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羽，你可不甘？你可有怨？
是！
吾不甘！吾有怨！
古老诗篇早已记载你的命运。你不甘什，又怨怼什？
吾从不信命。就算有，吾也绝不俯首听从！哪怕至高者来命令。
唉……，赤羽，快别用空洞的口号装裱你的无知；别将乌众的吆喝当作自己的勇气；别因自己有限的经验和头脑藐视来路又质疑前途。且收起你的火焰，静静听我来说。
不，先告诉吾你是谁？
我？我可以是一粒微尘，也可是无边宇宙；我可是每个当下，也可是过去未来；我可以是你、是众生，也可以谁都不是；我是十八层地狱中的恶鬼，也是天外天的神仙；我可以是一阵吹过就散的风、一场下完就干的雨、一缕转瞬即逝的晨光，又或是人们眼中微亮的星；我现在是一声叹息、两行眼泪，转眼就成了稚童笑语老叟喃喃。赤羽，若你非要问我是谁，可当我是你的一场梦。梦中有些言语，你姑且一听，信与不信你随意便好。
赤羽，你且回想，此番你经历人间种种，哪种境遇、哪种情感、哪种领悟是古往今来天地众生众有情皆无，而唯你独有？
你且回想，此番所见所闻、所得所失，哪一样是混沌至今从未有过，而独为你出现、只被你遇见？
没有，也不会有。世间种种，古旧文字早已书写，万般因果皆有示例。若你不知，只是你读得不够，甚至太少。
若你读到，你将去的每条路途不再只你独行。路途之上，他人是何处境作何选择有何结果，虽不必尽信也可早有预备。如此你掌握洞穿时间的眼、体察当下的智，以及预见未来的透彻的心。行至每个路口，因果清晰故绝断随心。不再有痴迷泪水、痛苦执著和后知后觉、悔不当初的叹息。不论是何结果，皆是自己计较比对冷静选择，尽心尽性，求仁得仁，自不会不甘与怨怼？
可惜，凡提起命运，总被扣上束缚、操控、玩弄这般跋扈与冷情的形容。却不知命运也可以是提示、是先知、是预警。
命运是预定的，因为有因必有果；命运亦是流动的，动力便是你的选择。好的选择是你清晰何为“因”，预料并接受“果”。你若看懂它，它便为你所用，载你靠近你所向往。你若看不懂，它也默默承受了所有埋怨、记恨。
所以，倒底是命运不公，还是我们对命运有了偏见。
了了，好好看看这些书。这些逝者之书，又或可称往日之书。它们是每个魂灵以其一生长度编撰的经验之书。书写全是曾经，但句句可指未来；传记别人故事，但每个人都能发现自身倒影。好好看吧，用尽精力和时间。某个瞬间当你从书抬头，会赫然发现世界在你面前有了更清晰、更简单的样子。
一个虚空的声音如是告诉了了。
第五章这些是我嫁妆
牧辰看清封面时，是他真正动容时。纯白之上虚飘飘站一位藏蓝长袍中年男子。眉目硬朗，神情慈爱，栩栩如生。
“父王！”牧辰沙哑了声音喃喃呼唤，“这是什？你把我父王怎了！”
了了缓缓环视书架，神色中亲切又郑重：“这，全是逝者之书，也称往日之书。其数之多不可计量，千万、亿万也不过是其零头，你看到的更是微末。善良众生总希望善恶有报，但谁都知道那只是稚童睡前故事才会有的模样。真实世界，太多冤屈不能伸张，太多屈辱不能洗刷，太多恶行没有惩罚。不然也不会有来世轮回的寄托。起初那些受冤的、受害的魂灵将自己遭遇封装成册，就算不能得到什，至少恶行被记录。记录了就会不那快被遗忘，或有昭昭天下的可能。
慢慢，所有逝者都想留下点什——此生向往的、执爱的、遗憾的、愧疚的等等等等。于是一本又一本逝者之书留下来。这是他们一生的记忆，走过的痕迹。”
了了指向书架某处，“看，白色书脊就是百灵族的逝者书。这一本是你父王的。”
了了轻轻把灵王的书放在桌上。细细压平并未卷起的书角，“而我只是书册整理者。比如维护封面完好，保持分类摆放。经逝者要求润润笔之类。仅此而已。唯一特权大概就是经逝者同意，可读读他们的故事。确实比任何虚构话本更有益，因为都是真实故事。”
牧辰目光跟随着了了的手看向书架又落回桌面，将手心悄悄凝结的灵力散去。
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女人：她眉眼总是淡淡，仿佛一切都不在意。但偶尔抬眸对视，大而漆黑的眼眸深不可测。如此深不可测却还偶有忧伤满溢出。她总带着笑，上翘的嘴角却盛满无奈。照看着这许多逝者之书，读著每个逝者的悲喜，所有情绪只能自己消解。想来她也背着不少忿忿与无奈吧。
牧辰喉头微动，：“父王的书，我能看吗？”
“一本普通的书扔进火盆会怎样，凡你触碰，你父王的书就会怎。”了了没有看他，继续反复检查书有无哪被损坏，“你以为不让你动弹是怕你伤着我吗？是怕你伤著这些书啊。这其实已属地府，你是生者本不该来，生者指间温度对这些书的伤害可不弱于红莲火之于罪孽。”确认完好，了了拿着书脊轻轻一抛，灵王的书稳稳落回书架。
“那你带我来看这些，是为何？”
“我在这查到，百灵族人天生可变百形，亦可以生魂附身。但有一条禁令，二十岁前不可破戒，男女皆是。不然有损修为，主要表现就是变形不能自控，变会人身则更不容易。那天在归来峰你的表现，我大概知道你为何恨我了。”了了坐回椅子，半身伏在桌上，一手撑头，又回到了懒若无骨的状态。“但是一则，不是我本意，二则，当时我也算救了你，不然别说想变什变不了，死了只能变鬼，还不一定能成。三则，我或有办法帮你复原。”
“所以……”
“老城主，他时间不多了。”慵懒的声音，有一丝掩饰不了的哀伤，“老城主操劳一生，将青风城治理得很好。你知道吗，这城冤鬼怨鬼可比别城少了太多。我来这两年过得可说是轻松自在。有时候清闲得都觉得对不起冥府月俸，毕竟人家月月按时发放，从不拖欠。”了了提提嘴角，“这也算老城主对我的照拂。况且，小时候，凡师父出远门，我就混在他身边，他也算填补了我父亲的角色。他的情我肯定要还的。他最后的挂念便是牧辰能成家立业。如果他想看到我与牧辰成家，那我就与牧辰成家。”说着了了抬眼认真的看着眼前的牧辰：“而你，想来牧辰也希望能让自己的父亲少些遗憾。你既用了他的身体，是不是应该投桃报李，遂了他的心愿？且守好一城，将来你的族人们也可有一个安身落脚的地方。是不是。”
确实，曾经的家园早已不存在，将来找回族人，有青风城安家也是个不错选择。
“所以，你手头事先放放，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回音。请你先配合一下，暂时别想着杀我，而是与我成家，且守好青风城！当然，你我婚姻自是有名无实。将来，老城主……之后，你想娶谁，我自请下堂继续逍遥江湖，绝不碍事儿。那时老人家……在天之灵看你另有幸福而我心在江湖，大概是能接受的……吧！”了了沉默，思索著老人到时的反应。实在不行请师父帮着劝劝，老人家应该不会太难受吧！
“至于让你看的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了了沉默片刻后继续道：“这些是我嫁妆。”
“什意思，”牧辰眼中有光，却不敢给自己太大希望。
“意思是，我若嫁你，你就成了冥府女婿，既成了一家人，冥君见面礼中定有鬼符。有冥君鬼符可化解你指间温度对……”了了食指朝上向圆圆转了一转，“……对它们的伤害，你就可以翻看了。当然还要得到它们各自同意。你查了两年却没太多进展的事儿，在这或可查得更快些。”
“当真！”
“自然！”
牧辰盯着了了，在她脸上看不出说谎的样子，声音朗朗，“那便请吴潦潦姑娘安心待嫁，在下必三书六礼、红妆十郑重迎娶。”
了了轻盈一笑，弯曲食指轻敲桌面，两人瞬间回到地面。
既已谈妥，牧辰起身告辞，临走时转身问：“你，想知道他最后，最后的时刻吗？”了了摇摇头，苦苦笑着，“我知道他的死与你无关。其他，我今天已经招架不住了。改天吧，改天我再问你！”
牧辰点点头，刚转身又听了了“欸”了一声，“你进来时说闻着味来的，我有味吗？什味？”
牧辰以为她突然叫住，有什事儿，结果就这！丢去一个白眼，抬脚就走，头也不回留下一声嫌弃：“臭，臭不可闻！”
了了低头，左左右右闻闻自己，臭吗？我臭吗？是你鼻子有问题吧，明明香香的。
说了好多话，劳心劳力，不想动弹。了了僵坐原地，双手托腮，酝酿半天，终于还是成功劝说自己去冲了个澡。随便换了张小点的桌子。
后院，两位老人头碰头，四手捧著一面铜镜，关注著两个年青人一举一动。一个发须银白，一个发须花白。镜子只有影像没有声音让两位老人略有不满。
花白胡须抖了抖，“我们两个老人家，这样偷窥小辈，不妥吧。”
“不妥不妥。”银白胡子应和。
如此说着，却没见两人移动半分。
“我们两个老人，如此骗两个小辈，不妥吧？”
“不妥不妥。”
“……，但我们也是有理由的对吧？”
“嗯嗯，必须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