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血碾编年史 > 第八十四章:麦田怪客14
  曾经的我总喜欢看着别人的眼睛与人交谈,我举止大方,充满自信,当然,这是别人给我的评价。但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目光从不躲闪,反倒是那些接触我目光的人会表现得胆怯与卑微,而现在,我发生了转变,竟然开始害怕别人看见我的眼睛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汤米面前低下了头。
  
  我不敢看他,生怕他发觉我眼睛的异样,我的左眼已完全失明,即便它被我又强行地给塞了回去,但我知晓它已不再属于我,我与它彻底断了联系。我是心中是悲伤的,凄惨的,我很清楚这世上没人能治好我的左眼,甚至于我右边的眼睛也已经快要完蛋了。我的视线是模糊的,迷糊到我已看不清汤米的具体容貌,只能通过五官的位置与衣着的颜色判断其身份,我眼中的世界全然变了,变得模糊、灰暗、失色。
  
  唉,一切都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光彩,我总算明白一点,为什那些眼睛浑浊的人大都心情忧郁,表现得整日闷闷不乐。要知道,他们眼中的世界带给了他们太多阴沉暝晦,以至于他们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他们望不见天上的彩虹,也看不清五颜六色的花朵,一切在他们眼中尽都黯然失色。
  
  我想,我们的眼睛与感官决定了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这些感官造成的差异会令我们对这个世界产生截然不同的多重感受,即便是同样的景色,看在不同人眼中,感受也将是不同的。有人能看清城堡上碧绿的苔藓,他们看到了生命从废墟中萌生,而另一些人,他们只能看见城堡黑暗的轮廓,那巨大的阴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看到了那段黑暗历史所带来的压迫。还有一些人,他们望见城堡飘扬的猩红旗帜,便以为自己寻到了理想之国,以为那便是他们的第二故乡,殊不知门后尽是一片断壁残垣,那只是一座垂死之城。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这点,我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我成了那一类只能看见城堡黑暗轮廓的人,看来我注定是要郁郁寡欢。
  
  我变了,我的心态与样貌都发生了变化。
  
  我埋下头,侧着身,与汤米进行了一段十分简短的对话,汤米问我在水渠做什,我强忍内心的悲伤,平静的说:“汤米,我在寻找一样东西。”
  
  “什东西?”
  
  “我在找一个美好的世界。”
  
  “西蒙,你说什?我不明白。”
  
  “这没什,你不需要明白,因为我已经把它弄丢了,我失去了它,又换来了别的。”
  
  “我还是不明白。”
  
  “汤米,我想我换来了痛苦。”我语气哽咽的说道。恰好在这个时候,一群乌鸦从树上一哄而散,似一片散开的乌云,它们用力拍打黝黑羽翼,高声叫嚷着,此起彼伏的嘶哑叫声因此掩盖了一切,其中也包括我低沉的话语。
  
  汤米显然不明白我在说什,在他看来我现在就像个谜语人,殊不知我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我不敢抬头看他,我只是主动走上前与他拥抱,拍了拍后背,那是我对他的认可,旋即我便丢下怔在原地的汤米,选择朝着一望无际的旷野走去。
  
  我面向绯红的太阳,眼前那轮落日大极了,由于眼睛的缘故,此刻它的光芒在我眼中是发散开的,致使它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庞大,庞大到令我觉得它正欲将我压垮。
  
  我知道现在的自己哪也去不了,我只是想单独找个地方让自己好好静一静。我需要独处,需要去思考接下来自己即将要面对的种种状况,我很清楚,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迫使自己冷静,像个怨妇一样发疯打滚根本无济于事,现在还不是抱怨和痛哭流涕的时候。父亲曾对年少的我说过,他说眼泪是一种既昂贵又廉价的东西,眼泪在博取他人同情的时候是廉价的,而在怜悯与感伤他人的时候,它又是昂贵的,父亲允许我哭泣,唯独不允许我为自己而哭。父亲告诫我,无论发生了什,我绝不能因自己受委屈便流泪、因自己是贫穷而流泪、因自己的病痛而流泪,更不能因自己的软弱而流泪。
  
  父亲对我说,眼泪不该用在这种自哀自怨的地方,否则它将变得廉价。
  
  诚然,我又怎会哭呢,我流过的血远比眼泪要多,哪怕是在最悲伤的时候,我也总能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我很清楚自己现在正面临人生的一大困境,即便我已预知到自己可能将在不久之后因病而亡,但我还是想再挣扎一下子,我绝不会为了逃避眼下的痛苦就找个地方自我了断,那不是我的作风,即便对于一个曾经的健全者而言,被剥夺视觉的确非常残忍,但我相信自己能够适应。
  
  我漫步在田野,喧嚣的风在身畔肆虐,我背靠干草堆坐下,思考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事。首先,失明了,我得学会充分利用自己的听觉与触觉,应当先学会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学会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自己换洗衣物,并制作简单的食物,然后才是熟悉出门的线路与力所能及的事。但我想,失明的人通常应该不好动,他们更喜欢安静的待在一个地方,并应用自己的听觉触觉与嗅觉充分感知这个世界,他们将会闻到花香的气味,并在脑海幻想出花朵的轮廓,他们会触摸树木粗糙的表面与长椅上锈迹的斑驳,还会去听,去感受一些动态所带来的冲击,例如风,例如脚步,例如那些或细微或高亢的混杂之声。
  
  我想我在完全失明以后,也会喜欢安静待在一个地方,事实上现在我已经在这做了,我嗅着空气中牛粪与干燥麦秆混合组成的气味,皮肤上的每一根细小汗毛则在感受每一丝从身上拂过的风,就像它正在捕捉它们。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切,并通过这些感受产生联想,我觉得自己不再只是坐在地上了,而是站在了一片丰收的田野,周遭到处都是金黄的长势蓬勃的麦子,显然,在想象中我来到了秋天。
  
  可随后,风停了,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就在那紧随其后的一片昏暗中,我闻到了一股恶臭,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蚊蝇,它们振翅飞行,在半空中尖叫,似一个个嗜血的可怕飞魔,随即它们便朝我涌来了,先是一两只落下,随后是几十只上百只,我察觉到脸上的瘙痒,这不再是我的想象,我睁开眼,只看见一片在我眼前躁动的模糊,那些是苍蝇,但看着就像群居的蜂,这令我回想起一种可怕的古老献祭仪式:蜂祭。
  
  在曾经那个落后封建的年代,信仰自然女神的信徒为了丰收,便会举行邪恶的献祭仪式,以取悦所谓的自然女神。他们将祭品带到麦田,祭品通常会是年轻的男人或女人,且通常会是不属于本地的外乡人,他们给祭品脖颈以上部位套上特制的金属牢笼或玻璃容器,接着再往容器中灌入大量受惊吓的蜜蜂,利用蜂毒杀死祭品,他们甚至让蜜蜂在祭品的脑袋筑巢,他们很享受祭品被蜜蜂围攻时的景象,祭品的惨叫声令他们感到愉悦。
  
  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的确是真实发生的事件,要知道,在那个黑暗的年代,任何荒诞都是被允许的。
  
  此刻我觉得自己成了蜂祭的主角,成了可怜的祭品,唯一区别在于那些朝我扑来的是苍蝇而非蜜蜂,我察觉它们在往我脸上拥挤,它们似是在争抢着什,它们拼命的挤破脑袋也要往我左眼的眼缝钻,大概是我左眼眶渗透的血腥味道与正在走向腐败的眼球吸引了它们,这才致使它们如此的疯狂。
  
  我的确闻到一股组织液混合脂肪的气味,那味道来自我的左眼,离奇的是,我除了阵阵瘙痒感以外,左眼并不觉得疼痛,那似乎早已经麻木了,已经失去了知觉。为了驱赶它们,我大把大把的抓取脸上的苍蝇,并将它们在手心中碾碎,又把那些想要钻进更深处产卵的鼓胀著腹部的雌性苍蝇给一只只抠出来,这一幕的确有些诡异,但我不得不这做,我可不想大量的蛆虫在我脑子啃噬发育,然后从腐烂的眼眶像下雨似的掉出来。
  
  我心想,即便我只剩下半条命了,我终归还是应该保留属于人的体面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