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二年，咸阳，章台宫。
这座大秦帝国的宫殿，见证过秦国鲸吞天下的历史。如今皇帝东巡归来，这便重归帝国中枢的位置。
李斯从正门看去，能透过灯火中的帷幕，看见正背对着殿门低头看着什的皇帝。
嬴政并不高大，甚至平天冠与玄衣𫄸裳下的身体有些瘦弱，但灯火映在帷幕和墙壁上的影子却如同泰山般沉默而不可撼动，那是“皇帝”这一昭示著中土无上的权力冠冕的显现。
即便这位帝国丞相已经一人之下，权倾朝野，奏对时心中不免紧张，便下意识扶了扶头上的高山冠。
他在门口站着，示意身后跟着的方士打扮的人止步，向着站在帷幕外听用的赵高点了点头。
赵高便走入帷幕，低声道：
“陛下，丞相李斯、方士卢生求见。”
过了一会。
“进。”
声音并不洪亮，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
李斯便脱了鞋，小步走到帷幕前，卢生则跪在一旁，听着李斯奏对：
“臣李斯奏，今……”
“你进来，不必隔得那远。”
“喏。”
李斯便走了进去，却发现嬴政正在用银盆洗手，看着墙上的天下堪舆图，此次东巡经过的旧燕的国都蓟城已经被标红，同样的标记已经有了不少。
搅动的盆中似是有着点点光芒闪烁，又好像是一旁灯火的影子。
“陛下，今日卢生回来了，自言见到了蓬莱的仙人，并奉上画有蓬莱图景的录图书一册。”
“如何？”嬴政盆中的手停了下来，却低头盯着水面，看都未看李斯一眼。
“前些时日朕亲自到碣石请他不得，如今卢生却能见到，是朕这个皇帝不够尊贵吗？”
轻飘飘一句话，跪在外面的卢生顿时面无人色，跪着将头磕得砰砰作响，鲜血直流：
“臣万死！”
嬴政却未叫他抬头，只是问到：
“见闻如何？”
卢生惊恐道：
“臣借古舟行近蓬莱，便被羡门仙人摄至一座石宫中，见羡门仙人与其徒弟论道，其徒名唤高誓，得仙人真传。”
“臣至殿中求药，羡门仙人有大不敬之言：‘帝谬矣，悖逆天数，妄求不死！当改之，免身死庙隳之劫。’言毕，送臣出蓬莱。”
卢生话音落下，殿内皇帝以外的人都惊出一身冷汗，李斯长揖不起，赵高更是弯著腰悄悄挪动步伐，远离了跪在地上的卢生。
嬴政却并未暴怒，沉默片刻便只是轻声笑了笑：
“昔年朕质于赵，欲得万乘之国，便入继为秦君；既为秦君，欲揽天下，便平灭六国。荆丹之徒，赵楚之军都拦不住朕，如今欲得不死，便是仙人又如何？朕但凡想要的，便要握在手中！”
“羡门之言，恐吓而已，如今作此态，反倒说明崔文子未曾骗朕，羡门的确不能出蓬莱，其余炼气士想来不足为惧，不死药可成矣！”
说罢，将手从银盆拿了出来，手上晃动的东西令一旁的李斯瞳孔微缩：
那是一条龙。
“采天下龙脉，月华菁英，起紫铜之炉，北斗之阵，集于咸阳，七年则不死药功成……”
嬴政看着这条从燕国都城抽出来的龙脉在手中挣扎，轻声念著崔文子曾经说过的话。
还有五年，天下永世归秦。
“大秦万年！”
所有人都大礼下拜。
“万年可不够……卢生有功，赐金五百，且去。”
卢生长舒一口气。终于逃过一劫，刚才转达羡门之语时他已经做好了被刀斧加身的准备，但是看起来皇帝根本不在乎羡门的威胁。
正待离开，却又听皇帝叫住了他。
“高誓如何？”
想了想，卢生又道：
“其亦有悖逆咒诅之语，然臣未听全便被送出蓬莱。”
嬴政不以为意：“但说无妨。”
“高誓言：‘秦传二世，亡秦者胡。’”
嬴政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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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蓬莱顶的道宫中，羡门正在为高誓讲道。
如今距离高誓来到蓬莱已经两年了，托两年前老猴赠的灵魄花的福，一年前七关便开了六关，修得终日精充沛，体魄强壮，能够使用不少小术法，如今只余下掌控吐纳的臭肺魄还未完全淬炼圆满。
此关乃是水磨工夫，需将内气导引每日重复，直至练就本能，替代呼吸，从此可以做到内呼吸，不受环境所限制。
而见短时间七魄无法圆满，高誓便拿出时间精修丹术与剑术，如今可以说是小有心得了。
至于那小猴灵明也吃着高誓炼的辟谷丹，在每日洒扫中渐渐长大，如今身强体壮，便替高誓做些杂活。虽不能言，但是它在棍术上颇有天赋，靠着高誓从羡门处讨来教他的几招架势，竟然能和高誓打得不分上下，简直是天生的斗战种子。
今日高誓本在与师父讨教，忽地见师父招手从宫外摄来一个人扔在一边。
这方士刚一落地，满面惊恐，还未从移形换位中回过神来，说话结结巴巴：
“这、这、这……”
羡门停下了讲道，看着这方士：
“你是何人，胆敢泛舟窥伺蓬莱？”
方士终于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弯腰拜道：
“秦方士卢生，奉帝命见仙人求药！”
听到是皇帝派来的，羡门花白的眉毛皱了起来：
“前些时日皇帝在碣石见我们不得，做出毁城弃郭的气急之举，竟然还要派人骚扰我等化外之地吗？”
卢生不禁尴尬道：“皇帝北巡本是为了彰显帝威，抚万民之心，因而才使用当地的石材刻石彰功，所谓气急之举，实是仙人缪矣！”
羡门却不管那多，只是直言道：
“如今皇帝荒唐无比，背叛天意，竟然妄图和崔文子炼不死药！如果再不停手，我便要寻个时日做那替天行道之举！”
声如惊雷，令卢生站立不稳，宫外的天象似乎都开始变化，有云层汇聚，雷蛇交织。
卢生不由得咬牙道：“仙人在我这小小方士面前逞威何用，不如提着我的头，亲自去咸阳劝谏陛下！”
羡门冷哼一声：“牙尖嘴利之辈，只知阿谀奉承，如何能得大道！”
卢生见羡门未曾动手，胆气壮了起来：
“仙人是恐惧陛下吗？也对，我大秦军阵鞭笞天下，巩固河山，仙人自然也要慑于其威！”
一旁的高誓看不惯他猖狂的样子，回击道：
“固天下在德不在险，在仁不在兵！不施德政，虽有烈火烹油之象，也需知秦传二世，亡秦著胡……”
只是话还没说完，卢生便被羡门扔出了蓬莱，高誓的话也就此打断。
“师父，这……”
羡门沉默不语，一只手指轻轻敲著案几，另一只手似乎在演算什。
良久，叹了口气道：
“为师的天机演算还是不到功夫，不能细知福祸未来。你话刚出我之灵机便感应到大道示警，只怕是你无意一言泄露了天机。
偏如今这方士还是杀不得，杀了更是弊大于利，便不得不把这方士扔了出去。
如今你却担了中土的大因果，留在蓬莱凶多吉少，少不得去中土走上一遭还债。”
又道：
“下月你便起行吧。如今你终日修习，却经历不足，只怕将来化为劫灰，倒不如下山历世，也好顺带清偿因果。”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