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朱暮彤要时刻保持眼睛冲下，所以回到屋后，她就趴在了床上。左思绮则摆弄著无线音箱，用蓝牙连接后放起了轻音乐，用来舒缓一下朱暮彤的情绪。
“这回热闹了，我妈昨天一来这，就跟我唠叨了一晚上了。”由于朱暮彤的头埋在枕头，她的声音不再清脆明亮，而是闷闷的。
“我这不是忘记我妈也有朱阿姨微信了。”左思绮还是一脸无辜，“好了，彤哥，这大事儿，你也不能一直瞒着阿姨啊？况且她到时跟你视频，肯定就看出来了。”这时，房间正响起周杰伦的那首《听**话》。
此时，两位阿姨已经都转移到厨房忙活着。
“大姐，我来吧，都快做完了，您昨天傍晚才到，肯定没睡好，去歇会儿吧，看看暮彤去。”
“她可不希望我一直在她旁边转悠。女大不中留啊。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她做手术！真得谢谢你呢。”
“我其实特理解暮彤这孩子，她肯定是怕您担心。可以看得出，她从小就很独立，要不然那优秀？！我闺女要有暮彤十分之一的能耐，我就阿弥陀佛了。”
“以前她确实没让我操心过，但就怕这以后……也不知道她眼睛能不能好起来！这眼睛要是坏了，以后可怎办啊？！尤其她这还没结婚呢！”朱菲越说越激动，眼眶瞬间湿润了。
“我的大姐啊，您可别担心了，现在医疗手段可先进了，虽然视网膜脱落听起来很严重，但每年全国也得有大概十几万人。而我听思绮说，之前暮彤去检查时，医生也没说她这个有什特别问题。而且她们找的这个王主任，我也查了一下，是个大专家，专门做疑难复杂的视网膜脱落修复手术。所以您就放心吧，只要暮彤好好养病，肯定能好。”刘丽行轻声安慰著朱菲，在对方心目中，自己毕竟是来自首都的高知形象，又在外企打拼多年，说话自然是令她信服的。于是刘丽行接着说“更何况，我也有同学现在在国外是眼科大专家，如果国内治不好，也可以去国外看看。真不要担心。”
朱菲听她这一说，也只能点点头，缓缓说了声谢谢。“也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这孩子以后的工作呢。她原来工作那好，真不知道为什要辞职！”朱菲一边帮着刘丽行把刚刚炒好的一盘菜端到客厅桌子上，一边又开始了新的担心。
刘丽行则边刷锅边回答“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我看您当时不也放弃了铁饭碗出来做的生意？我是觉得条条大路通罗马。”
“嗨，我那是无奈，98年那会儿，不正赶上下岗？我不主动出来，原来厂子转型，我也得没工作，不如提前安排。”
“您以为现在年轻人工作就容易啊，最近我看各大公司也都裁员呢。您家暮彤搞不好也随您，已经提前安排好自己的未来了。”
“可是现在生意可不好做啊，没看我的生意都转出去了，好在提前出局，要不前几年赶上疫情就完蛋喽！”
刘丽行笑了笑，说“可不是嘛，我身边那些做旅游的损失可大，做餐饮的这两年也不好做。您没看商场卖东西的都改成餐厅了，可是人们一天也就三顿饭，年轻人现在还怕胖，吃得都很节制，所以想抓住人们的胃，越来越难了。”
眼看谈到自己的老本行，朱菲也来了兴致，“可不是嘛，别人以前还总看我们家开餐馆眼红，觉得我们赚了多少多少。还有些亲戚朋友也想加盟我们，认为‘民以食为天’、‘餐饮是永远赚钱的买卖’。然而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每天也就饭点儿那会儿排大队等位，看着热闹，店员和大厨忙得四脚朝天，顾客也是吵吵闹闹，可一旦过了饭点儿，就一片冷清。我们那老店还好，周围都是老主顾，而且旁边后来还开了所职业学院，很多学生晚上来吃烧烤夜宵。但你不知道，这晚上喝酒多了闹事儿的也常有，你可没见过，在我们店打群架的，或者吃多了撒酒疯的，还有挑毛病想吃霸王餐的，我们都得应付。”朱菲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以前她从来也不会向别人吐露这些苦水，更不愿让自己女儿知道半点自己生意上的艰辛。只不过朱暮彤小时候直到来bj上大学之前，早就明白母亲赚钱的不易。
“大姐，您以为我们这种在外企的就好混啊。那很多时候也是表面风光，赚得多，但毕竟是被资本家剥削。我98年加入外企，好像就是您开饭馆的时候，对吧？”
朱菲嗯了一声，饶有兴致地听刘丽行讲著自己的外企经历，这是她不曾有过的。
“我那时刚毕业，雄心勃勃。不过我算结婚早的，当时因为和老左从小青梅竹马，他大我三岁，说起来正好跟您同岁呢，于是我大学一毕业就跟她结婚了。当时要不是我履历不错，专业对口，hr肯定得找我谈话，尤其是他们看到我刚进公司第二年就怀孕了。”说着，刘丽行脸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然后只见她利索地把手边一盘生青菜，倒入了已经放好油、加好热的锅，一股白气从锅蒸腾起来。随后她继续说道：“可是我当时也是真拼命啊，直到绮绮预产期的前一周，我还在出差呢。虽然当时自己还是个小跟班，但真觉得公司没了自己就不转了呢！”说着，她脸上得意的笑容变成了满脸的自嘲。
“哪会啊，这个世界我是看出来了，少了谁地球都还在转！”朱菲看着刘丽行翻炒著锅内的青菜，自己顺手把刚才盛放青菜的盘子给洗干净了，她说话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成熟老道。
“可不是嘛，当时差点儿难产！可是那时真不知死活，生完孩子本来我们有三个月产假，如果再把年假都请了，加上周末也能休4个月左右。而我怕刚取得上司的信任被别人抢走，2个半月我就回岗了。”
“那思绮就断奶了？”
“还没有，用吸奶器呗。但也没坚持多久，一上班奶水也少了。”
“可不是嘛。”朱菲面露同情的神色，把刚刚出锅的这盘青菜也端上了饭桌，和之前已经做好的三个菜放在一起，正好呈一个“田”字。
“暮彤，你和思绮准备吃饭了。”朱菲冲屋喊到。
“没事儿，让她们待会儿再出来。还差个汤，饭也没熟呢！”刘丽行最后提高了嗓门，好让房间的俩人听见，然后继续给朱菲讲她是如何只用了8年时间就从外企小白一路干到大区销售总监的传奇故事。但她的中心思想并不是炫耀自己取得的成就，而是这8年她付出的最大代价——错过了陪伴左思绮度过那宝贵的童年时光。
正在朱暮彤和左思绮准备出来洗手帮忙端饭的时候，朱暮彤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大师兄”。思绮瞥到了手机屏幕，做了个鬼脸，先出屋帮忙去了。
“喂，师妹，你今天手术怎样？”话筒那头传来了张文晶那深厚沉稳的声音，在电磁波信号的传递过程中更显磁性。
曾几何时，朱暮彤每天都可以在紧张的科研项目之余，萦绕在这个声音之中，他们俩可以从科研聊到文学，从天体物理学聊到心理学，从过去的求学经历聊到未来的就业前景，从每天的梦境聊到心中的梦想。
“大师兄，我手术挺好。”暮彤语气很轻，但她的心绪很重。
“你手术做了多久？”
“大概两个多小时吧。”
“什？那久？我问过之前做眼科医生的同学，简单的视网膜脱落修复大概20分钟到半小时就好了，看来你这个还挺严重。”
“是？你特意询过？”暮彤从手术台下来后，由于出了一身冷汗，一直感觉身子凉凉的，直到这时她的心才升起一股暖意。
“医生肯定给你用了硅油吧？那后边还得取出来。医生是不是让你趴着？说了要趴多久了？”
“这你都知道？”朱暮彤嘴角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医生还没说具体趴多久，明天复查看。而且我也不用一直趴着，还可以低头坐着，低头走路……”
“你还想干啥，不在家好好养著？”以张文晶的个性，即使是在他俩热恋时，也不会去干涉朱暮彤的行为，甚至很少过问。
这在当时，还引起过朱暮彤的不满，认为张文晶这是对自己漠不关心。可是张文晶当然明白，以朱暮彤真实的内心性格，绝对是不会受人约束的。但他没拿捏到的是，朱暮彤从小就没有撒娇的对象，所以即便她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刚毅坚强的韧性，也希望偶尔让比自己大7岁的张文晶管一管，至于自己听不听的，则是另一回事。
此时此刻，她就突然变得乖巧，没有在电话回怼，反而调皮地回复：“我要是只能在家趴着，明天怎去医院复查啊？要不你背我去？”可是说完这句之后，她就后悔了，要强的性格再次占据了上风。
张文晶在电话那头也愣了一下，他们之间已经六年没有这样开过玩笑了。为了缓和尴尬的氛围，他笑了笑，说“彤哥我可背不起。好了，你手术顺利我就放心了，但眼睛这个问题休养非常非常重要，尤其不能运动，也不能……情绪波动太大。”他清了下嗓子，似乎想保持他深沉的嗓音，“每天要保持低头，硅油密度小，在眼睛结构会飘浮在上边，趴好了，保证它可以顶住你还没长好的视网膜，这样才……”
“好了，你把我当初中生了？油的密度还用你教？我都收到了，谢谢大师兄了。你不用担心我，我的眼睛我当然自己要养护好，某人说过我的眼睛像栗子！哼！”果然，朱暮彤这心既希望被人管又不服别人管的本性暴露了出来，只是她此时的内心已经满是涟漪，嘴上说的是“栗子”这个梗，实际上指的当然是张文晶最爱自己的“眼神”。
“倒是你自己也要劳逸结合，公司去年在人工智能领域正赶上openai这一波，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不知你们的课题攻坚怎样了？”没等张文晶汇报，朱暮彤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不过我也不在公司了，搞科研也不是我强项。我看现在去美国的航班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后边还要去？”
张文晶显然听得出朱暮彤问题的实质所在，淡淡地说“今年没有安排，未来有的话也是工作。”
“那，你不去找她了？”朱暮彤还是忍不住提起了那个她最不愿意提起的人。
“嗯，暮彤，我们其实没在一起，我2018年去美国不是去找她，就是单纯的学术交流。”
“啊！”朱暮彤吃了一惊，但其实这个信息是曾经张文晶跟自己表达过的，只是自己那个时候根本不信，也拒绝了周围其他人为张文晶所做的解释，而张文晶后来也没有过多地为自己辩护。那此时此刻，更让朱暮彤动容的，则是张文晶已经很久很久没称呼她“暮彤”了。
“这个，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张文晶听出了电话这头的停顿，“你明天复查后看看恢复的情况，如果你方便，找一天我去探望你，咱们好好聊一聊。”
朱暮彤犹豫了片刻，低声答应了。就这样，他们结束了通话，而没有结束的，是朱暮彤那被唤醒的情感波澜。
晚饭四菜一汤，简单却可口。朱菲在饭桌上依然心事重重，刘丽行则借助自己的高情商与见多识广的优势用各种话题调节著氛围，从自己辞职创业聊到世界各地旅游，从思绮的历任男友聊到老公的初恋情人，从皮肤美容保养聊到身体健康养生。
左思绮在两位长辈面前收敛了自己的活跃，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对自己妈妈那些天马行空的话题不时回应着“是”、“就是”、“真是的”、“可不是嘛”、“谁说不是呢”……
暮彤则出于尊重，虽然要一直保持低头姿势吃饭，但也尽可能地做出认真聆听的姿态，而对自己妈妈时不时的担忧则做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好在朱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没有对暮彤过多地唠叨。
就这样，暮彤最先吃完，思绮也很快放下筷子，刘丽行让她负责洗刷碗筷，朱菲却示意她再陪暮彤回屋解闷，自己陪刘丽行吃完后，老姐俩一起边聊天边收拾好饭桌和餐具。
“大姐，咱俩太投缘了，不愧都是7月出生的，是巨蟹座，都顾家。”刘丽行真是什都懂。
朱菲笑了笑“是？我不知道自己啥星座，就知道自己属老鼠，所以怕事，小时候暮彤她学跆拳道，就说是要保护我。”
“大姐，别那说，我老公跟您一年，也是老鼠，他胆儿可大呢。刚才不是说了他初恋女友是个母老虎，真是属虎的，大我一岁，脾气也大，但我老公后来说分手就跟她分手了。听说那女的后来还来bj找过他呢，但那也没能动摇我老公。我们家老左决定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经常说他搞不好户口登记错了，没准是属牛。哈哈哈。”刘丽行自己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表情纹并没有显出她的岁数，相反，让她看上去更多了分青春无忌。
“你不是和你家老左是青梅竹马？”朱菲疑惑地问。
“大姐您听的真仔细，我们小时候都是一个部队大院儿的，我只把他当大哥，天天像跟屁虫似的粘着他们几个大男生。后来，他爸调到外地军区，他也就跟着去外地上的中学，他那个母老虎初恋情人就是在那认识的。后来，他大学考到北师大，同时他爸也调回来了，这才有了我们后边的故事。”
“这样啊，我还以为他是来吃回头草呢。”朱菲憨厚地笑了笑，随即又想起了心事，“哎，暮彤她之前的男朋友就是吃回头草和她分手的。本来两个人我觉得还挺般配。”
“哦，我似乎听绮绮提起过。哎，现在年轻人的感情啊，咱们可搞不懂……大姐，改天咱们再细聊，今天时候不早了。您昨天刚赶来，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暮彤今天也得早点休息，明早还要复查。”刘丽行看了眼挂在墙上的大圆表，一眨眼已经晚上9点了。
“没关系，我这也没事儿。”能感受到，朱菲很久没有跟人聊得那投入了，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大姐，明天我让绮绮早上再陪暮彤去医院，您多睡会儿。我和绮绮先走了，我们家老左还等着呢。”自从昨天朱菲从威海赶到bj，左思绮就回家住了。
“不用了，大妹妹，你让思绮就好好上班吧，有我呢，我这岁数也睡不了懒觉啊。”
“那也好。”刘丽行没有坚持，然后边穿大衣边站在屋的门口，冲两个正在研究如何可以长时间坚持趴着睡觉的女生说：“绮绮，咱们得走了，别影响暮彤休息。暮彤啊，我们先走了啊，明天你看需要绮绮陪你？”
朱暮彤当然拒绝了阿姨的好意，思绮却悻悻地嘟囔著“你这问人家当然不好意思让我陪了。”在她看来，出来陪自己的好闺蜜远比坐在办公室看领导脸色当碎催强。
刘丽行边吓唬她，说“小心你刚转正半年就被炒鱿鱼！”，边把羽绒服递给了她。
思绮冲妈妈做了个鬼脸，回头向暮彤吐了下舌头，她们母女俩就这样告别了朱菲和暮彤。
临走时朱菲还热情地招呼道“今天没能让你们娘俩尝尝我的手艺，我可开了20年的饭馆呢！”只见她眼神中流露出那朴实而纯粹的感激之情，即使在威海，她也很久没有和朋友们那敞开心扉地聊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