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六,国子监讲学。
申帝登基以来,格外注重教育。因此,国子监每月有一次公开讲学,不限于官员或世家,所有读书人、甚至普通百姓都能参加。
今年蕴空法师在京城,讲学一事自然由他主持。
讲学开始前,某个国子监的学生,缓步走到蕴空身边,拱手行礼。
他目光忧心忡忡,似乎极为忧虑,“蕴空大师,学生有一事不明。”
蕴空一身玄色僧袍,端坐在高台之上。
他手执经卷,双眸半阖,神情悲悯清傲,仿佛神佛普渡人间。
听见声音,淡漠的黑眸微抬,蕴空平静道,“何事?”
“昨日,永照公主提出办女塾,”名为沈方的学生皱着眉,两手不安地揉搓衣摆,“学生认为,此事不妥。”
话音未落,蕴空骤然抬头,锐利冷厉的目光投过来,仿佛能看穿一切阴暗诡计。沈方心中一惊,甚至怀疑佛子发现了什么,然而他仔细望过去,佛子依旧那副清冷漠然的表情,与刚才并无不同。
沈方心底一松,嘲笑自己想多了。
在许少傅的宴上,永照公主曾说蕴空是她的人。从那以后,外头就有传闻,两人关系暧.昧。
然而,他们世家都知道,永照公主自幼不喜僧人,佛子蕴空更是厌恶女子,两人私下若有接触,肯定是互相厌恶,绝不会有其他关系。
正因如此,他们才决定从佛子身上下手,彻底断绝永照公主办女塾的可能。
沈方稳了稳心神,继续道,“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从未变过,学生认为,这是有道理的。若是女子都去读书,谁来相夫教子?谁来侍奉公婆?到时候,家不家,国不国!永照公主此举,实在是扰乱礼法、有违伦常。”
沈方义愤填膺侃侃而谈,例举更多女子不该读书的原因,余光瞥见,佛子唇角下压、眉心紧皱,他心中暗喜,这事成了!
他压下喜色,轻咳一声,总结道,“而且,南传《律藏》有言:若于法与律中,女人得离家而出家者,此梵行不久住。佛祖有大智慧,都不让女子出家,可见,女子就不该出门!”
沈方还想继续说,几个僧人匆匆走来,好像有急事,他只能道声“学生告辞”,不情不愿离开。
蕴空望着他的背影,薄唇下压,神情愈发冷漠。
……
国子监外的马车上,两人远远看见这一幕。郑沈弦擦刀的动作停下,整理衣袍,冷哼道,“我去拦一下?”
沈方,大申世家之一——沈家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也是沈不随的表弟。
郑沈弦不用想,都知道对方会说什么糟烂恶心话。他不在乎沈方怎样,可若是佛子……
越浮玉倚在窗边,明艳凤眸微敛,许久后,她放下车帘,摇头道,“不必去拦,佛子若是有心说什么,拦也拦不住。况且,本宫信他。”
昨夜,蕴空并未答应她的请求。
佛祖公允,不偏不颇,不妄语不绮语。他不会因为她请求,就替她说好话。
越浮玉并未失望,因为,这正是她想要的。
她不需要蕴空帮她,她只需确定,他不会站在她的对面。
红色指尖轻叩车门,马车再次向城东驶去,高台之上,蕴空若有所感,向门口望去,只看见一抹红痕。
*
辰时一刻,讲学正式开始。
因为是公开讲学,百姓较多,蕴空挑选了佛经中最基础、也是最经典的《妙法莲华经》,他沉心静气,朗声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
三月夏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年轻僧人清冷有力的嗓音在国子监缓缓荡开。百姓们大多凑个热闹,他们来听经,只是因为那句传言‘佛子渡世人,如听他经,能成佛正果’。
然而真正坐在这里时,仰望着神情清傲的佛子,他们的心忽然平静下来,闭目随着佛子的声音思考,竟没有一人离开。
两个时辰后,国子监内已经挤满了听经的百姓,各个闭目沉思,若有所思。蕴空讲完《妙法莲华经》前三卷,放下经卷,平静的目光扫过众人,“谁有疑惑?”
前排的沈方偏头,向身后人群使个眼色。
很快,一个商贩模样的男子站出来,他皮肤黝黑、粗眉大眼,看上去十分憨厚老实。
他粗声粗气道,“大师,您讲那成佛后的世界好哇,但为何那里只有男子,没有女子?难道女子不该出家?”
高台下首位,明悟蓦地皱眉,这是什么问题?佛经何时这样说过?
蕴空面色不改,他沉声道,“化一切众生,皆令入佛道。若我遇众生,尽教以佛道。”
“佛渡世人,不分男女,但分是否修缮行业。男子可成佛,女子亦可成佛,但贪着于五欲、造无尽的恶业之人,定不可成佛。”
最后几句话,他已显出几分冷厉,显然在斥责对方胡言乱语。男人脸涨得通红,讷讷退回人群,很快不见踪影。
人群哄堂大笑,蕴空冷淡看着那人离去,黑眸缓移,他看见高台之下,四五岁的小姑笑着躲进母亲怀里,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拐杖闭目晃头,年轻的女子露出温柔的笑容。
这就是她想修的道,
这就是她想渡的众生。
蕴空忽然闭目,他捏紧佛珠,哑声开口,“贫僧听闻永照公主办女塾之事,此乃大善,佛亦喜之。”
沈方骤然起身,当即变了脸色。
一刻钟后,这个消息传到尚书府,礼部尚书猛地掀翻桌子,茶盏轰然碎开。
……
临近午时,讲学结束。
众人离去后,明悟独自走上台阶,他望着双眸半阖的师弟,面色复杂,“师弟,佛不预政,你不该说那句话。”
突然出现的男子,有关开女塾的传闻……明悟虽然不懂政事,但也隐约感受到几方势力角逐。
下山之前,方丈曾特意嘱咐,他们下山只为传道,不可干预政事。这也是为何,师弟前几年拒绝国师一职。
蕴空慢条斯理整理经卷,修长手指抚平纸间褶皱,他声音冷淡却坚定,“这是正确的事。”
明悟犹有迟疑,“可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蕴空明白。
大申僧人已有十万之多,僧团逐渐壮大,于他们是好事,于天子却是坏事。
哪个皇帝都不愿他的国土之上,有数十万人坚定地信奉他人。
他们并非不想预政,而是不能预政。
蕴空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轻轻摇头,冷淡道,“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修行皆苦,若因惧怕就不去做,那我们修佛有何用?”
许久过后,明悟开口,声音几不可闻,“师弟,我们现在做的选择,真是正确的么?”
他们避于山间,不理朝政,不问人事,整日埋头诵经。皇帝向他们伸出橄榄枝,他们却不敢应下。
因为他们不知,这样做对佛教、对世人,是好还是坏。
明悟也曾想过,在佛经中寻求答案。
但他找不到。
佛教传至中土百余年,可迄今为止,戒律、佛法依然没有形成完备的体系,很多问题讨论到后来,都没有答案,他们似乎陷入某种瓶颈。
真的没有办法么?真的只能等天竺僧人来传经解惑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
蕴空过去也不知道,但这次下山之后,他心中隐约有了答案,而且那答案愈发清晰……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不如不提。
明悟叹口气,很快换了话题,“我听明知说,你已经数夜未曾好好安眠,是因为思考此事么?”
明知告诉他,蕴空师兄已经几夜未睡,整夜诵经,最多在天亮之前,回房小憩片刻。
望着师弟愈发瘦削的眉眼,明悟十分担心。
手指顿了顿,蕴空并未回答。
*
——永照公主办女塾,佛子盛赞。
讲学之后,这条消息迅速传遍京城大街小巷,越浮玉一直让人注意舆论,有人引导,不好的言论很快压下去,大多都是夸赞。
“太好了,我们囡囡也能读书了。”
“听说不仅教书,还教刺绣算账呢,这下不用请先生了。”
有人浑水摸鱼试图污蔑,“女子读书,家中谁来照料?岂不是乱套了。”
盯梢的人立即大声道,“永照公主说了,不收钱,来去自由。”
“什么,真不收钱么?”
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黄白之物,贪小便宜是人类的天性,听说不用交钱,本来不愿意的人都开始跃跃欲试。
舆论一边倒,污蔑的人见自己的话不起效,愤愤离去。
消息传至九盛城,申帝抚掌大笑,亲自提笔写下“天下第一塾”的牌匾,赠给女儿。等大臣们反应过来,办女塾之事已经彻底敲定,毫无回旋余地。
世家咬牙切齿,但很快,他们就顾不得这件事,因为皇帝下令,此次春闱招收三百人。
看着这个数字,世家官员们彻底变了脸色。
春闱之后是殿试,殿试并不淘汰,只有排名。因此,这三百人将全部入朝为官。
而往年,春闱最多招收二百人。
自申帝登基以来,一直如此。选拔官员时,科举占十之五六,举荐占十之四五。今年这个决定,相当于从他们手中夺走整整一百个官位。
一天之内,礼部尚书掀翻了第二张桌子,他愤恨道,“皇上是要我们世家死。”
他终于明白,申帝并非单纯削弱世家,而是彻底断送他们的活路。
“急什么,”钱太保慢悠悠抿口茶,眼底戾光闪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换个皇帝。”
礼部尚书陡然愣住。
*
朝中暗流涌动、风雨欲来,但这些事情,暂时和越浮玉无关,她上午忙完义诊,在白樱的带领下,前往宁温现在住的院子。
宁温,前几天来义诊的船女。
这对渔家姐妹意外有个温柔好听的姓氏,两人姓“宁”。
姐姐叫宁温,妹妹叫宁暖。
刺杀过后,越浮玉收留了两人,并让白樱帮忙,带着两姐妹去报官。
头顶公主府的名号,官吏很快处理这个案件,证据确凿,大申又对这种案件处罚极严,那个强迫妹妹的男子被判杖刑。
整整三十杖,重重打在那人身上,男人一开始还会哀嚎,但几下就没了声音,宁暖握着姐姐的手,浑身颤抖、眼眶通红看完这一幕。
从衙门出来,她就晕倒了。
越浮玉听说这件事,叫上刚从国子监回来的佛子,一同前往两人住处。
干净整洁的小屋里,妹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姐姐坐在床头,手边是水盆,润湿帕子给妹妹擦脸。
床头摆放着一只花瓶,并不贵重,甚至还有裂纹,但里面插了一枝迎春花,嫩黄色花瓣随风飘动,洋溢着春色。
风吹过,一朵小花飘散落在裙摆上。
越浮玉示意蕴空诊脉,捡起裙子上的花,轻声询问,“宁暖怎么样了?”
宁温给佛子让开位置,只摇摇头,并不说话,目光始终追随着妹妹,眼底忧心忡忡。
直到蕴空对她点点头,轻声说句“没事”,宁温漆黑的眼底才终于凝出光亮,随后,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
越浮玉拉起她的手腕,强行把人带出房间。
她看得出来,经历了大悲大喜,宁温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她也才十七岁,也没长大,却要咬着牙挺起脊梁,因为她要保护妹妹啊。
几乎刚踏出房间,宁温嚎啕的哭声就溢出喉咙,越浮玉带着她坐下,从始至终,她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听见宁温的哭声,白樱也红了眼眶,“万幸,小暖没事。”
宁温忍的太久了,她滑下石凳,伏在越浮玉膝上,一边大哭一边大笑,“好啊,太好了,听说那人的未婚妻已经退婚,他父母也被邻里骂走了,我们的仇终于报了。”
越浮玉抚着她的长发,轻声道,“宁温,你以后自由了,有想做的事么?”
宁温这个姑娘,分明是蒲苇般柔润的女孩,却拥有世间最坚韧的心脏。你可以压弯她,但永远无法真正折断她。
越浮玉喜欢这样的女孩。
宁温怔了怔,她缓缓抬头,目光认真又郑重,“世上仍有很多女子,遭受着和我、和小暖一样的苦难,我想像您一样,去帮她们。”
宁温说话时,眼泪还留在睫毛上,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可她的神情又是坚毅的,谁都无法小瞧她的决心。
这番话出乎意料,可某种意义上,又在意料之中。
宁温就是这样的人,哪怕在痛苦之中,也不忘记留下花朵。
越浮玉缓缓张开手,刚才捡到的那朵迎春花探出掌心。
她将盎然的花朵簪在宁温耳畔,红唇高高扬起,“好。”
蕴空诊完脉,走出房间时,恰好看见这一幕。
他看见永照公主将花朵送给对方,可她留给宁温,不仅是花,还有光。
她给别人一点光,对方又传递给下一人,薪火相传,他几乎能预料到,她热爱的大地上,无数细小的光芒聚在一起,总有一天,将会汇聚成炽热的火焰,再也无法浇熄。
*
从宁温住处离开,又返回义诊的地方,一直忙到晚上,两人才返回公主府。夜里,蕴空照常在东苑诵经。
越浮玉今天很累,但也很高兴,她坐在床上,脚尖左右摇晃,红唇始终上扬。
她提起宁温,“第一眼见,本宫便喜欢她。”
也提起宁暖,“这种事,世间大多有失偏颇。男子看见女人的胳膊,就能说对方勾引,没有任何道理,却总是如此。”
天气渐暖,永照公主喜凉怕热,三扇屏风撤去一扇,她的声音比之前更明晰,也因疲惫而显出几分沙哑。
山水画屏风在烛光的映照下,朦胧发光,蕴空静静听着永照公主的声音,从明晰低哑到细语呢喃。直到被子发出沉闷的响动,她睡着了。
……
回西苑时,明知已经在院子里坐着,他指着旁边的蒲团,一脸天真高兴,“师兄,今晚也诵经么?”
能天天和师兄一起诵经,真好!
蕴空顿了顿,平静点头,“好。”
他坐在院子中,石桌上一根蜡烛慢慢燃烧,月亮升到半空,夜色过半。
忽然,缭绕烛火晕成一团,缥缈的青雾中,明艳妩媚的女子渐渐现出身形,一袭锦缎包裹住曼妙玲珑的曲线,她跪坐在他面前,眼底水光潋滟,目光如钩,轻而易举夺人心魄。
她似笑非笑看了他片刻,忽然,压低软腰,倾身靠近。
蕴空冷淡后退,脊背绷直,玄色僧袍一直系到顶端,却遮不住脖颈上崩起的长厉青筋,下颌拉成冷戾的线条,他眉峰下压,目光冷冽。
他眼底的凌厉冰寒清晰可见,她却仿若未察,纤腰弯成惊人的弧度,直到两人只有一丝距离时,她才堪堪停下。
永照公主微微偏头,红唇沿着空气,从他的耳廓一直划到他冷薄的唇角,马上触碰时,她忽然开口,声音含笑撩人,“公子,你分明醒着,为何还会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