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知苧又被囚在昏暗不见光的地方。
  虽然如此她也接受自己身在地狱中,因为听那些人的态度,还有赵凿口中偶尔的消息,她便知晓那人也不好受。
  那些人想要东西,所以师知苧猜想自己并不会死,果然只有侍女偶尔送来一日三餐,并无其他人。
  日复一日地被关在此处,毫无一丝光线,没有时间的流转感。
  连过七日后,那道月亮门里的声音才彻底停息。
  毒发的最后一日终于来了。
  “赵凿。”
  顾蕴光神色怠倦,脸色比外面的雪都还透白几分,侵略的张扬散去,额上裹着被处理过的绢布,身着一身染着血被压皱的衣袍,懒懒地靠在门框上,透着羸弱的破碎。
  赵凿忙唤一旁候着的这些人备水,然后前去将人扶着进去。
  屋内又是如常一片混乱,如同被野兽猛烈撕咬拉扯过,连立屏都被撕破了。
  赵凿将人扶至榻上,小心翼翼地问道:“爷,现在可要用膳?”
  “不用。”
  “是。”
  赵凿知他现在无味觉,没有再过多询问旁的,服侍着人将额上的药换了。
  将拆开布条,耳畔便响起沙哑又凉薄的声音。
  “她人如何?”
  赵凿答道:“暂且被关在房中。”
  顾蕴光神色冷淡地颌首,复而又问道:“秦照那边消息如何?”
  每次毒发时必问。
  赵凿如实答道:“谢岐宴会面昭阳使者被陛下换人了。”
  这是前几日发生的事,虽看似换了人并无关系,实则宁王丧失不少好处。
  “嗯。”顾蕴光表情冷淡地阖上眸,透白的面容萦绕在刚燃起的安神香中,带上几分模糊的距离。
  手搭在檀木扶手上轻敲,透着寡淡的疏离。
  赵凿立在身侧。
  良久,顾蕴光睁开眸,流眄幽暗的光,点漆的瞳中泛着刺骨的冷意。
  “如此,我们也该回去了,也顺便送秦照一份大礼。”
  ……
  师知苧以为自己会一直被关在此处时。
  有一日门被推开,一丝带着暖意的光线洒在她的身上。
  她瘫软在地上,下意识掀开眼皮去看,却被刺痛得倏地闭上眼。
  “三小姐,醒着吗?”
  这个称呼让她产生恍然的错觉,好似师府还没有出事,她也没有沦落此地。
  师知苧的肩膀被轻推了一下,眼睫抖动着却没有睁开眼眸,但眼角却划过清泪。
  “三小姐,奴婢知晓你现在应是醒着的,且勿要着急,主子已经在想尽办法将你救出去……”
  这人说的许多话,师知苧都没有仔细听,但她唯独听见了自己能出去。
  费力地掀开眼皮,枯瘦斑驳伤痕的手突然爆发力气,将来人的手攥住。
  “姐姐和娘亲呢?”还活着吗……
  来人似乎说了些什么,师知苧没有听清,最后脑中溃散再次陷入昏迷。
  见她如此昏过去,来人也无法,只得将手中的信物套进她的手腕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去。
  飞雪溯回流之,带着寒意的箭倏地将女人的头颅射穿,身子破败地钉在枯树上,甚至连眼都来不及闭上,那森然的剑洞穿她的眼球,血泪蜿蜒流下。
  “啧。”
  阁楼上的响起不满地轻‘啧’声,红裳如媚鬼的漂亮少年倚在窗沿边,见此血腥场景,似受惊吓般地将眼别过投向里面正在试玩儿弓弩的人。
  脸色雪白的顾蕴光将白玉瓷般的脸,从弓弩后面抬起来,觑着他,嘴角微翘,目光却冷矜如溯回的雪。
  红裳的漂亮少年无辜地眨了眨眼,捂着心口道:“顾侯爷,你知道我见不得如此场景,还刻意吓我,实在过分呐。”
  最后的尾音翘着雀跃的欢喜。
  回应沈意奴的只有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声。
  顾蕴光不与热衷装洋相的人多交谈,随手弃了手中的弓弩,如一只慵懒的雪豹将身子懒卧在白狐皮簟上,浑身张扬的戾气收敛,颀长身姿流畅的线条教人难以移开目光。
  “谢府的事如何了?”他半耷拉着眼皮,嗓音惺忪。
  沈意奴思忖地‘唔’道:“大约等我姐姐回来便可以了。”
  听着少年微甜的腔调,若不是知他脾性,顾蕴光险些就以为他是关切思念姐姐的‘好弟弟’了。
  “嗯,如此甚好。”顾蕴光颌首道。
  对面的少年轻笑,掠过此话不言,目光幽幽地瞥向对面,那女人已经死透了,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真是漂亮的场景,喜欢,想看姐姐这般模样出现。
  强制按捺莫名的激颤,沈意奴漫不经心地道:“侯爷又将人杀了,你府上的那人如何出去?出不去便钓不上鱼儿,这买卖亏了。”
  顾小侯爷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太纵容自己,太肆意妄为了。
  “放个人出去有何难的……”屋内的人昏昏欲睡,白玉净的脸倦倦地陷入厚厚的白狐毛中,声线辨不明情绪的松懈。
  “我还当真喜欢不牵线的鱼儿,万一被挣扎断了线,当真是亏入谷底了。”话音越来越轻,甚至带着柔软的的睡息。
  沈意奴闻言侧首觑去,果真见里面的人躺着阖上了眸,肆意的戾气消失,好似卧在上方的是一只无害的白狸儿。
  或许还将尾巴耷拉在软簟下,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
  “是吗?”沈意奴莞尔地眯着眸儿,带着戏谑还有可惜。
  师知苧可和姐姐关系甚好,过得这般舒服,真真儿教人忍不住呢。
  那日来了一个人对师知苧说的话,她虽未曾听清楚,但醒来后摸到手腕的铁绳子,心中大约摸索出是如何意思了。
  但这里想要出去谈何容易,她暂且耐住心绪,任由那些人上前来给自己上药。
  之前她还以为自己会被打死,没想到如今还活着,不仅如此还被人养着身子。
  想来她手上的东西当真是个重要的。
  师知苧想至此处忍不住露出讥诮的笑,其实她手中什么都没有,甚至也不知关自己的人是谁。
  她只是一枚可生,可死的棋子。
  但蝼蚁尚且还偷生,遑论她这般心有挂念之人,更加不会选择去死了。
  师知苧本还犹恐自己手腕的东西被发现,但每次前来送食的人从不讲话,强行给她喂过后便离去,她这才松下一口气。
  终于,在某一日她寻到了机会。
  师知苧忍着身上的痛掀开身上压着的侍女,爬起来神色冷静地扒了她的衣裳穿上,然后再将晕过去的侍女搬去她寻常躺着的地方。
  这段时间她一直都躺在那处,哪怕身子能动了也如此,终于逮着机会将人扎晕。
  师知苧小心翼翼地将手腕的细铁链扣回去,抬手整理了一下身上不合身的衣裳,颤着腿拉开门。
  许久未曾见光,一瞬间将她刺得晕倒在门口,待到许久后才回过神。
  回神后才发现,原来外面的雪已经淡去了,新树抽出娇嫩的新芽,恰如初春将临。
  原来她被人关在此处已经这般久了吗?
  师知苧轻喘着爬起来,疲倦的目光打量周围。
  自打算要逃后,便一直有在猜测自己被关在何处,本以为她会被关在什么牢中,没想到竟是合欢花林中。
  除去每日来的人,再也没有任何声响,她便知晓关押自己的那些人,并不觉得她伤成这般还能跑,所以现在目光扫去,破败的院子空无一人。
  师知苧咬着牙,满是伤痕的手扶着门框站起来,眩晕感还有,但却已勉强适应了外面的光线。
  将门关上,然后蹒跚着步伐朝着前方跑去,一路目光警惕周围。
  周围并无人,甚至连活物都没有。
  师知苧心无端地一颤,从背脊泛起细微的寒颤颗粒。
  从出来后她一直有种诡谲的错觉,似乎有道兴味冷然的视线落在身上,心跳徒然升至高点。
  周围都是参天大树,新芽绽开,一派春意。
  她对这些视线一向敏感,心中已有了几分思量,恐怕这次能成功逃出来,恐怕是这些人故意而为之。
  既然如此,她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计就计亦不是不会!
  师知苧冷着俏丽的小脸,故意让自己显得更加羸弱,行几步便往地上栽一次,一副不堪忍受的模样。
  终于蹒跚着行出林子,并无人追来,哪怕如此仍旧不敢放松心态。
  此处不知是京都何处,荒无人烟,一眼望去宛如荒山森林。
  京都偏北。
  此刻的师知苧面色惨白,嘴唇干裂,仰头看着头顶的金乌,遂垂下眸平复不平的呼吸。
  被人如同逗狸儿般地追着的感觉真令人不舒服。
  师知苧面无表情地朝前行几步,余光扫至不远处的小河。
  许是山川高处的雪水融化,奔腾往北,或许会汇入京都的护城河。
  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随后一步步地行去。
  她先是蹲在河边面上用水洗着脸上的污秽,实则勘察水位高深。
  很久之前便学过凫水,但如今还是太冷了,不知跳下去后会不会将四肢冻僵?
  生死自有定数。
  师知苧趁着藏在暗处的人不注意,一头扎进小河中,如同滑腻的鱼儿很快便消失在水面。
  “啧。”
  少倾,她顿过的地方出现身形颀长的红裳少年,莞尔地眯着媚勾人的眼儿,歪着头透过淳淳激流的水,照见自己昳丽漂亮的面容。
  “这可如何是好,跑了……”
  沈意奴抬头顺着金乌的方向看过去,殷红的嘴角勾起,显然很喜爱这般的追逐。
  不过,这次他可不打算去追。
  追人是需加钱的。
  且说道这头,河水遄遄,奔腾往下。
  师知苧并未选择跟着河水往下,将跟随在身后的视线甩开,便在下游爬了起来。
  她身子并未好全,倘若在水中久了必定游不动,届时不知死在何处。
  春寒料峭的季节,她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抱着双臂,一刻也不停留地循着方向跑去。
  幸而如她心中所想,并未出京都多远,越过一座山头便看见不远处的城门。
  师知苧惨白的脸上终于浮起一抹笑,当时答应宁王妃时,她便已经在京都安排好了。
  若是能活着出来她便亲自回来将人带走,倘若不能,也会有人帮她。
  如何进城门她亦有方法,如今只希望宁王妃说话算话。
  城门处聚集乌压压的一片甚多人,停着整装的军队,偶有寒风吹来,为首的领军依旧裹着厚厚的大氅袍,时不时地抬头觑去,一脸的焦躁不安。
  今日乃淮南王嫡子,当年纵横京都,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小侯爷归京。
  谁都知道京都盛产纨绔,世人皆知淮南王的嫡子顾蕴光,那才是纨绔之首。
  尤其是当年,顾小侯爷肆意横行,一向蛮横惯了的,当街纵马,走鸡逗狗,小小年纪何等混账事未曾干过,可偏生的玉面皓眼,又是个赏赐无度的。
  真真儿让人真的是又爱又恨。
  当年圣人为此头疼不已,但又是只有这一个亲侄子,还是自幼长在膝下,更是打不舍,骂心疼。
  最后听从淮南王的建议将人丢去军营,这一去便是十年。
  尤其是听说这十年,虽偶有捷报喜讯传来,这顾小侯爷纨绔更甚了,寻了个什么天降图璧便狂得没边儿,被宣召回京之前,还斩杀了共事多年的玄德将军。
  如此暴戾的性子,回到京都,恐怕京都的那些个草包纨绔们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如此想着,不由得又觉得,何论草包们,就算是他们这些武将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哎——”杜叔明一面裹着身上的被吹敞开的大氅,一面重重地叹息。
  待了顷刻,终于从远处行来奔驰如道凌厉闪电的身影,气势如雄直逼而来。
  马背上的少年身着玄色规扎,墨发束之,五官深邃俊朗,眉目肆意飞扬,明朗中带着沙场风霜的矜贵冷然。
  杜叔明一见这架势便知是小霸王归京,忙不迭地上前迎接。
  犹恐听不见,他对着少年高喝道:“臣,安远将叩拜顾小侯爷。”
  顾蕴光早已看见门口的迎接的人,嘴角微翘,扬手挥鞭。
  “杜叔明,睽违已久,拳念殷珠。”冷如冰碴融化滴冰成水在清冷石板上。
  分明不是寒冻腊月无端教人背脊发凉。
  杜叔明面色一僵,躬身动作顿住。
  玄马儿嘶鸣着停下蹄子,仰头被背上的主人勒紧缰绳,一切归于平静。
  顾蕴光单手撑在马背上,斜觑过去,嘴角含笑,眸中却冷然疏离。
  杜叔明闻言脸上的表情已恢复如常,上前道:“陛下在宫中办了筵席,殿下和皇后皆等着您呢。”
  语罢杜叔明便听见讥诮的轻讽声,心中不免忐忑不安。
  谁都知晓,顾小侯爷此次入京表面是奉图璧,是淮南王专门借由天降图璧之事,将其派回来辅佐太子。
  本以为此次顾小侯爷会如当年般肆意蛮横,这次他只是听见轻哼声,便无旁的声音。
  “小侯爷,请。”杜叔明抬手做请时,不经意地拂过额头平白冒出来的汗。
  他根本不敢多说几句话,也不敢问顾蕴光为何是一人回来的,只求这接人之事尽快结束。
  玄色飞驰,一马当先在他的话音甫一落便窜入城门。
  果真还留着当年的习惯,看见闹市便跟狗瞧见香喷喷的骨头,又狂又猖獗。
  杜叔明心中小骂一句,然后赶紧追上去。
  因知晓祖宗脾性,街道早已被清理了,百姓皆知是当年离京的纨绔之首,顾蕴光从军营归来,故而无旁人敢乱晃至正中央。
  相隔甚远众人便将玄驹奔如电驰而来,眉目俊朗的少年一身肃杀之气,打马归京,身后跟随着严阵以待的军队。
  如此气势磅礴,众人还不待看清马背上的人,便感觉一道嗜血冷然的视线横扫而过。
  事情发生得甚是突然,待反应过来时道路中央,已然躺着个身形弱小的女子。
  高大的玄驹抬着前蹄,被人驻马回缰停下。
  光洒下,马背上的人逆着光,依稀可窥见冷硬的轮廓,单薄殷红的唇似是天生就该含笑,矮眸瞧人时满是冷然,带着漫不经心的散漫。
  师知苧尚且在晃神中还未反应过来,适才她行至边道,不知被谁倏地推至中央,险些变成此匹马下的亡魂。
  待回神后才看清眼前的人,玉面皓眸,生得尤其好看,但她却忍不住腿肚子打颤。
  是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