赵亭明明身高八尺,身体也强壮,但身上一直有种憨直劲儿。这也是为何,当初越浮玉敢留下他当车夫,哪怕他是李北安的朋友。
当初赵亭来公主府,越浮玉就和他说好,无论他什么时候想走,只要说一声即可。
她撑起半边伞举到他头顶,轻声嘱咐,“去吧,记得让管家给你结月钱。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本宫已经原谅你,以后好好习武,为大申效力。”
伞面落在头顶,遮住细雨缠绵,眼前是永照公主抬高的手腕,两人身高差距不少,她必须举得很高,才能挡住他。
赵亭下意识拱起身体,片刻后,才意识到这样有点傻,他慌慌张张接过伞,上前一步遮住她头顶。因为这一步,两人距离拉进,只有半臂宽,赵亭更慌了,又猛地后退一步。
越浮玉看他这样来来回回,无奈笑了,“你是有话和本宫说么?”
一句话,成功让赵亭停下并且僵住,本来就低垂的脑袋压得更低,几乎只能看见一个头顶,他沉默许久,久到车厢里的郑沈弦开始狂敲车门,赵亭终于开口。
“……公主,”他紧紧握住伞柄,几乎要将伞骨折断,声音好像从肺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气息,“您需要驸马么。我……我、我行不行。”
一个“我”字说了三遍,仿佛他自己都不信任自己,越浮玉微微笑了,却不是嘲讽的笑,而是包容与温和。
她其实早就察觉到赵亭的情感,毕竟赵老将军的意图太明显,几乎是明晃晃表示,要把自己孙子塞给她。而且,赵亭的表现过于赤诚。
他的目光总是紧紧追随着她,又在她望过去的时候,脸颊通红,急急避开,就差把我心悦你写在脸上。
但他从不说什么,越浮玉明白,赵亭始终介意他自己做过的事,他似乎一直困在李北安那件事的阴影中,从未原谅过自己。
而他现在说出口,代表他终于放下过去,敢于直接面对她。
所以越浮玉笑,她喜欢身边的人变得更好,无论男女。
“赵亭,”越浮玉第一次认真唤他的名字,“本宫很谢谢你的喜爱,也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现阶段,本宫可能不太需要一个驸马。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直白与坦诚,“而且,本宫也算不上良人。”
很多人和她说过类似的话,但越浮玉真正意识到这点,是那夜绮梦枝发作,而她选择不去解药。
她当时已经知道,若是不解绮梦枝的毒,就会折损寿数。她不怕死,甚至没想到父皇母后会不会难过,但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问题是——她若是死了,女塾怎么办?
女塾交给谁?谁来扶持女官?律法还没改,给女子提供工作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那么多事还没做,她怎么可以死。
后来,也是她意识到,这些事姑姑会替她完成时,越浮玉才真正下定决心,她可以放心大胆不解毒。
现阶段,她心中有很重要的事,连亲情血缘都排在后面,留给情爱的地方似乎更小。
她不排斥找驸马,但总觉得,这样对那个人不公平。
越浮玉自认为坦诚,赵亭却急了,他连脖子都红了,瞪着眼睛慌慌开口,“不,您是良人,您怎么不会良人呢!”
毕竟是武将,嘴笨,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话,但赵亭说的很认真,眼神也赤诚。越浮玉仰头看着他,又笑了。
说来有趣,若是在三、四年前,她也许真的会喜欢赵亭。
他是那种很忠诚坦然的人,认定一个就不回头,这向来是越浮玉最喜欢的性格,赤.裸地忠诚。可不知为何,现在说起喜欢,她脑中却会映出其他影子。
思绪微偏,又很快被拉回,越浮玉示意对方别急,轻轻开口,“这句话,还是李北安最先对本宫说的。”
最近她不方便出门,还中了绮梦枝的毒,有很多时间思考。她偶尔会想起李北安离开时说的话——我们都不被你所爱。
越浮玉当时听见这句话,只觉得他在甩锅,她怎么不爱他呢,她给他花了多少钱!
她一直以为,成年人最能直接表达爱意的程度,就是花钱。
就像她喜欢山水画。愿意花钱买下来的,就是真喜欢;不愿意花钱买的,哪怕喜欢,程度也很浅,所以她拒不承认自己不喜欢李北安。
可最近无聊,她翻出曾经爱不释手的山水画,突然发现自己也没那么喜欢。
那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最不缺的就是钱。
因为不缺钱,所以钱根本代表不了任何事,越浮玉又想,那她缺什么呢?
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最缺的是心思。
她对李北安并不上心。
发现李北安出轨那天,她只有一点点愤怒,甚至没有丝毫伤心,反而松了口气,因为她要去岭南,她太忙了,和李北安分手,就有时间用在别处身上。
那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去岭南该怎么办,那边山匪的情况,她的功夫还要再学学。以及,她若是能封王,会给天下女子甚至整个未来带来怎样的影响。
她当时太兴奋了,兴奋到顾不得其他。
难怪分手时,李北安问她——您有没有一丝对我动心。
越浮玉想,有那么一丝,当时她在宴上惊鸿一瞥,看见一个温润羞涩的青年,她的确是动心了的。但是,也只有那么一丝,程度并不高于她随手买下的山水画。
她的心思,自始至终都在别处。
望着赵亭不知如何反驳的样子,越浮玉望着渐亮的天色,忽而感慨,“母后也说过,她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如何真心实意爱一个人。过去本宫不懂,但现在,本宫已经理解她为何那样说了。”
她并非不会爱人,只是在爱之人前,她更爱理想。
而她的理想遥不可及,好像穷其一生都无法实现。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因此也永远无法释怀、永远无法放弃,而人的心思是有限的,她如此在意这件事,就无法在意其他。
而对于这点,越浮玉坦然接受,她很平静地承认,“本宫的确不是良人,也不会爱人。”
她玩笑道,“分一个,还能说错在对方。连分三个,怎么想都是自己有问题吧。”
细雨落下,浇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沉默许久,赵亭望着永照公主,很认真地开口,“可是,我觉得不是这样。”
“您并非无法爱人,只是您一直没遇到正确的人。”赵亭伸出手,比了个三,在她眼前一一列举,“您遇见的人,某种程度上,都在阻拦您。比如许少傅,他走到您的对立面;比如沈不随,他跟不上您的脚步;又比如李北安,哪怕他曾是我的朋友,也不得不承认,您要去岭南,他确实是个拖累。”
赵亭沉声开口,“您自始至终需要的,都不是简单的伴侣,您需要的,是同行者。”
李北安还在时,他们有一次喝酒,李北安醉了。
那时他刚和公主在一起,他哭着说,赵兄,和公主在一起真的很辛苦。
爱她,要像殉道。
你要一直燃烧,永不停歇地奔跑。
时隔一年,赵亭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终于明白李北安输在哪。
“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他沉沉开口,“我最后送您一次,公主,下次见面,希望我能跟上您的脚步。”
……
越浮玉上马车时,还在想赵亭的话。
她似乎被他说动,又似乎没有,她不知道该如何找一个同行者,又或者,在这个世界中,她真的能找到一个同行者么?
思绪还没散开,就听见对面传来“啧”了一声。郑将军抬眼看着她,望过来的目光充满鄙视,他唇角下压,嘲讽道,“读书人,就是矫情,想太多。”
虽然郑家人不会说话,但他们是武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确实非常一针见血,越浮玉单手托腮,艳红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下巴,挑眉笑道,“舅舅怎么说?”
郑沈弦咳了一声,一字一顿解释,“分开,因为不合适,哪有那么多原因。就像本将用兵器,别的都顺不手,只有这个最顺手,所以本将用它。”
越浮玉探出头,不由问,“舅舅,所以它究竟顺手在哪里?”
无关其他,她是真的好奇,郑沈弦每天都抱着这把刀,就连去皇宫都抱着,为此,好多大臣都不满。
因为正常情况下,进皇宫是不许带兵器的,偏偏申帝给郑沈弦下了赦令。这就让大臣们很惶恐,郑将军脾气不好,又带着兵器,谁知道上朝时激怒他,会不会直接被戳成筛子。
郑沈弦抚摸着刀柄,用看亲兄弟的眼神看着它,“因为这把刀宽度正合适,本将握住它时,中指和拇指恰好能碰到,换了别的刀,太宽或者太窄,都不行。”
“……”
越浮玉:实锤了,郑家人不仅嘴不行,脑子也不好。
她彻底无语,懒洋洋倒回软垫上,郑沈弦望着外甥女终于放松下来的表情,眼底的担心散去,他笑了笑,又忽然严肃开口,“你会找到属于你的那把兵器,带着它无往不胜。手中有了它,便再无恐惧。”
他的眼神很认真,属于武将的认真,几乎还带着战场上凛然的杀意,“但在此之前,你要等,而当它到来的时候,你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它就是你的那把剑。”
越浮玉心中一颤,猛然睁眼,可她望过去的时候,郑大将军已经找个舒服的姿势,自顾自抱着刀闭上眼睡觉了。
越浮玉:“……”所以刚才觉得便宜舅舅说的很对什么的,一定是错觉!
*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夫子庙。还没到达地方,只是凑近了,就能感受到严肃又热烈的气氛。
考生们低声交谈,士兵们来来往往巡逻,刀柄撞击铠甲,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里好像一锅马上要沸腾的热水,所有紧张压抑都藏在深处,表面只露出浅浅的水泡。
越浮玉也随着这种气氛开始紧张,红唇紧抿,她掀开帘子,看外面的景象。
今天是春闱的第一天,考生们只搜身进考场,明天才是正式考试。排队进考场的队伍已经排了很远,像一条转了几个弯的蚯蚓,曲曲绕绕在夫子庙外面转了一大圈。
她还看见姜非楠。
那天在千金楼,只从楼上浅浅瞥过,如今走到近处,她才发现姜非楠很瘦。穿着一件满是补丁但干净的外袍,身量不高,面容最多算清秀,像个半大少年。唯独一双眼睛明亮耀眼,堪比星辰。
越浮玉终于明白,姜非楠的特质是什么。
是一种温和的坚毅,不过分自傲、也不卑微谄媚,像永不停歇的流水,看似柔弱,但谁都无法阻挡。
她刚要开口询问,转头时,忽然发现舅舅也在盯着对方看。
眉目骤紧,有点像生气,又有点像紧张,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郑沈弦很专注,连她转头都没发现。
哦?
越浮玉极慢地挑眉,没有开口。
因为要引人注意,带有公主府标志的马车特意缓慢驶到门口,不知是不是错觉,越浮玉坐在车里驶过的时候,感觉整个夫子庙外面都安静下来。
她故意掀开帘子一角,艳红指尖搭在窗外,露出一点点侧脸。
而这一次,她确实肯定,整个夫子庙都静下来,就连呼吸声都被压低,只剩下马车驶过的声音。
车门忽然被拉开,越辞楼跳上马车,微笑开口,“皇姐,你来了。”
科举是大事,皇帝在最后殿试才会出现,太子一般都出现在春闱上,以示重视,也是一种监督,以免有人徇私舞弊。越辞楼刚上马车,还带着表露在外边的成熟稳重,但在姐姐身边待一会,就恢复了几分顽皮。
他嬉笑开口,“还是姐姐面子大,都没露脸,全场都安静了。”
就在越浮玉来之前,外面还有两个人因为排队的问题争吵,越辞楼出现,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但他还没插手,公主府的马车就出现,那两人立马安静下来,越辞楼想,若是姐姐下马车,那俩人甚至都能抱在一起,表示他俩是朋友。
越浮玉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弟弟的额头,红唇勾起,“顽皮。”
凤眸斜睨,她懒懒道,“肯定是你们做了什么吧。”
越辞楼凑到姐姐旁边,挽住她的胳膊,“皇姐聪明。”
皇姐要去见千秋子,这件事的意义太大了。
如今朝中三公,太傅、太保、太师,各个都是世家掌门人,钱太保虽然死了,但余下两位依然牢牢掌控着国子监。
而掌控国子监,就代表掌控着多半考生。
哪怕申帝彻底取消举荐,而是全用科举,他们的形势依然不容乐观。因为世家手中掌握着更优秀的教育资源,普通人家的书生太难出头了,唯一的方法,就是进入世家,循环往复,寒门子弟哪还有什么未来。
而千秋子,就是打破僵局的契机。
如今国子监三缺一,千秋子若是能回京,必定成为三公之一,世家们也知道这点。他们若是知道越浮玉去寻千秋子,一定会以各种方式阻拦。
国子监是世家最重要一张底牌,绝对不会被抛弃的一掌底牌,为此,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那时候,姐姐就危险了。
所以,越浮玉去寻找千秋子的事情是绝对机密,只有几人知道,为了掩饰她的行踪,他们动了一点点手脚。
越辞楼挠了挠下巴,小声开口,“我们放出消息,皇姐必定会在这些人中选一位驸马。”
他的声音更小了,“因为您的那个药,他们都信了。”
越浮玉:“……”原来选驸马还是谣言,现在直接实锤了。
她挑了挑眉,“你倒是会物尽其用。”
这种主意,一看就是越辞楼想出来的,他俩不愧是亲姐弟,脑回路完全相同。
越辞楼凑到皇姐身边,“您别生气。”
“我气什么,你不放这个传言,我也会放,”越浮玉确实不生气,这传言与她没什么关系,不过她刚说完这句话,忽然就好奇起来,“你们说,如果我现在掀开帘子,放出消息,本宫现在要选驸马,有多少人会放弃春闱?”
越浮玉只是开个玩笑,郑沈弦却转头,一副思索的模样,点头道,“可以。”
越浮玉:?
郑沈弦:“这时候放弃,可见是个心思不定的,入朝也会被世家吸纳,不如趁早筛出去。”
越浮玉:“……”
她刚要开口,却见越辞楼严肃摇头,“话也不能这样说,皇姐才貌无双,天下怎么会有人拒绝皇姐呢!春闱这次不行,下次还能考,但皇姐只有一个啊!”
小太子说这话时,昂首挺胸,一副十分自豪的样子,仿佛与有荣焉的样子。
越浮玉:??
似是证实他的话,马车驶过夫子庙门口时,正在检查学生的许别时缓缓转头,温润的目光落在马车上,笑意温和。
许别时是春闱总裁,也就是主考官,今日完全不用在考场,但他却出现在这里,目的似乎已经很明显。
越辞楼嗤笑一声,“看看,我说的对吧。但是,这个人不行。”
越浮玉又敲了他一下,“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
自从当年她和许别时分开,越辞楼便一直不喜欢对方,在朝中经常和对方作对,是他难得不成熟的地方。
但,也是越浮玉感动的地方。
家人本该如此,若是事事理智,那还算家人么。
越辞楼笑笑,不再看许别时,反而转头认真道,“皇姐,我说的是真的,您就是天下最好的,不会有人拒绝您的。”
越浮玉懒散笑了,她刚想应下,想起某个玄色身影,又忽然停住。
许久后,她轻轻开口,“有的。”
有那么一个人,正在忘记她。
*
国子监里,蕴空最后一次为百姓诵经。
上一次诵经,国子监外人山人海、门庭若市,几乎站不下。
而这一次,只有寥寥几人,稀稀散散站在门口,目光还带着几分犹豫。
周颜打闹那天,佛子在公主府门口,几乎亲口承认自己破了杀戒。有不少商户感激他,但是,也仅限于商户了。
更多的百姓没有经历那场造反,他们的性命未曾受到威胁,他们只知道,佛子破戒了。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
佛子都破戒了,又怎么可能渡他们成佛呢。
所以,从前佛子讲经,百姓们哪怕挤破脑袋也要来。如今佛子讲经,已经无人在意。
蕴空望着门外寂寥的景象,玄色僧袍随风飘起,他薄唇轻抿,目光沉凝。
李长生走到他身边,低着头,轻声开口,“师兄,您别伤心。”
趋炎附势、唯利是图,是人之本性。他们僧人度化的,正是人性中的恶。
蕴空转头,眼神已经恢复平静,只是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李长生下意识摸摸袖子,他穿惯了僧服,还不习惯寻常衣服,每隔一会儿就下意识摸摸袖口,
“公主让我来的。”
白云寺的和尚又破戒了,这个流言传得比风还要快。李长生那天晚上下山,就遇见公主府的管家来接他。
管家笑容温和,与从前一样,丝毫不见任何鄙夷,甚至带着带慈爱,“听说您救下一名女子,公主让在下来看看,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李长生还没反应过来,管家已经请他上车,带他去接晴娘,帮两人报官、看大夫,管家又询问他们有没有住处,得知没有后,直接将他们带回西苑。
只不过住的不是蕴空的院子,而是其他院子。
李长生望着高飞的屋檐,目光有短暂的迷茫,又很快化为坚定,“管家说我在国子监帮过忙,就先留在这,等以后女塾开了,还能去那边帮忙。若是有其他想做的事,也可以离开。”
他从小是孤儿,在白云寺长大,清修虽苦,但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可离开寺庙短短几日,就尝遍了人情冷暖。他感慨,“从前,看永照公主举办义诊,只觉得她心善,其实并没有多少感触。如今这份善意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难能可贵。”
不仅是义诊要花多少钱,而是永照公主始终将自己放在与任何人平等的位置上。
李长生过去修佛,日日把众生平等放在嘴边,但现在离开寺庙,他才隐约明白——人在低位时、觉得众生平等,和人在高位、仍然觉得众生平等,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他从前和师兄弟们一起住在西苑,心中没什么感受,见到公主,也不觉得自卑。
但换了身份回来,他有很多惶恐,再次见到公主,几乎不知该说什么。但永照公主依旧是笑的,红艳裙摆像是奔腾的火海,她如寻常一般和他打招呼,又主动握起晴娘的手,看着对方不知所措的表情,艳丽的眉眼有几分温和。
公主扬起唇,笑意温柔,眼底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过了许久才开口,“不用感谢本宫,本宫……与你一样,不过是更幸运一点。”
天下女子命运共通,永照公主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
蕴空听李长生有一句没一句的感慨,表情始终清冷淡然,唯独听到那句‘本宫与你一样’,目光沉了沉,像是骤暗的长夜。
永照公主口中的一样,并不单纯指她们同为女子,还有……
蕴空握紧经书,阴云遮挡日光,漆黑瞳孔显出几分晦暗。
经历一场劫难,李长生比往日更通透,至少在某些方面,他变得敏锐。望着佛子的表情,某个不可思议、甚至令他惶恐的念头突兀出现。
笑容缓缓敛去,李长生压住心中的震惊,低声开口,“师兄,还俗这件事,我并不后悔。”
若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唯有一事——
“道途崩散,我悔恨不已。”
李长生一字一顿、吐出来的字仿佛有千斤重,“师兄,爱与道,不能两全。”
他长在白云寺,读佛二十年。其实不是他修佛,而是佛构成了他。
佛道构成了他说话的方式、行为的准则、现在及以后的期盼,如今中途放弃,就像剜心剜骨,硬生生抽去二十年的自己。
放弃只需要一瞬间,李长生以为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其实不然,最难受的时刻,是他夜里醒来,心绪烦乱,想诵佛读经,却忽然发现,他已经无佛可拜、无经可读。
李长生不后悔,可往后的夜里,他再也无法彻底安眠。
天空中闪电划过,像是要劈开天空,极亮的光划过眼底,一瞬间照亮暗色黑眸。许久后,蕴空哑声开口,“我知道。”
*
在夫子庙转了一圈,确保所有人都看见她,越浮玉很快换上新马车,来到国子监,接蕴空一起去莱州。
赵亭已经离开,车夫是原来的老人,名叫张忠良,就是故意驾车撞李北安那个。
张忠良曾是外祖郑元白的亲信,专门负责为郑将军牵马,后来在战场上受了轻伤,才退下来,留在了公主府。他亲眼看着越浮玉长大,算是公主半个长辈。
张忠良娴熟地握着缰绳,身上自有一股老将风范,看见她还有几分激动,眯眼笑道,“小姐。”
去莱州是秘密,他们伪装成普通身份,在外面一律不叫公主,而是叫小姐。
越浮玉把伞放上车,提裙笑道,“张叔,又要麻烦您了,这两天可能会辛苦一点。”
她不敢多带人,又想快点到莱州,只能让张叔熬夜赶车。
“不辛苦,想当年和将军打仗,几天几夜不睡都是常事,如今虽然老了,但只赶赶车,张叔还能胜任。”
张忠良爽朗笑道,喊了声驾,马车缓缓启程。
张忠良大半辈子都和马打交道,驾马车时又快又稳,越浮玉熬夜又早起,确实累了,很快迷迷糊糊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忽然被敲响,张叔低声道,“小姐,您看。”
越浮玉睡得不深,几乎对方刚出声,她便醒了。懒洋洋扯开车帘,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她忽然就不困了。
车外不是别人,正是周颜。
距离上次见面还不到七天,但这么几天,周颜已经瘦到不成人形,两颊凹陷,眼眶青黑。外衣已经松开,鞋子丢了半只,裤腿还沾着泥,脸上是诡异的笑。
她正疯狂跑向白玉河,身后跟着几个婆子、家丁模样的人。
张叔解释,“听说,她彻底疯了。”
过去,周颜容貌好,又有免死金牌,谁都不放在眼里。一朝被贬为庶人,她本就接受不了,又有长公主的密药,整日疑神疑鬼,从牢中出来没几日,就彻底疯了。
更重要的是,她不仅疯,还伤人,碰见谁都说对方要害她,周老太太没办法,只能在京郊给她买个宅子,派几个婆子看管。
漠然看着周颜疯疯癫癫从眼前跑过,越浮玉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善恶终有报,周颜有如今的下场,不过是自作自受。
她刚要放下帘子,跑过去的周颜忽然停下,恶狠狠转头。
不愧是曾经最讨厌的人,周颜哪怕疯了,在看见越浮玉的那一刻,也瞬间清醒,她猛地跑过来,瘦到皮包骨头的眼神有些可怖,她站在车下,怨毒开口,“越浮玉,你不要得意,我得不到他,你也不会得到他。”
这个“他”指谁,答案显而易见。
这里是京郊,四周无人,丫鬟婆子距离还远,越浮玉也不怕别人看见。
她推开车门,居高临下俯视对方,艳色眼尾高扬,“周颜,不要觉得别人和你一样恶心,本宫为何要得到蕴空。”
周颜一愣,许久后,忽然咧嘴笑了,“你竟不明白?”
她忽然凑过来,张忠良警惕地举起剑,却被越浮玉拦下,她任由对方凑到她耳边,周颜眼底的恶意与嘲讽清晰可见,“永照公主,去照照镜子,看一看你望向佛子的眼神。你还没发现么,你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