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纵一路踏着残雪。
  他一身黑衣,脚尖轻点,无半分囹圄于积雪的模样,反而轻巧极了。
  仿佛他合该斗霜傲雪,是纵横于雪虐风饕中的狼。
  州牧府前,厚重的朱色红门大敞着,纪安正指挥侍从扫雪。
  府内虽称不上仆从数百,但也还算是人手充足。是以,这几日州牧府院内门前的大雪都是纪安组织着府中侍从在清扫,并未再动用沧州府军。
  “秦小将军可算是回来了。”纪安瞧见秦纵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纪安的语气带着欣喜,也带着焦急。
  秦纵见此,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若楚霁真有什么大碍,纪安定然要守在他身边,而不是这样从容指挥着府中事务。
  “大人在房中吗?”秦纵脚步不停,点头示意后边走边问。
  可怜纪安的小短腿哪里跟得上秦纵,只得匆匆回了一句:“在的,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秦纵就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
  但是,少爷在泡药浴啊!
  纪安紧赶慢赶地又追了几步,好不容易在转角处看见秦纵的一片衣角,偏偏有侍从凑上来询问府中的事务安排。
  眼瞧着是肯定追不上了,纪安只得勉强扶着双膝,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少爷和小将军的那些事情,旁人不知道,难道他小纪安还不知道“少爷的那个朋友就是他自己”吗?
  秦少帅变成了楚家的小少爷,小少爷又变成了少爷的秦小将军,以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呢!
  我那么大一个小少爷,啪的就没了……以后也许都不会有了。
  旁的倒是无所谓,就是大少爷和二少爷那里,他可顶不住。
  只盼着秦小将军能自求多福了,纪安不由得朝着秦纵衣角消失的回廊处投去带着些同情的目光。
  松软的雪地被踩出细碎的声响,秦纵来到楚霁院中。
  院子正中有一条清扫出来的小道,道两旁是堆积的残雪。
  院内并无侍从当值,应当是被临时抽调扫雪去了。
  他伸手轻扣房门:“楚楚,我回来了。”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门内传来丝毫的动静。
  秦纵忽的心头一紧,右腿聚力,一脚踹向房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并未上锁,碰撞在里头的墙壁上倒发出一声巨响。
  他来不及细想,门打开的瞬间便冲了进去。
  屋内春日般的温度让秦纵微微愣了神,随之而来的是清苦的药香。
  虽然浓重,却并不酸
  涩,与楚霁身上的味道极像。
  书房内并未坐着秦纵熟悉的身影,里间的卧室亦空无一人。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炭火微红,偶尔发出火星炸开的啪嗒轻响。
  一道本该折叠着的紫檀云石围屏展开,将里屋的空间再次分隔。
  屏风的木胎以大漆髹饰,正面的屏心为云石材质,天然形成的黑白纹理恰好晕染出江山万里,雅致清贵间又透出恢弘气势。
  与楚霁其人,如出一辙。
  意识到这屏风的作用,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莽撞,秦纵慌乱地向后撤出几步。
  他刚走到房门口,还未来得及退出房间,就听得里间传来声音。
  “是纪安吗?”
  这声音与楚霁往常惯有的清亮不同,带着些沙哑,却透出恰到好处的慵懒与软绵。
  “是我。”
  秦纵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出声答道。
  屏风里头安静了半晌,只有水波皱起时的微漾。
  那人似乎在思考“我是谁”。
  楚霁原本正在泡着药浴。
  他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既然汤药喝不下去,总得试试旁的法子。
  府中虽没有能用以退烧的药浴方子,但先前姜木配制给他预防风寒的方子却有。
  他本就是冬日里的风寒侵体才导致的高热,大约也是有些共通之处的。
  这两日他都在泡这药浴,果真觉着好了不少。
  高热虽不曾退下去,但也能稍稍进食些温补的粥或汤。
  这药浴似乎是带着些安神的效用,蒸腾而上的热气让他昏昏欲睡。
  因为一早就交代了纪安一个时辰后叫他,楚霁便任由睡意昏沉,倚靠在木桶边缘,进入了久违的黑甜的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门与墙壁的碰撞之声将他吵醒。
  隔着小书房与屏风,这声音并不刺耳。
  只是他向来觉浅,睡不了多安稳,稍有些动静便醒了过来。
  神思倦怠中,他听见了脚步轻响,这才以为时辰已到,是纪安来唤他。
  未曾想,那脚步竟然渐渐远了,故而才出声相问。
  那回话的声音显然不是纪安的,却也分外熟悉,带着让他放松安稳的力量。
  可这声音的主人倒是恶劣得很,只回一句“是我”。
  楚霁慢腾腾的睁开双眼,琉璃色的瞳孔笼着一层薄雾似的惺忪朦胧。
  他下意识地转头,却被挡住了视线。
  这时,他被高烧与睡意搅乱的思绪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有一道屏风啊。
  外头那人当真恶劣,竟然不再说话,叫他无从分辨。
  他天性敏感,感受得到那人并无恶意。
  因此,他仅剩的思维只允许他想到这个。
  楚霁想起身去一探究竟。
  他手刚扶住木桶边沿,却不想双腿无力,骤然跌回木桶之中。
  秦纵原本站在门旁,唇瓣抿紧,耳尖上带着些几乎要滴血的红,瞧着当真是乖顺极了。
  里间却突然传来凌乱的水响和楚霁的一声惊呼。
  他顾不得其他,疾步冲进屏风之后。
  四目相对时,秦纵几乎忘记呼吸。
  屏风之后的小隔间里点着昏黄温煦的灯光,氤氲的纯白雾气里,秦小将军只觉辞藻匮乏,描绘不出万一。
  恍惚间他能想到的只有,“灯下观美人”或许还应当再添上一句,“濛濛处更佳”。
  楚霁的双眼带着懵懂茫然,似乎在疑惑于他这个不经同意就闯进来的人。
  面色不是惯有的苍白,沐浴过后的酡红大片晕染上脸颊与眼尾,是最顶级的胭脂虫也无法仿照着制出的绝色。
  他一头青丝如瀑,随意散乱地铺洒在身前,遮挡住大半玉润温软的肌理。
  药浴的颜色是苍葭的绿,全然不具备什么遮挡的功效,反倒衬得水下那修长的腿,如琨玉秋霜一般动人心魄。
  未经□□的秦小将军只是下意识地轻扫了一眼,便不由得退后两步。
  只是这样仿佛还不够。
  他又偏过头去,专注地盯着摇晃的烛火,余下呼吸凌杂淆乱。
  楚霁眨眨眼睛,半晌才分辨出眼前的人。
  “是阿纵啊,我的小将军回来了。”是轻柔的嗓音,有些呢喃的鼻音。
  见没有得到回应,楚霁蹙了蹙眉,微微歪头。
  他思考片刻,还是决定直接说出自己的困境。
  “腿软了,扶我一把呀。”
  秦纵从未见过这样的楚霁。
  他见过楚霁的狠厉,冷如刀锋,风情万种四字都显出苍白无力;
  他见过楚霁的矜贵,琅玕美玉,瑰意琦行间惹得蓝田亦生烟;
  他见过楚霁的脆弱,琉璃坠地,破碎到极致后迸溅出荼蘼……
  千万种流风回雪,千万种昭昭朗月,每一种都让秦纵心动。
  但此刻的楚霁,若非要他搜肠刮肚地寻出个什么形容来,秦纵只觉得像是只幼兽一般。
  更准确来说,是一只慵懒的猫儿。
  在廊檐下,细碎的闪着金边的日光里,无害地翻着肚皮。
  楚霁见这人还不过来扶他,少爷的脾气陡然升起。
  一双迷蒙桃花眼瞪大,若不是眼睑处的小痣削减掉几分凌厉,倒真是将秦小将军在军营里的神情学了个十成十。
  要命!
  被躁得满面通红的秦小将军环视了一圈小隔间。
  他瞧见不远处有一软榻,旁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里衣、浴袍、浴巾等物。
  深呼吸一口气,他在楚霁疑惑的目光中大步走过去,拿起浴巾后又迅速返回。
  下一秒,宽大的浴巾将楚霁围住,秦纵一把将人横抱起来。
  秦纵将人抱至软榻上,又速度极快地将他被药浴沾湿的长发用干爽的巾布裹好。
  “主公…主公快些更衣,莫要着凉。”
  仿佛只有“主公”这个天然带着敬畏的称呼,才能让他稍稍平缓下心间的躁动。
  说完这一句,小将军脚步匆忙地退出隔间,右脚都差些将自己的左脚绊倒。
  楚霁呆呆地坐在软榻边,垂着脑袋,浓密纤长的羽睫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翳。
  他正极力地思索着些什么。
  房内燃着炭盆,又是隔间这样狭小的空间,因此并不寒冷。
  但秦纵将他抱起时,浴巾的下摆几乎都浸在了水中,此刻正湿哒哒地裹着他的双腿。
  潮湿的触感逐渐变凉,颈部直至肩头处的皮肤也在空气中被凉意激起。
  理智回笼的一刹那,楚霁痛苦地阖起双目,将整张脸都埋在双手之中。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这让他以后,怎么面对秦纵,秦小将军啊!
  秦纵出了隔间。
  外头并不如那里面暖和,倒是也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他并未走出房门,反而走到楚霁的床榻边,静静地等着。
  方才楚霁正在泡的是药浴,闻着应当是预防风寒的。
  楚霁冬日里身子本就孱弱,此刻定是更不安乐。
  他得先替他把脉,才好再对症下药。
  可他等了许久,还是不见楚霁出来。
  他猛然抬头,什么羞窘慌张尽数消失,担心与愧疚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
  楚霁方才的情状显然是病糊涂了,他居然还留他一人在里头!
  就在他正要走向隔间时,楚霁裹着浴袍出来了,整个人显得病弱又可怜。
  楚霁瞧见秦纵还站在外面,而且就是站在他的床头,当即眸色发狠,心下一横,径直走过去。
  走到床边的人一言不发,掀开被角便将自己塞了进去,连头也不露出来分毫。
  秦纵玲珑心思,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大人又恢复了一贯的“英明神武”,翻脸不认人了。
  见楚霁还能如此,他心下稍定。
  再加上方才的一通情绪早将他的羞赧冲散,他现下倒是还有些反客为主的玩笑心思。
  秦小将军向来知道楚大人的软肋,他软下嗓音,故作可怜地喊了一声:“楚楚……”
  裹得像个蚕蛹似的的人果真有了动静,床上的鼓包掀开了一条细小的缝,伸出一只葱白修长的手,带着一截
  白玉般的腕子。
  “快给我扎两针吧,我病得要死掉了。”
  湿漉漉的鼻音隔着锦被,有些发闷,听着无端像是撒娇。
  是秦纵惯用的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