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墨宴意识到出问题时已经晚了。
  他匆忙赶回房间内时,白琅已不见了踪影。
  房间里只余下两杯没喝完的茶,一碟糕点,和一个食盒。
  食盒与平日墨宴所用的不太一样,明显小了许多,看着似是更方便小孩用的。
  是苏岚。
  是画皮鬼让苏岚来过。
  墨宴脸色立马便沉下来。
  白琅没有给他发送任何讯号,要么就是他自己跟着苏岚出门了,要么就是在他察觉出危险前,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墨宴叮嘱过白琅最近不要和除了他以外的人出门,他知道白琅很听话,那便只有可能是后者。
  墨宴的脸色更黑了。
  钟馗大概意识到什么,但比墨宴要更冷静些,上前去查看余在桌面上的糕点。
  他对画皮鬼更为熟悉,亦知晓一些他们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不一定记得记录在卷宗内的内容。
  钟馗检查了一番,便找出了不对劲之处:“这桂花糕被画皮鬼做过手脚,里面有画皮鬼的迷魂散。”
  墨宴皱眉:“画皮鬼的迷魂散?”
  他在脑海中将浩如烟海的有关画皮鬼的资料讯息全都翻了一遍,大致从角落里扒拉出一段他看到过的内容。
  迷魂散是画皮鬼以己身怨气所制,可使人昏迷,并操纵那人意志。
  墨宴又看了眼桌上的糕点,有一块吃了一小口,有一块则被吃了一大半。
  他记得他出门前白琅坐的位置,吃了一小口的那块桂花糕就放在靠近白琅位置的方向。
  白琅吃了。
  画皮鬼的迷魂散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口,都足以达成目的。
  墨宴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
  另一头,白琅睁眼时便发现自己似乎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呼呼的风声响在耳边,浸着仲秋的凉意。周围窗扇大开,但窗户太高,坐在地上的白琅只看得到一片蓝天,看不出自己正身处何处。
  在他试图仔细观察周围之前,白琅先看到了另一边大开的门外,双眼空洞无神站在一起的陈新柔和苏岚,另一边还有被捆绑着,昏迷过去的穆蔓。
  白琅尝试着动了动,才发觉自己也被绑起来了。
  绑得不是很高明,只用了非常普通的人族的绳索,
  白琅没有随身带着那柄灵剑的习惯,灵剑并不在他身侧,但他储物法器里还有墨宴给他的各种东西,要解开这个绳索很简单。
  他正想找东西来解绳索,好给墨宴发去救助讯号,但尚未来得及真正付诸行动,便忽然又感觉到了那一道阴冷的视线。
  黏腻森冷的,像是对近在咫尺的猎物毫无保留地露出贪婪觊觎。
  白琅僵住了。
  那视线似乎是自他背后而来,可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又会像此前在庄府书房里那般,骤然对上一张非常丑陋的面容。
  他的手仍被束缚着,无法向墨宴传递任何讯息,又有一人自门外走进来。
  还是穆蔓。
  或者说——是画皮鬼伪装的“穆蔓”。
  白琅反应过来,“穆蔓”应当就是这段时日墨宴一直在找的画皮鬼,亦在墨宴提醒他要小心点人行列之中。
  ——那苏岚呢?
  白琅看向眼神空洞,明显是被迷了心神模样的苏岚。
  他是吃了苏岚给的糕点才昏迷,被绑到这里来的。
  白琅大致理清楚一个因果,应当是画皮鬼利用了苏岚以及他自己爱吃甜食,达成了将他迷晕带到这里来的举动。
  墨宴的“担心”好像成真了,白琅又让自己陷入险境了。
  背后的视线转瞬即逝,失落与难过覆盖了白琅原本的害怕。
  他没能完成乖乖听话的任务。
  白琅低着头,在难过之余,还不忘继续在储物法器里翻找这时能用的东西。
  他不能“出事”,不然墨宴会更不开心的。
  画皮鬼见到他低着头,还以为他是害怕,轻轻勾了下唇:“你这小孩长得倒是精致……可惜有人要向我买你的命。”
  白琅听到画皮鬼的声音,警惕地往后挪了挪:“你想做什么?”
  画皮鬼用了穆蔓的皮囊,长得人模人样,还是白琅熟悉的脸,便还不至于到害怕的地步。
  “不想干嘛,只是受人所托,替人办事罢了。”画皮鬼笑着,看起来阴恻恻的,有点瘆人。
  白琅缩了缩,正好在这时翻出一个墨宴的小小的法器,将捆在自己手腕上的绳索割掉了。
  他第一时间想给墨宴传递讯号,摸上腰间时却发觉腰上系着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
  他一怔,下意识又抚上脖间戴着的玉珠。
  玉珠还是完好的。他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松得有些早。
  画皮鬼注意到白琅挣脱了束缚,咧嘴将弧度扩得更大——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弧度。
  它森然地笑着:“居然还能解开绳索,那看来我确实是太低估小瞧你了。”
  画皮鬼并无真正实体化的面容,它可以肆意利用它的五官,露出扭曲又诡异的表情。
  白琅猝不及防被吓得一哆嗦,眼圈泛起一些红意:“你、呜、你不要过来……”
  画皮鬼自然不会顺他的意,阴森地笑着要凑近白琅,将手伸向白琅怀中的玉珠。
  白琅背后便是墙,退无可退,手边又没有旁的武器,几乎是本能地虚空画出一道符咒。
  符咒在空中闪出一道浅浅的白光,白琅指尖一动,那道符咒便猛地一下飞向画皮鬼,径直将毫无防备的画皮鬼击飞!
  白琅愣愣地,他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看了看另一边被打飞的画皮鬼。
  他方才……是攻击画皮鬼了么?
  他、他有这么厉害吗?
  白琅只愣了一会儿,又感觉到之前那道视线似乎又出现了,慌忙要顺着门往外跑。
  但当他跑出这个小房间,他才察觉他此刻真正的处境——他似乎,正处在一个高阁之上。
  是祭祀台附近那个阁楼的最顶层。
  他方才在的是顶层的小房间,外边是木栏杆围出来的露台,可以清清楚楚感知到,他正站在一个极高的地方。
  一个……曾经同样让他濒死过的极高之处。
  白琅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
  好高……
  会、会摔死的……
  画皮鬼亦在这时缓过了神,意识到身为白无常的白琅即便被封印了一半鬼力,它似乎也仍不是白琅的对手。
  不过直接尝试夺取玉珠本就是一个下选,厉鬼告诉过它,玉珠应当会排斥它们这些怨气体的接近,早就给画皮鬼定过一个更为稳妥的方案。
  画皮鬼能感知到厉鬼就在附近等候着,只要白琅一死,它的任务完成,便能得到它想要得到皮囊了。
  它并未再尝试与白琅硬碰硬,而是操控起了站在一边的陈新柔与苏岚。
  画皮鬼可迷惑心思单纯的小孩,亦可迷惑情绪崩溃之人,它昨夜又特意掐着点,以穆蔓的面容去引诱过苏志荣,并且被陈新柔与苏岚同时“撞破”。
  陈新柔这段时日一直同苏岚无怨无悔地照顾苏志荣,又同才八岁多的女儿一同见到这样的场景,心态一下便炸裂了,给了画皮鬼可乘之机。
  画皮鬼操控了陈新柔的意志,借机让她生出了死志,今日陈新柔便是要带着苏岚,于祭祀台附近的高阁坠楼自尽。
  ——一如曾经被母亲带着前往高楼要自尽的白琅。
  白琅注意到陈新柔要带着苏岚走向高阁处唯一的缺口,脑海中倏地便闪过了一个破碎的画面。
  凌冽的寒风,破败的高阁,还有早已心存死志的妇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当年在火场里死的人不是你?”】
  【“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如今过得生不如死……!”】
  妇人绝望又崩溃的谩骂回响在白琅耳畔,如同一下又一下的钝刀子,深深扎入白琅心脏,狠狠地搅动。
  当时的白琅多大?
  白琅不太记得了,大抵也不过十一二三的年纪,与他那位嫡兄死时的年纪差不多。
  眼前的妇人明明是他的生母,确恨不得当年在火海中死掉的人是他。
  白琅生母身份低微,他亦未曾在生母身上感受到过疼爱与善意。
  从前他的生母不管他,嫡兄死后他的生母嫉恨他。
  嫉恨他让她本就不好过的日子变得更加悲惨。
  可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他只是毫无存在感的,默默地活着……
  【“当年我就不该生下你……我就不该生下你这个孽种!灾星!”】
  【“你继续活着,迟早会害死所有人!”】
  妇人歇斯底里的控诉一下一下地砸着白琅早已麻木的心脏,唯有血肉中挣扎着冒出芽来的求生欲,狠狠地扎根在他的心底,紧紧地束缚着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活着……可他本就不该活着……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就一定要死呢?
  妇人猛地一下要过来推白琅,白琅下意识间躲避,可他身后便是高阁唯一的缺口。
  被他的生母刻意砸出来的缺口。
  妇人失足坠下高楼,“砰”的一声,血花四溅,血肉模糊。
  刺目的红与几乎让人眩晕的高度击溃了白琅的心理状态。
  他不想死……亦不想有人因他而死。
  他踉跄一步,后背狠狠地撞上了栏杆。
  栏杆摇摇欲坠,疼痛将白琅拉回了现实,便见面前的陈新柔与苏岚就要走到缺口边缘,径直坠落。
  【“你继续活着,迟早会害死所有人!”】
  不要……不要……不要!
  白琅在心底无声地撕喊着。
  可就在这时。
  —咔嚓。
  栏杆彻底断裂,白琅重心一歪,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
  几乎与陈新柔和苏岚同时,自不同的方向坠落。
  风声吞没了白琅所有的听觉。
  只有一道熟悉的嗓音破风而来。
  “小白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