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登斯楼也 > 第二章宴
  “明哥儿,”珠帘推敲,龙椅上的少年看向侍立左侧的白衣,怯生生地开口道。
  
  
  不见有视线上的回应,依旧是只二人听得的声响,“都是自家兄弟。”
  
  
  满朝寂然,少年如坐针毡,内外繁杂的冕服,层层织茧。
  
  
  “娘的,也不知道一刀下去捅不捅得破”,少年如是在心中骂道。
  
  
  什,你问为什做皇帝了还受这鸟气,他也想知道。
  
  
  在他看来,这种大日子,就该找个亮堂宽敞的地儿,摆它个十桌百桌的,和弟兄们好好地喝上一喝。
  
  
  排场再大些,就勒令各地州官,也效仿京都,从城头摆到城尾,与民同乐。
  
  
  但他到底是做了个提线木偶。
  
  
  他已经任性过了,死老头们最先拟定下来的典仪更是又臭又长。他们可不管他撒泼打滚,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古制不可移”。
  
  
  二哥疼他,三天把礼官们搬来的几马车书看了个遍,低声下气,登门拜访,一道道地删改。
  
  
  不止一次,他想让他们吃点苦头,看看他们的脑袋是不是也像古制这坚实牢靠,却都被二哥拦下了。
  
  
  “礼不正则名不正,我们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门庭。”
  
  
  “可我就是看不惯,打仗的时候没见他们人,现在好不容易打赢了,又和蝇虫一样,寻着味就来了。”
  
  
  “动乱十年,一县之民,十不存一”,二哥的眼底是掩不住的哀戚,指肚婆娑着手中泛黄的书卷,“他们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可最后呈上来这书,未染纤尘。”
  
  
  “有的人不是为杀伐而生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少年,看向了更远的未来,“我们所求的太平,是能让这样古板之人,活得更长的。”
  
  
  虽然听不懂,但少年很听二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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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前香灰沉地,火星子湮灭于风尘之中。传唤的一声吆喝,坐着的,站着的,还有伏在地上的,都从神游中折返。
  
  
  少年缓缓起身,来到了最后的环节,宣国之大典。大哥执笔,二哥润色,自己捏著鼻子背。
  
  
  “夫…”,以前朝之暴政开篇,“哀…”,渐进百姓之流离,“幸…”,转十年征战乃至取胜,“令…”,通告本朝新律及公侯分封。
  
  
  少年的语速越来越快,风不起而纩动,流散的烟灰自天地间聚拢,丝丝缕缕,织成了条虚龙,在檐角假寐,只待点睛。
  
  
  身后的白衣,杜清明,杜二哥,满脸欣慰地看着小老三,好小子,当真有了几分为君为王的气势。
  
  
  这样最好,大哥放浪,自己也不愿端坐王庭,等诸事落定,是去北地还是返乡,无论,这世上还有这多阴霾不曾被驱散的地方。
  
  
  “扑哧”,一声轻笑,恍若一根针落地的刺耳,尤其是从身前人的口中。
  
  
  嘴角还未收敛的笑纹转移到了额头,二哥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当即明白了原因—
  
  
  穿着红肚兜的开国大将。
  
  
  织室的人也真是的,议定下来的朝服五正色,玄色为君,白衣二相,刀戈服赤,书笔服青,余黄者务民事。
  
  
  大典的日子还没定下来就让他们根据名册先量裁好各司新衣,有备无患。中间因为礼法的缘故耽搁久了,连带着忘了亲自核查这一茬,估计牛骰收到的时候也是不明所以,十二三尺的人,做了件寻常尺寸的。
  
  
  老牛这人,别人不知道,一起摸爬滚打的几个人还不清楚他,拳头硬,脑子愣。你让他破城攻关,一个人提溜著脑袋就去了,但你要让他算柴米油盐,把他头割了也没个结果。
  
  
  是量衣的迷糊了,还是裁衣的以为量衣的迷糊了,不得而知。总之,他就硬挤进著来了。
  
  
  而且,除了颜色之外,不同级别官职要在衣服绣上对应的动物,称之为“官子”。
  
  
  丝线和位置可由他们自行决定,多数的都会选择金线和胸口。
  
  
  而开国六公,大哥白晴河,二哥杜清明,二文臣,吴白和马勉,二武将,吴黑和牛骰,则可以依自己的意来挑选官子。
  
  
  牛骰,选了什不用多说,更要命的是偏偏选在了后背上。
  
  
  伏在阶下的时候,两个牛眼睛被撑得铜铃般大,就这直勾勾地瞪着,搭上摊烂了的大饼头和拉伸了的面条身。
  
  
  看完,杜清明也偷偷吸了口气。
  
  
  往好处想,这种程度下都只是变形而不是损坏,至少说明织室的布料选材和针线功夫是到位的,事后把担责的拉出来随便打个几大板算了。
  
  
  关键是当下,被突如其来打断思绪的少年显然是慌乱了。
  
  
  他忘词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越来越多的官员嗅到了这停顿的不对劲,视线交织,一步步攀附上他,一寸寸网住了他。
  
  
  少年搜肠刮肚,心中默读平日用不到的字眼,可怎也激不起回忆来。
  
  
  网线收束,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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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
  
  
  似有风声来,雀鸟吱喳,牧童放笛。
  
  
  值守殿门的礼官们注意到动静,二话不说扑了过去。
  
  
  于他们而言,此刻是拨乱动荡的第一役,无异于证道,无论是谁...
  
  
  橙黄色的火光升腾而起,淹没了礼法的痴儿们。在守礼的另一面,他们跪倒在地,选择了从心。
  
  
  少年半惊半喜,回头,只见二哥冲他一挑眉,火焰华而无实,抬手间,汇聚成一只白喙赤足的鸟,回落在肩头。
  
  
  开始便说了,他并不介意,二先生一脉的弟子借着新朝的势头,去一争本朝的正统。
  
  
  有借就会有还,自家这艘破烂大船正需要几块又老又重的压舱石。
  
  
  但在国运初成的关键当下,能掺一脚的,只能是自家人。
  
  
  果然,殿外长道,白衣振臂。
  
  
  伴随着嘹亮的一声鸣叫,两只白鹤环绕着飞来,直撞入怀中。
  
  
  “大哥!”,少年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白晴明噙著笑,并未真的踏入殿中,依旧是那支短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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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传来熟悉的曲调,牛骰不安分的在地上转了小半圈。
  
  
  这不是还没干仗的时候,晴明那小子教咱们唱的。那时候咱几个给地主家放牛,他们五个挂牛身上,我块头大,在后面扛着老追。
  
  
  现在想起来,他们可真不是人。我不就比他们大了...没多少嘛。
  
  
  话说今天怎没看见这小子人影。想着想着,牛骰又寻着声音转了小半圈。
  
  
  殊不知,这便是压垮朝服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四周张望的目光中,牛骰默默地又转了回去,用手捂住了裂开的缝儿,又松开了,你别说,这样风漏进来还真凉快了不少。
  
  
  当然,白晴明吹这首曲子,肯定不是为了让老哥们出洋相,虽然从他逐渐咧开的笑容上不能说明这点。
  
  
  那大哥是为了什?
  
  
  少年突然明白,为什文章的最后一段,用的是最通俗的大白话。
  
  
  痴迷词藻的大哥,落笔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重视礼章的二哥,看到时又是为何选择了分毫不动。
  
  
  如果说前面的所有,是说给前人,说给文人史官,那这最后几句话,是还给天下百姓,是悼文。
  
  
  “要不和他们干了吧。”
  
  
  焦野之上,自己涕泗横流地说出这句话,活着的人们靠拢过来,爬过来。
  
  
  自此,百骑出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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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爸,阿妈”,少年忍住喉咙的干涩,
  
  
  “以后我们会吃的饱,穿的暖,会住那种永远不会漏风漏雨的房子”,
  
  
  “家会有两个大胖小子,一男一女,赶集的时候给男孩买把木剑,给女孩买个波浪鼓”,
  
  
  “过年了就杀头猪,把七大姑八大姨都叫来,让他们也别空手来,都带个素的荤的菜来”,
  
  
  “什,我们现在的皇帝老子叫什,不知道啊,我就记得国号叫什...好像是...”,
  
  
  “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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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字掷地有声。
  
  
  笛声早已停歇,消散在风中。
  
  
  少年弓下了身子,侧耳听若有若无的话语声。
  
  
  “快快快,动作快点,上头布置下来的,快去按人头,一个个把人都叫到城门口来吃饭。”深色衣服的小官一边收拾桌椅,一边催促手边浅色衣服的小吏别愣著不动,麻溜地跑起来。
  
  
  “官老爷,啊,陈爷,啊,小陈,这个我们真的可以吃吗?”粗制麻衣的老妇用好不容易搓干净的手指拉住浅色衣服的衣角,还没开始低头说话,就被一把扶住,连连求饶说不要这称呼自己。
  
  
  “吃吧,官...小陈他们心好,你多吃点,奶奶我少吃点。”孩童才听到吃这个字眼,吭哧吭哧地爬上椅子直接就是要上手吃,被老妇一手拎了起来,才不情不愿地学着用筷子夹。
  
  
  少年直起了身子,目光穿透了眼前的一切,看向了更远的未来。
  
  
  檐角的龙影蜷缩成一团,倏然直冲云霄。穿过云层,一条大鲤鱼跃出,化作流光万千,落在每个人的碗中。
  
  
  “还愣著干嘛”,二哥走上前轻敲少年的脑袋,“开饭了。”
  
  
  “嗷嗷嗷嗷嗷嗷”,少年还没回答,牛骰直接就是一个弹射起步,一把擒住门口的白晴明,眼看口子裂的更大了,也不管了,直接赤膊就是干。
  
  
  “走,干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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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西斜,风铃编织出夕阳的尾章,晃动的光影止步在了宫墙。
  
  
  一墙之隔,便是春东。
  
  
  “咳咳”,倚靠在墙边的佝偻老翁掖紧了袄子,张嘴接住了满天的雪花。
  
  
  “咳咳咳咳...”伴随而来的是更剧烈的咳嗽声。
  
  
  “何必呢?”雪地上深浅的脚印延伸开来,方言揣著件衣服,伸手遮挡住了老人。
  
  
  “每次来看你都是这光景,春色越是烂漫,寒冬就越是难挨,况且你就算熬过去,过去的真的能重来嘛。”
  
  
  老头不说话,木讷地点点头,摊开裂口和结痂交替的双手,捧著的破碗面似乎有着三四文钱。
  
  
  方言摇摇头,“你知道的,在这我身无分文,但是我带了件有趣的东西给你”,说着掏出了怀的衣服。
  
  
  “农家的新玩意,叫什神仙丝,说是蚕生三年,初生嚼字一颗,化茧嚼字一颗,化蝶再嚼一颗,如此才能得到蚕茧大小的丝线。用这种线穿插成衣,成品可以根据穿者的身形贴合,防寒避暑,水火不侵诸如此类的,还能激发文思。中州的那群书生都抢疯了,你知道我花...”
  
  
  方言小嘴叭叭的,老头歪著脑袋,盯着衣服看,口中喃喃地重复念叨着什。
  
  
  眼瞅著没回应,方言索性也蹲了下来,给老人盖上衣服,然后也一屁股陷进雪地。融化的雪水顺着外耳廓流下,冰冷而滚烫。
  
  
  和前几次一样,他就是来陪陪老人。
  
  
  毕竟那是他漫长的禁闭时光难得的放风。更重要的是,他在老人的身上嗅到了和自己相似的孤独。
  
  
  日落西斜,断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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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不早了。”
  
  
  夜色缓缓降下,方言拍了拍衣袖,“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从那出来了。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会让事情结束。”
  
  
  老头还是没有说话。
  
  
  方言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还得记得把不知道在哪的陈小粥拎出来。
  
  
  太阳突然打西边升了起来。
  
  
  “走水啦!”
  
  
  宫墙的另一边传来了一阵骚乱。
  
  
  劈啪啦的火焰声,清脆的金铁相交声,杂夹着人声,直到一声“咯吱”。
  
  
  “这巧啊,师傅你也是翻墙过来的嘛。”陈小粥的脸蛋红扑扑的,在灶灰的涂抹下透出烤番薯的香味来。
  
  
  方言的后脑勺又开始痛了:“你干了什,能惹出这大的动静?”
  
  
  “我把宫殿烧了。”
  
  
  “你把宫殿烧了...你把宫殿烧了!”
  
  
  “对啊,全烧了。”陈小粥不知从哪摸出来个窝窝头,边啃边说道,“说起来真奇怪啊,我记得自己不是和师傅你在赶去暮州的路上嘛,莫名其妙就是一阵眩晕,接着就在一个矮屋面清醒过来。我本来不打算挪窝的,反正师傅肯定会找到我的。结果没想到后来进来了几个人,在头搞饭吃,外头也来了不少人,说啥我没听清,什‘娘的爹的’。
  
  
  我就搁灶台下面,上面框框做,我在下面框框偷。偷着偷着没动静了,我寻思著还没吃饱,就探出去看看。你猜怎著,矮屋变大房了,再到外面一看,密密麻麻全是宫殿,那琉璃,那雕花,师傅你是没看到了,唔...师傅这窝窝头味道还真不错,你要不要来一个?”
  
  
  “不吃。然后呢,”
  
  
  “我小叔说过啊,勤俭的皇帝不一定是好皇帝,但是奢靡的肯定是狗皇帝,我就心一横,全烧了得了。师傅你真不吃啊,那我全吃了嗷。”说着又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了个窝窝头。
  
  
  似乎是注意到了方言脸上的表情,陈小粥继续说:“师傅你别怕,这种事情我有经验的,他们跑不过我,等我吃饱了,待会扛着你走。”
  
  
  方言开始明白为什老人不喜欢说话了。
  
  
  不爱说话的老人却在这时候有了动作,他把碗递向了小粥。
  
  
  见到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小粥微微一愣:“你...你等一下,我刚吃完,但是我出门的时候三叔给我塞了很多钱,怎...怎找不到?”
  
  
  小粥要急哭了,方言刚想开口说明情况,他讨要的可不是什世俗金钱。
  
  
  一文钱从她的袖子处滑落,精准落入了碗中。
  
  
  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破碗开裂,头的铜钱化作金光四散飞去,其中一道钻入了陈小粥的身体。
  
  
  老人抬起头,天幕在消融,勉强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向远方走去。
  
  
  方言怔在原地,半晌,只憋出来一句话。
  
  
  “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