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果无浪得 > 第2章病床
  这个人真的是我妈!
  
  
  我不能相信,因为这完全不符合逻辑。我妈这时候应该人在bj啊!没有人跟她说我住院的事啊!(我住院之后让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员对我家封锁了消息,只是不想让家人担心,他们就算知道了,除了着急上火也没有任何实际作用,老人岁数大了,再有个三长两短实在得不偿失。ccu不让随意探视,他们就算从bj赶回来也于事无补。就连我手术时候的签字人,都是我公司的司机冒充我弟弟替签的……)话说我妈怎又穿上白大褂了?她老人家不是退休了吗?一连串的问题让我的思维瞬间跟不上节奏。
  
  
  说实话,这时候我第一感觉是害怕。并不是别的,只是本能的感觉到我妈马上就要开始进入“唠叨模式”。“早就跟你说……,你就是不听……你看现在……,这年轻轻的就这样了,以后怎办……,生活质量受影响……,夫妻生活也……”,诸如此类吧,在我的脑海中已经瞬间涌现出各种中国母亲的常见通用句式。我只感觉太阳穴突跳,血压飙升,虽然没有看心脏监控设备上的数据,如果有记录的话,这时候我心跳想必绝对会超过120。我真的很怕唠叨,因为这和容易让我怒点蓄满,然后瞬间爆发。人到中年,面临越来越卷的社会局面,仅仅是“卑微的喘息”这件事对很多同龄的兄弟来说就已经足够艰难,实在没有更多心情应付这些没有意义的谴责,即便这种唠叨打着各种爱你的名义也是如此。
  
  
  我妈是位医生,确切的说是位军医,前妇产科主任。她奋战在医疗前线的时候还是80年代,那时候医院的医疗科室划分远没有现在这般细致,现在妇科和产科已经分开,在某些更高端的专属医院中,围绕着女性问题还会衍生出更多的细分科室。但在那个年代,妇产依然一体,也只有一个名字,妇产科。虽然医学科室的划分没有那精细,但是医生的水平却非常全面。我总听我妈说,医生是个实践学科,临床远比理论重要,至少她这认为。那个年代的医疗资源比现在更为有限,改革开放的初期,人远远没有现在这精贵,一个医生一天要应对几十甚至上百的病人,按照我妈的话讲,天天摆弄这多病人,“就是傻子也应该练出来了”。
  
  
  我妈是家中长女,身后三个妹妹,没有兄长,没有弟弟。那个年月,军人家庭的长女大多接受的都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革命传统教育,我妈的名字就很中性,没有那个年代惯有的“玲”、“枝”、“凤”、“妹”、“芳”之类的,她从来就是一个男人性格,风风火火,做事情快刀乱麻,从不拖泥带水。凭着这股子拼劲,她在妇产科领域确实很有建树。我从小就知道整个省城有“三把刀”,一个心外、一个胸外,还有一个妇产。我妈也位列“三刀”,这辈子手术无数,直到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实在干不动临床了,才从手术台上退下来,开始指导新人。她这辈子一直引以为傲的一点,就是从没有出过任何医疗事故,最后也算是“完美挂刀”。
  
  
  事实证明,军人家庭中的父母,有很大概率会把自己的孩子再送去部队接受锻炼。这跟现在很多垄断行业中所谓的“裙带关系”、“近亲繁殖”并不一样,首先从军是个非常辛苦的职业,并且相比其他行业来说,有很大的危险性,即便身处和平年代依然如此。在那个年代,虽然军人的待遇相比一般士农工商要好上一些,但也是光荣远大于实惠。其次,军人出身的父母,对党对国大多心怀感恩,更有奉献之心,他们相信参军是报效祖国的最好途径,他们更相信部队是一个熔炉,并且是这社会中唯一的熔炉,想要成为一块好钢,就一定要经受部队环境的洗礼和淬炼。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其实这些军人出身的父母,因为一辈子戎马行伍,他们对于社会的了解非常有限,他们认为社会上龙蛇混杂,只有军队中才称得上“风清气正”,是唯一的“人间净土”。其实这显然是由于信息不对称造成的主观偏见,所以他们更要把自己的孩子投入部队,保证自己的孩子能够继续在红旗下长,在蜜罐泡,以免遭受“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侵蚀”……,我当年就是这样被家投入部队的,当然这都是后话。
  
  
  因为姥爷是军人,所以我妈从小就矢志参军,入伍之后加上她敢打敢拼的性格,在女兵中很快脱颖而出,送到哈尔滨医科大学深造,在那个年月这已经算是高知了。随后三个妹妹一起跟上,我的二姨、三姨、四姨(东北叫老姨)都是军医,完全克隆了大姐的路线。其实我看来就是起哄,就像大姐有一件花裙子,二妹、三妹和小妹也想要一样。
  
  
  再回到ccu,当下的我还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画面。
  
  
  仔细再看,这似乎又不是我记忆中的她。我回来老家工作一年多了,这期间返回bj的次数有限,加上前几年疫情肆虐,频繁往返bj更成了奢侈。上次看见我妈大约得是3个月以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上次在bj见她,感觉她头发白了不少,背也开始有些微驼,毕竟已经是70多岁的人了。那时我还想如果有机会还是要多回bj看看她。可是眼前的她却非常年轻,虽然带着医生的白色圆帽,但是从圆帽边缘露出的头发看,竟是这样的乌黑发亮。脸上也几乎没有皱纹,我妈手拿着一块纱布(医生身上好像一般都不带手绢,都是用随手可以拿到的纱布),半掩著脸默默抽泣,但我依然能看见眼泪在不断的向下滑落。
  
  
  暂短的惊愕之后,我心更加七上八下,因为我印象中我妈好像没有哭过。这个女汉子(这叫虽然有点不尊重长辈,但确实如此)要强了一辈子,就算有天大的事发生也只会咬牙硬扛,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怼天怼地怼鬼怼神怼领导怼我爸,何尝有过这种场面。但发现我妈此刻似乎真的非常难过,我看她没有要苛责我的意思,似乎也没有要进入唠叨模式的表情准备,难道是看见我此刻身处ccu生死不卜,浑身电线监控,真的心疼啦?
  
  
  “我妈到底还是老了。”我心想。“如果是年轻的时候,我就算比现在弄得更惨,她也不会心疼”。
  
  
  可能人老了就是这样吧,年轻的时候对于儿女没有什依赖,甚至是不闻不问。倒是到了晚年,才想起来这好像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是需要好好疼爱疼爱……,我觉得我妈就是这样。
  
  
  我小时候对于她的印象几乎模糊,上学之前我跟着姥姥,上学之后跟着奶奶。军队的工作确实忙,我从小就听说“二人转”这个词,这并不是指现在刘老根大舞台上上演的那一出出荒诞喜剧,而是指整个医院的妇产科面就剩下两个大夫。因为需要24小时值班,所以就你一天我一天,来回穿换。理论上来说一个24小时的大夜班结束,应该是可以休息24小时的,但是实际情况根本实现不了。一方面当时通勤条件受限,我妈有一辆凤凰自行车,好像还能变速,折换到现在大概已经堪比奔驰s350了。即便这样的“宝马良驹”骑回家也差不多要1个小时的时间,更要命的是,就算你刚刚要下班回家,医院就又来了新的产妇,这种情况实在太多,所以基本就只能住在医院。索性自行车也干脆就扔在家了,每天小姨夫骑车带着我来回俩小时给我妈送饭,如果今天医院的事情不太多,我就在医院的值班室跟我妈住一晚上,我的童年很多记忆都留在妇产科科室,即便这的门口写着四个大字“男宾止步”也是一样——话说,”男宾止步”这四个字,是我这辈子最初认识的四个汉字。
  
  
  “妈,你看,我没啥事,挺好的。”我也不知道怎顺嘴冒出来这一句话。
  
  
  她居然没有理我。
  
  
  可能真是麻药的后劲还在,要不就是今天睡的太多,脑子已经不太灵光。我瞬间想到的是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现在其实是灵体出窍?传说中濒死体验的“走马灯”已经开始了吗?仔细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于是我又叫了一声,我妈还是无动于衷,就好像我并不存在。
  
  
  她的眼光始终停在我对面的那个临时手术台上。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这个手术台无比突兀的放在ccu病房内。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手术台,只是一张病床。之前我的注意力都在病床边忙碌的白色身影上,当他们站定后,我倒是可以仔细的去看一眼那张病床。和之前奇怪的氧气瓶、手推车、血压计一样。这张床也不像是这家医院应该有的设备,现在的病床大多比较窄,只容得下一个病人。但是这张床却比较宽,虽然肯定不及双人床的宽度,但是挤一挤躺下两个人还是没有问题。再有,现在的病床大多是塑料的围挡,围挡可以随时放下,方便病人上下床。睡觉的时候可以挡上,以免翻身到床下;床头也是塑料材质,可以放置病人的床号、姓名标签等等,但这张床是金属的,床头只是简单的金属架子,除了大之外,构造非常简单甚至是粗糙,拇指粗细的金属架子上面刷着白色的油漆,从床腿上斑驳的漆面上可见一般。
  
  
  之前忙碌的白大褂们,站定了一会之后,开始有人向我这边走过来,但是明显不是冲我,而是向我妈。走近之后,我才看清,他们都穿着跟我妈一样的布制白大褂,显得略微臃肿。同样也带着纱布缝制的口罩,显得厚重和笨拙。我还在胡思乱想,是不是现在医院的新规,抢救一般病人的时候穿普通白大褂,带薄制的无纺布口罩,对于这种危重病人,就要换上保护性更好的“重装备”?
  
  
  这些人大都没有摘掉口罩,只能从白色圆帽的下沿和口罩之间的缝隙中看见他们的眼睛。即便这样,我也不难感受到这些人眼神中传递过来的遗憾和悲情。他们径直走来,步伐很慢,目标是我妈,仿佛这病房中的其他人并不存在。我妈没有理会,依旧自顾自的拭去自己的泪水。眼光仍然停留在远端的那张老旧病床上。
  
  
  我又顺着我妈的眼光望向远端的那张病床,此刻这气氛安静的近乎诡异。
  
  
  ccu病房的监控仪器依旧滴答作响,母亲的抽泣声依然回响在耳边,我想下床去看看,可无奈身上绑着数十条线缆,连翻身都不得动作,何况下床。
  
  
  躺在那张病床的人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