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周哥儿的病还没好透？
王祥心中正在胡思乱想。
他也不知道为什李周还不说话。
眼见得形势不妙，他这个没话说又要切换到没遮拦模式了。
他却不知李周内心的无措与纠结。
李周上辈子是个人民教师，教的也是像眼前的周小姐这样年龄的学生。
按理说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过的人，应该与女性接触颇多。
遇到女性主动问候寒暄，乃至交谈，已是轻车熟路。
可李周偏偏不是这样。
他在现代社会活到三十岁，才谈了一次恋爱。
而且时日很短，就以失败告终。
所以，他和女性打交道的经验并不多。
他穿越过来之后，并不像一般的穿越者那样。
能够怼天怼地对空气。
能够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他没有这个能力和魅力。
看到一个陌生的女性在这种场合之下，向他走来。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想确定这个女生是不是周家小姐。
因为他感觉是，但又不确定是。
甚至在心不希望是。
心慌意乱之下，他问了王祥那个问题。
其实王祥怎会知道来人是不是周家小姐？
周家小姐是他上司的女儿。
又不是他的媳妇。
自己只是个总旗，他的上司是李周。
他上司的上司才是周本。
他与周本的地位，本就相差不少。
如果是现代社会，也许他可能还会见过这位周家的千金。
若是见了面，也少不得称呼一声嫂嫂。
但如今是大明洪武年间，朝廷各项政策方针都在锐意复古。
在大规模的革除前元旧俗。
就以他们前些日子聚会吃酒来说。
若按前元的规矩，为了表示亲热。
少不得要推杯换盏一番。
什叫做推杯换盏？
就是大家共用一个酒杯。
喝酒的时候，第一个人喝了，再把杯子传给第二个人喝。
依次传递。
这样才显得情真意切。
可是如今朝廷明文禁止这种行为。
民间也许还宽松些。
吃朝廷俸禄的就得多多小心了。
这种事情，既然不被允许。
那能不做就不做。
观察一个时代，不需要全面的了解。
有时窥一斑可知全豹。
现在理学家的理念已经写入法律条文中了。
也就成了立国的根本与准则。
各项措施都严厉了起来。
这风气所及之下。
女子的行动空间进一步缩小。
甚至可以说，连周家的邻居也未必知道周家小姐长什样。
否则这街上这多人，不早把周小姐认出来了？
也许“锁在春闺人未识”，真不是一句空洞的形容。
若非某些特殊的时候，外人如何能够得见一位二八芳龄的小姐真容。
更何况，她还已经订了亲，有了婆家。
但今天刚好是那个特殊的时候。
周李两家早上突遭变故。
李母深明大义，带着一双儿女出门自首。
一路上悲悲戚戚慷慨激烈温情脉脉忠孝两全。
把个偌大的应天府城给轰动了。
至少大半个应天城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俗话说“法不责众”。
一时间，那些可以出来的，不可以出来的。
该出来的，不该出来的。
都出来了。
这多人都出门看热闹。
你要管哪一个，你要拿哪一个？
就今天上午这热闹场面。
那些平日靠小偷小摸为生的窃贼们。
不得闻风而动？
只怕今天应天城发生的失窃案，和平时相比。
要多个好几成了。
故而，当容貌不算出众的周家小姐走在大街上，
才没有引起特别的关注。
除了不擅长与女性打交道之外。
李周还有两层不能宣之于口的隐忧。
一则现实，二则人性。
早上他回家的时候，也和母亲略说到之后的计划。
当时他的脑中还为周家父女没有在场，而感到遗憾。
如果周李两家整整齐齐的一起出门自首。
那带来的效果肯定会更好，对于两家人将来的命运可能也会更好。
当时他对之后会遇到的情况，并没有足够的估计。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
随着出门后，李家三口的造势取得成功。
随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随着他各种人设都一一建立。
他觉得可以了，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
就不要再节外生枝。
平安到衙门头就好。
可不要再出什不测，免得这上好的局面。
被毁于一旦。
所以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周家父女的出现了。
相反，他期待周家父女不要出现。
不要在这烈火燃烧的局面下再浇上一层油了。
骑虎难下千万不要变成骑虎不下。
那就尴尬了。
从人性的角度来说，他更不希望自己救下的周家小姐来。
周李两家是世交。
周芊已经许配给了李周为妻。
可是如今周小姐要嫁的“李周”却不是原来的那个李周。
他是一个从另外世界穿越过来的“李鬼”。
这一切周家小姐蒙在鼓。
也许只要李周不说，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但是李周自己清楚。
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自己和这位周小姐素未谋面。
只是在一个偶然的变故中，挺身而出救了周小姐的性命。
无关感情，只有义愤和怜悯。
若再要深究心理根源，那就是这位曾经的人民教师。
把眼前这个女孩，当成了自己的学生。
是出于一种职业的担当，而非一种为人丈夫的责任。
但是，事情的荒谬在于。
你不仅不能把你内心的想法，把你秉持的责任宣之于口。
光明正大的告诉世人。
你还必须头顶着责任二字，向大众打出悲情牌。
恨不得要告诉应天府所有的人。
我是因为责任而生义愤。
所以出手杀了谢宝庆。
使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免遭羞辱。
依旧是冰清玉洁。
李周想的是，如果周家小姐不来。
那自己可以在衙门，在牢狱写下一纸休书。
这也许是一种徒劳。
但也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能让这个二八芳龄的女孩的处境变得好一点。
但是周家小姐真的来了。
她在人流中艰难穿梭，可是眼神分为笃定。
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李周心越来越清楚。
她来了，就不会离开。
她会和母亲一样，让周围的吃瓜群众把自己绑了。
然后和自己一起共赴衙门。
李周不想这样。
他希望周家小姐留在家。
趁着仅有的宝贵时间，抚平自身的伤口。
面对她那同样凶险的命运。
而不是急忙前来，与自己同甘共苦。
在李周的心，周芊只是一个十五六的女孩。
还不适合为人妻，为人母。
自己也不是一个少女控。
如果有可能，何必要绑在一起呢？
李周是一个现代人，他这样想无可厚非。
但是现实是，这是明代。
它自有一套与现代不同的运行逻辑与法则。
李周用他前世的思想观念想在明代通行无阻。
无疑就像唐吉坷德大战风车一样迂腐和不切实际。
这是两种思想的碰撞。
此时此地此人此景。
输的人一定是李周，而且毫无悬念。
区别只在于，是略加抵抗就宣告失败。
还是见到对方就自缚投降。
显然，明代的人民群众希望是前一种。
这样，戏剧效果更强。
更能满足他们的感官享受。
也更能树立他们需要的完美人设。
周家小姐眼见李周不说话。
心中焦急，她鼓起勇气。
喊了一句：
“夫君”。
她以为李周会回应他。
但出乎意料的是。
李周没有。
这让她一时间感到为难和困惑。
自己出门寻夫，要与他生死与共。
他在早上都能为了自己挺身而出。
为什到了现在却闭口不言。
像从不认识自己一样。
难道他是因为自己受辱的事，心生厌弃。
一念及此，她不禁悲从中来。
眼泪在眼眶打转。
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她顾忌形象。
所以拼命强忍着。
没有当众流下泪来。
一见这种情形，李周周围的人更是着急。
怎刚才还伶牙俐齿声情并茂。
各种人设无缝连接的李周，现在变成了哑巴。
他不是想做负心汉，不认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子吧。
姚氏在李周身后连连出声催促：
“周儿，你怎了”？
妹妹也在一旁小声提醒：
“哥，哥”。
此时，刚才的没话说已经切换到了没遮拦的模式。
他向四周拱手说道：“我这兄弟之前大病一场，身体还没好呢”。
“昨夜今晨，又是一夜没睡”。
“想是病又发了，不认得人了”。
王祥的话多少冲淡了吃瓜群众的疑惑。
若真像这人所说，那还情有可原。
要是故意装傻充愣，不念旧情始乱终弃。
那就是狼心狗肺，其心可诛了。
王祥见李周还没说话，又问道：“这位小姐可是周千户的千金”？
周芊没见过王祥，但是听得他问，又不好不答。
只得略一欠身，红著脸，答了一句：
“是”。
言简意赅，权充回应。
“俺是令尊大人手下总旗王祥，现在李百户手下听用”。
不得不说，这一次没遮拦化身成了很靠谱。
不光说话得体，还问清了对方的情况。
给李周解了大围。
周围人等通过这一问一答就明白了这之间的人物关系。
这眼中含泪，急忙出门寻夫的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周家的千金小姐。
李周未过门的媳妇。
恍然大悟之后，那又引起了人群间的一阵骚动与赞扬。
没想到真被某人说对了。
真如戏文唱的一般。
孝子节妇竟然一同出现。
怎不令人赞叹与称奇。
现在的压力又都来到了李周这。
怎了？难道真的因为人家有受辱的经历。
现在不想相认了？
大家纷纷猜测。
眼见得众人盯着自己。
李周心中甚是无奈。
自己搭台唱戏，怎也要把它演完。
虽然不甘心，但他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
“周小姐，其实你不该来”。
李周说道。
等等，这是怎个意思。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这是真不要人家了。
群众的心态变得躁动，之前有那欲痛殴王祥的。
现在转而想痛殴李周。
王祥只不过是想阻止我们做好人好事。
可你李周却好，这是要亲手砸掉自己立的牌坊。
将自己之前树立的人设亲手毁掉。
那我们这一上午不白激动白落泪白高兴白怜悯了吗？
这坚决不能允许，绝对不能答应。
姚氏母女和王祥站在一边也是大急。
姚氏厉声说道：“周儿，你这是怎了”？
“如何能说出这种话来”？
对面的周芊更是绝望，果然他心怀芥蒂。
终是厌弃于我，不肯相认。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一听母亲怒斥，又见小姐流泪。
李周知道，自己的努力终究失败。
现如今只能照着戏本继续演下去了。
既然万众一心，都要他认下这个媳妇。
他又岂能不认。
又岂敢不认。
他叹了口气。
对周芊说道：
“小姐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心中并无半分嫌弃小姐之意”。
“只是我们李家现在的处境，此去衙门好比入火坑”。
“你又何必跟随我们一同跳进去呢”？
“小姐正是二八之龄，人生还长呢”。
李周不敢说出写休书的事。
只能点到为止。
其实他也知道，这是徒劳。
一个女子能出现在这。
能连连呼唤他名义上的丈夫。
在心除了信念，已经放下其他的一切了。
周芊见李周不是真的嫌弃自己。
而是为自己未来考虑。
不由得转忧为喜。
但她毫不动摇：
“夫君，妾身虽未嫁入李家门，但早由父亲决定”。
“许给君家为妻”。
“父母之命岂可违抗”。
周围人等听了，纷纷赞同道：
“周家小姐说的对，此是亘古不变之理”。
“正该如此，否则岂不乱了天理人伦”。
周芊接着说：
“再者，夫君今晨奋不顾身，使妾免遭那淫贼侮辱”。
“君家遭难，全因妾身引起。俗语云，之恩不忘报”。
“纵是一般之人，受此大惠也应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岂可做那忘恩负义之小人，临难苟活，遗羞后世”。
群众一听，更是连连称赞。
先是天理，后是人情。
二者俱全，这位周家小姐真是一个明理的女子。
自古孝子忠臣自该配贞妇烈女。
如今二者相对，四目相望，岂不是姻缘前定。
岂不是天作之合？
当即就有好事者起哄：
“还等什？还不快认了媳妇”。
“速拜天地，早生贵子”。
这话引起吃瓜人等一阵大笑。
也冲淡了之前那种悲伤的气氛。
周家小姐内心决绝，依旧步步紧逼。
继续乘胜追击。
妾幼承庭训，也学过一些诗书。
请于众前，吟诵一首，以明我心。
天理人情之后，还要秀才学。
李周已是头皮发麻了。
只听得周家小姐张开玉口。
声音婉转而坚定。
“小姑织白纻，未解将人语”。
“大嫂采芙蓉，溪湖千万重”。
“长兄行不在，莫使外人逢”。
“愿学秋胡妇，贞心比古松”。
此诗出自唐代诗仙李白。
名为《湖边采莲妇》。
他以一位旁观者的视角刻画了一对在家的姑嫂。
小姑子虽然已经能织布干活，但是还不怎懂得和外人打交道。
大嫂要去溪水湖边采芙蓉。
大哥不在家，嫂子出门的时候要尽量避免和人接触。
要学那春秋时候鲁国人秋胡的妻子，不受外人引诱。
保持如松柏一般的贞洁，从一而终。
虽然吃瓜群众不懂周家小姐吟诵的诗意。
但早有懂得的人，在一旁详加解释。
于是大家再次恍然大悟。
这周家小姐是以诗明志，以秋胡为榜样。
表达了自己誓死不渝要嫁给李周的决心。
同时也暗喻自己名义上的夫婿。
不要学那春秋时期的男子秋胡，见异思迁。
遗忘了自己的妻子。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周一路上吟了不少诗。
没想到在此却被反将一军。
真是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这首诗从周小姐嘴吟出后。
人群再次鼎沸。
不管李周心中有多少不愿，多少无奈，多少想法。
局面从此再无悬念。
一锤定音了。
姚氏在后面嗔怪道：
“周儿，还不快去牵你的媳妇”。
人心在前，母命在后。
天理人伦，才学品行。
无一不全，无一不备。
局势不容李周再迟疑。
他于是快走两步，拉住周家小姐的手。
大声的叫了一句：
“娘子”。
周小姐欣喜交集，几朵彩云飘来，涨红了脸颊。
羞答答的叫了一声：
“夫君”。
算是甜蜜的回应。
吃瓜群众经历一上午的跟随。
几经转折，几番变化。
眼见一对忠臣烈女，才子佳人相认。
终于成功吃瓜。
心中自然大感满足。
李周看着自家媳妇，忽然想起一事。
便问周芊：
“怎娘子一人前来，泰岳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