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阆苑遗孤 > 第二十六章天威怒
  皇帝口中的不会亏待了我,在几日后终于见了分晓。原来是要送我一整张用象牙丝编织而成的席,而制成这样一张凉席需要屠戮数百头大象,皇帝责成浙江巡抚全权处理。不消几日,就被王提干送到了永和宫,他见我笑道,“皇上怕小主孕中难挨炎热,特地命奴才送来一张凉席。”
  
  
  我见象牙席奢靡异常,开口问他道,“这凉席,皇上看过了?”
  
  
  王提干面上一僵,迟疑片刻,终是朝我道,“皇上这时正在沁贵人的储秀宫用膳,本来是要看一看的。结果听沁贵人说小主如今怀着龙裔,艰辛异常。皇上心急的紧,当下就命奴才送过来了。并未过目!”
  
  
  听得他讲,我心中有数。又问他道,“太后知道了吗?”
  
  
  王提干躬身朝我笑道,“太后知道了,但是因为娘娘怀的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龙嗣,并未说些什。”
  
  
  我点了点头,听得王提干又道,“皇上还有口谕说与小主听呢。”
  
  
  见我起身就要跪伏,王提干忙制止道,“皇上说了,并不是什要紧的事,小主行动不便,坐着听就是了。”不过才两个月的身孕,哪有什不便。王提干正了正声,用他那独特的刺耳声,朗朗道,“皇上怕小主忙于应酬,身体吃不消,特地下旨于晌午午休期间,任何人不得叨扰。”
  
  
  待我领旨谢了恩后,他就躬身退下了。我叹了口气道,“民间早有议论,昔日杨贵妃爱食荔枝,唐玄宗一骑红尘妃子笑。如今皇帝盛宠于我,也是惹得民间流言四起。沁贵人只不过是顺势加了把火,硬是要替我担下这个祸国的名声罢了。”
  
  
  自被册封了嫔位,永和宫每日来探访的妃嫔络绎不绝,也难怪他想的周全。除了晌午,其它时间还是不免要与各位姐妹闲谈应酬,各家的那些纨亲戚做了什荒唐的事,倒成了我们间联络感情的笑谈。只是入宫越久,就越习惯压抑内心的真实感受。她们亦是如此,也不敢在我面前放声大笑,什都只是淡淡的点到为止。我又是宫中第一个因为怀孕而树大招风的人,这时候最要小心谨慎,多少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除了确保我腹中的孩子平安落地,好像越来越没有什事,可以吸引我的兴趣。
  
  
  四司八局的总管太监们都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哪位小主得势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巴结恭迎。尚衣监总管赵富琛更是一刻不敢怠慢,今个一大早就命底下的奴才打造了嫔位该有的凤冠冕衣送到永和宫。素知我平日最爱在贵妃榻上小憩,连靠背都安排的周到,一对红心闪缎五福捧寿靠背映的合宫上下喜盈盈的,煞是喜庆。
  
  
  这段日子皇帝忙于辽东的军务,鲜少踏入后宫,不仅是后宫,其它的譬如各省的督、抚、提、镇、藩、臬一切有关吏治民情的折子都耽搁下了。兵部尽是拣了些紧要的军情奏禀。不过才几日的功夫,龙案上就搁置了满满一桌子的奏折。
  
  
  连日辽东发生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关系着皇帝坐拥的天下是否安稳,也难怪他如此心忧。
  
  
  天启二年八月初,后金汗王努尔哈赤迁都辽阳,兴建东京城。复又在辽东广宁散布造反的口号,他先屠平民,再杀富户,后诛贤人。皇帝盛怒下,责令我军攻克辽北重镇广宁,并亲自下了一道圣谕,屠戮一切胆敢抗拒天威者。
  
  
  这无疑对将士们下达了屠城的命令,辽宁巡抚王化贞血洗广宁城,对城中后金所谓的八旗军官大开杀戒。扑杀、撕裂的声音回荡无绝,有的士兵被战马踏成烂泥,死尸遍布城中,到处都是烧杀抢掠,满目的疮痍,我军可谓是屠城已归。东北历来属于富庶之地,不过连年的征战,扬起的尘土早已让这片蓝的发亮的天空变得乌黑。
  
  
  连在京的空气中都可以闻到血腥的屠戮味。
  
  
  彼时皇帝最倚重的是武将,最为忌讳的也是武将。而我早已养成了一副极沉得住气的性格,尤其是事涉朝政,哥哥不日又要调往五军都督府任武职,我是绝不肯在皇帝面前主动多言半句。
  
  
  八月即将过半,我禀着要与皇帝商议中秋家宴的事情,赶往乾清宫,有内监通禀皇帝正在舞剑。金灿灿的阳光洒入帘内,映衬著皇帝孤清而飘逸的影子。伴在皇帝身边已久,隐约察觉,他黑色的眸子透著一股不易察觉的忧愤之情。
  
  
  历代皇帝对于权力的执著,是偏执而又孤傲的,和一路伴随着血腥屠戮成长的皇帝相比,身处后宫的我们,显然是再幸福不过的人了。不能亲赴战场,难怪皇帝要在乾清宫舞剑以尽兴,漠然忍受着体力的透支对身体的解乏。我想他现在最想的便是好好的睡上一觉。
  
  
  皇帝外披一件苏绣便服,浅黄色外袍沾满了汗水,见我来了,用手指弹了弹冰晶似的剑身,凝神道,“朕的剑指到哪,他们就要打到哪!”
  
  
  旋即将手中的宝剑搁置,与我漫步至乾清宫的东稍间内议事。当下心疼他劳心政务,京城的八月,正值盛暑,我将早已备下的冰镇酸梅汤奉上,皇帝坐在案前大口的饮著冰镇酸梅汁,以消弥批阅奏折的疲乏。
  
  
  当下又焚了一炉苏合香供其解忧,袅袅飘起的烟雾在血红的残阳下俊逸,和身处权利之巅的他一般,显得那孤独。皇帝倾倒在宝座上,主动开口道,“近来朝政繁忙,有些日子没和你好好说话了。”说罢便拍了拍宝座,让我和他并坐在一起,面上含了蕴似有似无的笑意。见我额头贴了一张红色扇形花钿,不觉亲吻我的额头,绵绵道,“怎仿照起唐朝的妆容,贴上花钿了?”
  
  
  我微微含笑道,“皇上不知,如今京城很流行这种红色的金箔片做成的图案贴在额头”
  
  
  皇帝注视于我,“朕知道,这一抹黄便叫做黄花。”说罢轻抚我的手,用拇指摩挲著光滑的手背,笑语道,“朕怎听说在未出阁的女子才会在额头贴一张花钿,就是说这个女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还没有出嫁的意思!”
  
  
  我噘嘴诡辩道,“臣妾不知,只知道这黄花倒是贴近菊花之意,因菊花能傲霜耐寒,所以常用来比喻女子有节操。”
  
  
  皇帝的目光淡淡从我面上划过,嫣笑道,“再怎喜欢,珍儿也不能贴了,这可是专给未出嫁的女子准备的。”旋即用力朝着我的额头一扯,见我吃痛,“啊”的一声喊将出来。我捂著额头痛道,“皇上可饶了臣妾吧,粘贴花钿的胶是鱼瞟制成的,粘合力很强,卸妆时须得用热水一敷,才可揭下。”
  
  
  皇帝面上温润一笑,见我灵活的眼眸慧黠地转动,更显几分调皮,当下欢喜不已,抚着我的手,含情脉脉的“训斥”道,“看你下次可还敢开这样的玩笑!”
  
  
  皇帝啜饮了一口酸梅汤,顿了一顿,又道,“朕昨天去过慈宁宫了,张家昔年对太后有提拔之恩。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朕打算晋嫣贵人为嫔位,与你并尊。”说着便拉着我的手道,“嫣嫔的景仁宫比你的永和宫阔气许多,位置也好。朕就怕委屈了你,总是心过意不去。”
  
  
  我温婉一笑,宽慰他道,“臣妾并不在意这些,若是在后宫让臣妾独大,那才是真正的心不安。皇上怕臣妾委屈,臣妾又何尝不是正被别人羡慕著。”说着又看开些道,“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臣妾实在不想过分瞩目。有嫣姐姐替臣妾分忧,臣妾应该感激才是。”
  
  
  皇帝郑重的点了点头,欣赏的看着我道,“绝大多数人对权力十分渴望,譬如朕的内阁几个辅臣。不仅是他们...”说着又稍一停顿,微一思忖便道,“还有朕,朕身为天下之主,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这种权利一旦拥有,就很难割舍。权臣向来都会手握权力而死,在朕看来,他们手的权力比命还大。”
  
  
  我也点头附和道,“臣妾明白,一直让皇上忧心的是朝中的内阁制度。”
  
  
  一开始成祖朱棣设内阁时就规定,阁臣品级不能超过五品,即便文华殿大学士也不过五品小官,位卑权重是对阁臣最好的诠释。仁宗时期因杨士奇、杨荣等为东宫旧臣,因此几人均兼有尚书职位,虽然身居内阁,其头衔均以尚书为尊。自此,内阁权势日益加重。以至于现在朝堂上的阁臣势大,即源于此。
  
  
  皇帝紧紧握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道,“珍儿,权力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包括为人的初心,做臣子的本分。可是你就从未沾染权利变过初心,这也是朕为何一直倚重你的原因。”说着又温然道,“有些人穷尽一生追求的东西,在你的眼,似乎一文不值,如浮云,如粪土。”
  
  
  我抿了口茶,嘴角划过一丝浅浅的笑意,“臣妾最大的心愿便是与皇上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其它的都不重要。”
  
  
  皇帝与我相视而笑,体贴的道,“珍儿,你总是这贤惠。”说着又道,“你放心,即便嫣贵人晋为嫔位,朕也不会冷落了你的。”说着,皇帝用手替我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凝神看着我的肚子,面色含笑道,“愈发的大了。”
  
  
  我面上绯红,道,“哪有,皇上就会取悦臣妾。”
  
  
  皇帝十分欢喜的望着我的腹部,不时用手掌轻抚,温言道,“上天挑中了你做咱们孩子的母亲,真是他的福分。”说着将头贴在我的肚子上,“后宫都道你才貌双绝。朕看咱们的孩子,以后定会随你!”
  
  
  我陪他一同笑着,却也隐隐担忧的道,“其实读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譬如以前的读书人范进,挣扎了半生才混了个举人的名分,就几乎不能自已,差点疯掉。”说着又道,“还望皇上不要对这孩子期望过高,若是来日资质平庸,就让他做个闲散宗亲即可。”
  
  
  皇帝却摆手不同意我的观点,极为自负的道,“朕的孩子,怎会呢!”说罢又睥睨道,“范进一介区区举人,怎能与咱们的孩子相比,咱们的孩子乃是天选的骄子。书香瀚海无穷无尽,他要一直学习下去,方能继承朕的大统,造福江山社稷。”
  
  
  我些许担忧的道,“臣妾担心,仅是自己学习,一来效率太慢,二来恐怕会走弯路。”
  
  
  皇帝会意,不可置否的笑笑,“孩子还未出生,你连这个都想到了。”说罢面上一笑,“你想到的,朕也考虑到了,该提前给咱们的孩子物色个良师,好好的教一教他。”旋即呷了口茶,道,“朕已命内阁择了三位老师来教导孩子的功课。一位顾秉谦,是江右王门学派的领军人物。另一位黄立极,是甘泉学派的创始人,更是朝廷大臣的老资格了。最后一位施来,是泰州理学的创始人,更是心学家王阳明的单传弟子。”说罢便冲我笑笑,“如此一来,可满意了?”
  
  
  面上不觉微微一笑,道,“皇上还说臣妾想得远,原来皇上早就连老师都挑好了。”
  
  
  皇帝握着我的手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见皇帝精心替未出生的孩儿挑选了三位老师辅佐,我言辞恳切的道,“臣妾替腹中的孩子多谢皇上。”
  
  
  皇帝含笑将我拉起,道,“这是什话,咱们夫妻之间还用言谢?”
  
  
  而我突然想到一事,脸上骤然变色道,“只是...那黄立极,还是不要择其为师为好。”
  
  
  坐的久了,皇帝腿脚有些麻木。见他踮起脚尖,原地弹了三四下,转过头来问我道,“这是为何?”
  
  
  我半是忧心,半是感慨的道,“臣妾听闻武英殿大学士黄立极在朝堂之上对同僚们十分颐指气使,素来与内阁大臣们不睦。他还极力诋毁东林党人,将红丸一案归罪与礼部尚书孙慎行,说他罔上不道,先帝不得正终,统由他一人酿成。在朝廷名声不好,实乃宵小之辈。”
  
  
  “原来是这样啊。”见我谈及朝政,想必在乾清宫理了一天的政,内心也是乏透了。当下我二人间不似君臣,更像是暮年的夫妻那般静静的谈话,皇帝面上少有的平和道,“先帝的红丸案闹得这般凶,朕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也是遵照朕的意思行事。”
  
  
  见我微微沉吟,“皇上既然要重用他,为何不让他收敛一下性子。”
  
  
  皇帝紧接着说道,“朕就是要这样放纵他,若让他收敛,岂不是要抹杀他这一辈子的高光时刻。”
  
  
  我吃了一惊,心想到,朝堂上的周铮是这般,现在的黄立极亦是这般,可见都是皇帝故意纵之。见我皱起眉头失神半晌,皇帝又不得不朝我解释道,“黄立极是朕的人,就必须和内阁站在对立面,不然纵使他才高八斗,朕凭什用他。”说着又道,“朕换黄立极上来就是要他的狠,不然内阁也是清流,六部也是清流,宫的四司八局十二监也和内阁的大臣们和和气气的,倒是朕要被他们孤立了。朕登基之初,将周铮调到京城,目的就是为了压制内阁。”说着又道,“黄立极这多年来和内阁诸臣结下的梁子,也是朕的意思。他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只能依仗朕的宠信嚣张跋扈。”
  
  
  我恍然点头道,“而这恰恰反映了他内心的恐惧和不安。”面上一滞,又道,“若不是皇上开解,臣妾还以为黄立极就是小人得志。”
  
  
  皇帝面上鄙夷的道,“朕知道,可是朝堂又缺不了像他这样的小人。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也是这般。战国时期那门客三千的孟尝君,门下也不乏鸡鸣狗盗之徒,朕的朝堂自然也难免充斥着一些阿谀奉承之辈。”说着又道,“只要朕心清楚即可。”
  
  
  我轻声道,“臣妾明白了。”
  
  
  皇帝阖上了眼睛,昏昏的问道,“你明白什了?”
  
  
  半晌的静默之后,我点头道,“除了周铮和黄立极,皇上在朝堂上另一个最大的挡箭牌便是魏忠贤。”
  
  
  皇帝突然睁眼,目光如离弦的箭一般朝我射来,将手搭在我柔顺的肩上,旋即哈哈笑道,“你呀,可真是个聪明人,总是一点就透,朕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说话。”说着又发自内心的感慨道,“朝堂上的大臣何止有千百种,不仅有像黄立极这般恃才放旷之人,周铮那样倚功狂悖之辈,还有魏忠贤这种诡谲冷静之人。魏忠贤是因为权势欲望强,而且做事狠绝,才被朕当成一把刀,去压制东林党人。要是没有这些特点,朕也不会教他坐上当朝‘上公’的高位。”说着又呷了口茶,道,“他和黄立极一样,只能听命于朕,朕的安康便是他们最大的护身符。哪天一旦失去了朕的支持,他们都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