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铃铛的棱角并不尖利,此刻却深深插在明逸的胸口,正好是心脏的位置。
  “你……”明逸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抓住胸前的手。
  黎邱缓缓抬起头,嘴角挑起一抹嫣然笑意,神态鲜活,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木然僵硬。他拂开明逸的手,姿态随意地就像是在挥开一样垃圾,而后毫不犹豫地将摄魂铃拽了出来。
  摄魂铃拽出,大量鲜血从胸口喷溅而出。明逸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踉跄后退数步后直挺挺倒下不动了。到死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惊鸿躺在高台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手心已然冰凉。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鲜活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饶是再淡定也不可能毫无触动。
  黎邱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明逸,走到谢惊鸿身边,还在滴血的指尖就这么抚上了他的脸颊,黏腻的触感让他不可抑制地恶心。
  “害怕了?”黎邱凑近了些,喃喃自语,“胆子怎么比以前小了这么多?”
  “你到底是谁?”面前这个漂亮青年模样并未变化,但气质却和方才截然不同。
  “不辜啊。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漂亮青年笑颜弯弯,模样纯良又无害。
  “那黎邱又是谁?”
  “是他。”不辜指着自己的身体。
  “借尸还魂?”
  “我不是鬼,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这副身体。”
  谢惊鸿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你就是神官大人?”
  “没错。”
  “他不是你的信徒吗,为什么杀他?”
  “这是他的宿命。”不辜手指轻轻抚摸着摄魂铃。附着在表面的血迹已经干涸,银白的法器变成了鲜红色,显得愈发诡异。
  谢惊鸿脸色苍白,有气无力道:“要不然你一口气全说了吧,我现在实在没力气再玩一次你问我答的游戏。”
  “呵呵,我知道你这么有恃无恐是觉得死就死了反正还能去地府投胎转世。但你知不知道,魂飞魄散的人是没有来生的。”
  不辜把铃铛举到他的面前:“事实上这小玩意不叫摄魂铃,它叫灭魂铃,真正用途其实是让你魂飞魄散。”
  “刚才不是已经试过了,这玩意对我没用。”谢惊鸿不以为意。
  “你的灵魂至清至纯,普通的灭魂铃自然对你无效。”不辜说着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极则必反。明逸与你正好相反,他的灵魂天生浑浊,用来献祭法器最适合不过。”
  “所谓的补魂只是一个骗局?那些被明逸摄魂的人其实也是用来献祭的牺牲品吧。”谢惊鸿从来没去了解过这些,但这些话他听起来并不陌生,很容易就听懂,甚至还能猜测一二。
  “不错。”
  谢惊鸿自嘲地笑笑:“我何德何能,居然值得神官大人费心至此。”
  “不不,你太低估自己了。对付你一点都不可掉以轻心。”这话说得颇为咬牙切齿。
  谢惊鸿不禁苦笑:“我跟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谁叫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呢。”不辜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与怅然。他望着谢惊鸿,眼中并没有怨怼,甚至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温情。他动了动唇,似乎是喊出了一个名字,但声音很轻,谢惊鸿听不真切。
  谢惊鸿来不及琢磨,因为紧接着不辜便催动了手中的铃铛。
  铃声清清泠泠,如潺潺流水,但落在谢惊鸿耳朵里却如多夺魂魔音,只觉得头疼欲裂。
  “唔——”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谢惊鸿紧咬着下唇,但仍有痛苦的呻-吟从嘴角溢出。
  脑袋像是被数万根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尖锐痛意传遍四肢百骸,果真如明逸所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本以为这便已经是极限,却见不辜嘴唇一张一合地又开始无声念咒。顷刻间,数道黑烟从铃铛中溢出,继而又尽数钻进了谢惊鸿的身体。
  黑烟便是明逸等人附着在铃铛上的阴邪之气,专克至清至纯的灵魂。
  谢惊鸿能清晰感觉到那些阴邪之气在他的体内游走,将他的灵魂生生从肉-体重剥离出来,再一点一点吞噬掉。
  身体剧痛到痉挛,意识也在溃散。谢惊鸿似乎能看见自己的灵魂在慢慢死去。
  一旁的不辜也露出的得逞的笑容。然而当他再次念出咒语时,神色却猛然一变。他快速走到谢惊鸿的身边,两指点在他的眉心,放出神识查探。
  谢惊鸿浑浑噩噩,原本以为马上就要死了,但就在濒死的一瞬间,似乎有一缕气息突然从身体深处释放了出来。那缕气息快速裹挟住那些正在撕扯着他魂魄的阴邪之气,顷刻间便将他们吞噬。
  剧痛消失了,身体也平复了下来。谢惊鸿躺在石台上,冷汗浸透了全身,脸色苍白,愈发的虚弱,双目却开始重新聚拢光华。
  “冥王鬼气!”不辜脸色一变再变,不敢置信又若有所思,随即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豁地撤回手。
  冥界的现代化办公大楼其实不叫冥王殿。真正的冥王殿其实建在幽冥河的河床中央,规模足有一个小型海岛大小。整个宫殿由海龙骨所筑,白玉无瑕,华美异常。冥王钊影便沉睡于此。
  200年前,钊影重伤濒死,陷入沉睡之前将冥王职位交给心腹饲风暂代。饲风接任冥王一职后,第一件事便是给冥王殿设下禁制,不允许其他人进入。唯一能进入的除了饲风本人,便只有五方鬼帝。当初这一举遭到了冥界众鬼的强烈反对,但饲风不为所动。
  冥王殿的东侧有个灵宝阁,是存放冥界法器的地方。
  “我说饲风,咱们来灵宝阁做什么?钊影在主殿呢。”冥鸦扑腾着翅膀慢悠悠飞在饲风的身边,“照我说,咱们也不用费劲巴拉去找谢惊鸿了,要不还是直接去弄死钊影吧!反正他也只剩一口气了!如今冥王殿走了大半了,钊影又长睡不起,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做了钊、嘎——”
  喉咙突然被纤长两指扼住,用力之大几乎能听到骨头错位的声音。冥鸦口吐白沫翻着眼,翅膀吃力拍打着饲风的手背。
  “我、我错了嘎——”
  “下不为例。”饲风松开手,声音冷得彻骨。
  “明、明白!”冥鸦心有余悸,知道眼前这人刚才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心,后面的路异常安静。但它本身就不是安静的主,等到了灵宝阁就忘记了刚才的事,固态萌发。
  “饲风,你究竟来灵宝阁做什么啊?”冥鸦蹲到饲风的肩头,嘴巴喋喋不休,“话说你能送我个法器不?我看中那个血鸦镜很久了,或者鸿鹄羽也行啊!”
  饲风懒得搭理,兀自踩着旋转木梯的扶手径直上到二楼。
  “你要看生死簿啊?这东西有必要专门来这里看?数据不都已经上传到电脑端了,你在办公室就能看。”
  灵宝阁二层只放了两样法宝,一是生死簿,二是还魂印。
  生死簿记录三界万物生灵的生死、命数,生前功过,死后轮回皆在其间。
  还魂印则与冥王息息相关。千年前,冥王钊影偶得此物,将自己的一缕神识放了进去,从此之后还魂印便成了钊影的专属法器,不仅能感应钊影的踪迹,还能感知安危。自从钊影重伤沉睡后,还魂印也日渐黯淡。
  “饲风,你要用生死簿查谁啊?”饲风翻看生死簿的时候,冥鸦也探出脑袋跟着看。
  生死簿哗哗翻过几页倏然停在一张空白页上。
  “咦?没找到?”冥鸦睁大了圆溜溜的黑豆眼,“你是不是记错人家名字了?”
  饲风却似乎并不意外,将生死簿放回了原位。
  “走吧。”
  “啊?这就走啦?你到底想找谁啊?”冥鸦一头雾水,挥着翅膀跟上,经过存放还魂印的架子前下意识瞥了一眼。这一看却大受震惊。
  “饲风!还魂印亮了!”
  饲风脚步一顿,猛然回身,快步走到还魂印前。
  “是不是钊影要醒了?”冥鸦又惊又慌。
  饲风盯着还魂印看了半晌:“应该不是。”
  钊影如今只剩一缕残魂,鬼气濒临溃散,就算苏醒过来也不过是残躯一副,还魂印与他的神魂同荣共损,即便有感应也断不会是如此强盛的反应。
  “那这是怎么回事?”冥鸦不解,“这个光芒的亮度我只在钊影全盛时期见过。不过好奇怪啊,为什么只亮了一半呢?”
  “是谢惊鸿。”饲风声音冷静。
  “嘎?”冥鸦愣了会儿,随即又精神一振,激动地用翅膀拍饲风的肩膀,“快快快,还魂印既然能被谢惊鸿催动,必定也可以感应到他的踪迹。咱们赶在谢安他们之前找到他,然后就做了他!”
  饲风扭头看了他一眼,用法术催动了还魂印。
  西郊林场的地下密室里,高烧未退又遭受灭魂铃折磨的谢惊鸿在强撑了一夜之后终于昏迷了过去。
  不辜愤愤捏紧了灭魂铃,明明想杀的人就在眼前,他却无能为力。
  至阴至邪的灭魂铃本应能轻而易举吞噬谢惊鸿体内至清至纯的神魂。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谢惊鸿的灵魂中竟然多出了一丝不属于他的气息。那是属于冥王的鬼气——天下至阴至邪的存在,灭魂铃里的那几缕幽魂在冥王面前也不过是小虾米,只有被吞噬的份。
  筹划了这么久只为了这一刻,不辜不甘心,明知灭魂铃已经无法对谢惊鸿产生伤害,还是固执地举起了掌中的铃铛。
  “够了,不辜,你杀不了他。”
  一道男人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飘飘渺渺,仿佛天音。
  不辜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挣扎许久才不甘地收了回来。
  “我不甘心。”他扶着台面,愤愤地望着谢惊鸿,声音里满是挫败,“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该死的钊影!又是该死的钊影!”
  “无妨,这具身体已经没用了。”那道声音淡淡的,无悲无喜。
  不辜一怔:“什么意思?”
  “澹阎的金身当初承受天谴之后便失踪了,这具不过是肉身。我原本是想先占据这具肉身,之后再慢慢寻找澹阎的金身。但没想到这具肉身里竟然有钊影的鬼气,怕是活不久了。”
  “活不久?可刚才钊影的鬼气分明还保护了他。”不辜不解。
  天音轻轻笑了一声:“钊影当初往他体内注入鬼气的时候或许确实存的保护之意,但他显然并不了解,天族神子是世间至清至纯之存在,沾染不得一丝一毫的浑浊之气。如今这具肉身正在被鬼气一点点吞噬。”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先离开这里。”天音道,“钊影有还魂印,估计这会儿冥府已经觉察到了。”
  “那谢惊鸿呢?难不成就留在这里?”
  “废物而已,还给他们又有何妨。”
  不辜沉吟半晌,点点头:“……好。”
  不辜前脚刚离开密室,后脚便又出现一人一鸟。
  “哇!谢惊鸿好像受过虐待诶!”冥鸦绕着谢惊鸿飞了一圈,又用爪子踢了踢,见对方一动不动幸宅乐祸道,“饲风,他好像死了诶!咱们都不用动手了!”
  “晕过去了而已。”饲风站在高台边,垂着眼眸端详了许久。
  冥鸦也凑过来看,客观评价了一句:“小东西长得倒确实别致,也难怪能让钊影这种人都动了凡心。”
  饲风眸色一沉,凉凉瞥了冥鸦一眼。
  冥鸦被那冰冷的目光一扫,惊得羽毛都炸起来了,躲到角落里将圆滚滚的身体团成了一个毛球。
  饲风懒得去管那只戏多的鸟,放出神识简单为谢惊鸿检查了一下身体,确认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就离开了。走前顺手解开了密室的禁制。
  “咱们不把他带走吗?”冥鸦袅袅悄悄落回到饲风的肩膀上。
  “马上就会有人过来。”
  “咱们这一趟也太亏了。”冥鸦唉声叹气,“钊影没弄……咳咳,不仅没把谢惊鸿弄死,反倒还帮谢安他们把人找了回来!之后想要再对谢惊鸿下手就没这么容易。”
  饲风听而不闻,不紧不慢走出了密室。
  西郊的暴雨下了一整夜,临近天亮时才堪堪停歇。谢安和冥界众鬼寻找了一夜,搜寻范围也从一开始的林场扩到了整个西郊,然而仍然一无所获。
  谢安颓然地靠在一颗树上,如同霜打的茄子。一只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未有言语,却一下子就让他原本烦躁的心安定了下来。
  “谢惊鸿要是死了怎么办?”谢安声音压得很低。
  “鸿鸿要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呜呜呜呜。”
  男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抽抽噎噎的熟悉声音就抢先从两人身后传出。
  二人转身。阙辛衍挂在树上吐着舌头啪嗒啪嗒流眼泪,单薄的纸片身子哭得一抽一抽。
  男人无奈扶额。
  谢安愤怒咆哮:“还不滚下来去找人!还敢偷懒!”
  吊死鬼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收起自缢的绳子,跌跌撞撞跑进荒林深处,边跑边深情呼唤谢惊鸿的名字。
  “不放心的话试着搜寻一下他的魂魄。”
  “试过很多次了,什么都找不到,应该是故意被人隐去了行踪。”谢安这么说着,但还是试着又用神识搜了一遍。
  这一回却很快发现了一丝微弱却熟悉的气息。
  “找到了!”
  五分钟后,谢安和冥界众鬼终于在密林深处的一处废弃石屋中找到了昏迷的谢惊鸿。看到他安然无恙,众鬼喜极而泣。
  吚吚呜呜的哭声断断续续传进谢惊鸿的耳朵。谢惊鸿短暂恢复了意识,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一群黑衣人激动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眼珠转了一圈,他又看到了谢安和一个面无表情的英俊男人,同样穿着黑色西装,但看气质明显是那群黑衣人的老大。
  这时谢惊鸿意识也渐渐回拢,清楚自己得救了。来不及庆幸大难不死,又被一张青嘘嘘的鬼脸来了个贴脸杀。
  突眼长舌,面色青紫,明显是个吊死鬼。
  “鸿鸿,我找得你好苦啊。”吊死鬼趴在他的脸边,语气幽怨。
  “……”谢惊鸿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