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人眉目朗然,英姿挺拔,纵是披着一身华贵的黑白道袍,也全无闲云野鹤、仙风道骨的清逸,倒更像是一位豪迈的江湖游侠,满身都是鹰扬奋发、振翅欲飞的蓬勃朝气。
  感受到这名年轻道人身上的气机,张晟不由得疑惑起来——这到底是什么路数?
  看似是走的兵家武道,举手抬足间却全无浊气,反是一股精纯凝练的阳和气机。
  可仙道清气飘渺贵虚,未抵达“天人交感”境界前,在不借助法宝、符纸,不以仪轨施展法术的情况下,怎会有如此霸烈炽盛的力量?
  难道是儒门秘传的武儒一脉?
  张晟抬起眼,下意识地运起观想存神法,望了一眼这个陌生的道人,却只看见一片法度森严,电光激射的浩荡雷池。
  ——五雷天心正法?!
  张晟眉目一凛,已在心里给叶横舟的成分下了定义。
  天师道的正统传人,又有一身世家风姿,怎么会专程到太行山里来?
  不行,我得给大统领传信。
  此时此刻,张晟尽管已身陷险境,难以逃脱,却还在担心那些散布在太行山各处的黑山军弟兄们。
  叶横舟也察觉到张晟的窥探,却没放在心上,而是看向严政,皱了皱眉头,眼睛眯起。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隔着数十步,严政与他对视一眼。
  严政清晰地看见,这道人的眼眸里,赫然燃着两点金灿灿、光艳艳的火星,辉煌耀眼,湛然华贵,自有一股凛不可犯的深重威严。
  他脊背一凉,只觉一股森然冷意从尾椎升起,直冲到天灵盖。
  严政心寒,更悚然。
  他本是个极其擅长见风使舵、趋利避害的人物。
  正是这种天性,让严政能够一次又一次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越做越大,甚至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黄巾军二号人物,地公将军张宝的心腹部将。
  也是因为识时务,他才会刺杀被皇甫嵩、朱儁重伤的张宝,献首投降,不至于在阳城被破时,跟着那群迂腐不堪的黄巾贼们一起陪葬。
  此时此刻,这种深入骨髓的天性,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度,提醒着他一件事。
  ——他必须要杀死这个人,否则终会此人所杀!
  心头虽是如此想,可严政却抑制不住从心底涌出的恐惧。
  他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一见到此人就怕,怕得要死!
  严政脸上绷出八条粗长的青黑大筋,他大喝一声,以壮胆气,更提起十成浊气,朝那道人一拳轰出。
  他这一拳中全无求胜的斗志。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胜得过此人。
  虽无斗志,却有欲望。
  求生的欲望!
  尽管已经沦落到现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可严政还是要活下去、活得好。
  他还要挣扎求生!
  怀着这样坚强的心志,严政将一路张宝亲传的“黄天力士搬山大法”催发至极限。
  他的七窍中喷出夹杂着暗红血色的漆黑烟柱,心脏跳动如擂鼓,缠绕周身的根须也挣扎扭动了起来,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腥臭气。
  条条根须动得疯狂、动得丑陋,却有一种凶残狞恶的生命力,就像是一条条遇见了天敌的毒蛇巨蟒,顺着严政的拳头,猛地向叶横舟噬去。
  黄天力士搬山大法,乃是太平道中专为培养“道兵”的武道修行法门,虽算不上精妙至极,也堪称天下间打熬气力的一流武学。
  稍有火候者都有数百斤的气力,登堂入室的“黄巾力士”更是有扛鼎之能,像严政这样的军中悍将,更是有托梁换柱之力,足以倒曳九牛而行。
  这样的气力,再加上“六丁六甲护法神咒”,便是太平道能够在短短一年内席卷天下,横行八州的本钱之一,黄巾力士。
  严政现在虽无护法神咒加持,却有一身更胜寻常咒法的“妖化根须”,故而一拳击出,威力甚至更胜当年他以“黄巾力士”身份出战时。
  张晟看见这一拳,右手五指不禁握得更紧,心中怒极。
  好好的“力士搬山大法”,竟被这贼子炼得如此诡秘妖异,当真是有辱我太平道门楣!
  面对严政的搏命一击,叶横舟却是思绪万千。
  他没想到,自己刚到这个世界,就会遇见一头臻至三星级的妖异魔物。
  ——嘿,这就是四星级任务的危险程度吗?
  想到可能存在的诸多强者们,叶横舟没有丝毫退缩畏惧,反而有些兴奋,挑战强敌、生死搏杀,本就是他的人生乐趣。
  他更没想到的是,这头不成人形的怪物,竟然敢主动出手。
  从未见过类似生物的年轻轮回者,不由得在心里,发表了一番很富有人类沙文主义气质的感慨,更给这家伙下了个蠢狗的定义。
  ——果然,这些妖魔就是没脑子。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不改变严政的结局。
  早在看见遍布山坡周遭的残肢断臂时,在叶横舟心里,严政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对待这种事,叶横舟的态度一向很鲜明,就像他当初对完颜决说过那样——既然你自认为是虎狼,视百姓生民为食粮,就别怪我也来屠一屠你了。
  不,不是尸体。
  因为叶横舟根本就没打算给这种东西留全尸。
  他伸出手,抖腕扬臂,一掌拍出。
  这么简单且流畅的动作,落到严政眼中,却变得极为迟钝、缓慢。
  甚至有一种顿挫的不连续感。
  他看见叶横舟的手背与袖口摩擦着,淬出一连串激越溅射、四散纷飞的火星,从袖中缓缓探出。
  那不像是在伸手,更像是在拔剑。
  拔一把刚从炉火中锻打出来的绝世神剑!
  黑布袖袍柔顺如云,朝四周淌流而去。露出一只遍布赤红裂痕,宛如破碎瓷器的手掌。
  在这只手掌出现的瞬间,环境顿时出现了极其明显的凹陷。
  光线、空气、来自地面的土石沙尘、来自林木的落叶断枝,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汇聚到这只手周遭。
  仿佛这不一只手,而是这个世界里,最重要也最无可替代的重心、支点。
  严政的猛地向前飘拂,面皮也在风中剧烈抽动,就像一片不断泛起这褶皱涟漪的湖水,就连身上那副扎根于血肉骨骼中的“根须藤甲”,都被这股力量引动,震动不已。
  拳掌交击,所有聚拢的现象都在刹那间逆转,变成剧烈的膨胀、外放、扩张。
  气浪带着破碎的岩石、树木、尘土,如暴风般肆掠,席卷整片稀疏的土坡。
  空气中炸开一连串的如雷暴鸣,地面呈半圆状下陷,数株离得最近的大树从中心断裂,无数木屑枝叶和浮土尘沙被震起,继而被点燃,弥漫四周。
  数十根向叶横舟刺来的根须,被这股雄浑刚强的力量彻底震碎,宛如一堆细碎的血肉沙粒,溃散满地,再飘洒在夜空中。
  严政更是如一团血肉凝聚成的雷火,当空爆碎,跟随着他的十几名寻常妖变者,也被这一掌的余劲硬生生打爆。
  纵然弄出这么大的声势,躺在地上的张晟和三名黄巾力士,只觉是清风拂面,竟然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可见此人对力量的掌握,究竟到了何种精微的地步。
  但此时此刻,张晟已没了欣赏这场战斗的心思,他立马看向了那些跟随他出来征战的黄巾力士们,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当张晟走近,三个重伤员里只剩一人尚有呼吸,胸膛微弱的起伏着。
  张晟顾不得擦头上干涸的血痕,他半蹲着,握住了那人满是老茧的手掌。
  这只手曾经是那么有力,轻轻一捏就能折断人骨,现在却虚弱得像一团轻飘飘的棉花。
  大汉挣扎着抬起头,看着身旁跪着的张晟,牙关紧咬,嘶声道:
  “殉道而亡,我无憾矣,道长,你走吧。”
  以往那总是中气十足的雄浑嗓音,也变得断断续续,简单的一句话,大汉嘴皮哆嗦了很久才完整地念出来。
  张晟抱着他的头,扯着嘶哑的嗓子,从胸膛中挤出微弱的声音:
  “没事的,没事的,我还有法力,我还能救你!”
  看着张晟望来的希冀眼神,叶横舟叹了口气,先朝那人度过去一股纯阳真气后,也摇摇头,言简意赅地道:
  “伤及脑宫,我也无能为力。”
  见两人都束手无策,早已有觉悟的大汉只是坦荡道,“别费心了,我,我不成了……我们造反的人,还他妈怕死吗?笑……笑话。我从起兵到现在,少说也杀过好几个带官位的帝匪了,早就够本啦!”
  张晟只是沉默,静静地聆听,像是要将这些话,刻进心头最深处那样。
  大汉紧紧抓住张晟的手臂,呢喃不清地道:
  “苍、苍天已死,黄……黄天当立……”
  声音越来越低,那大汉终于闭上了眼。他的脸上,犹然带着憧憬与希冀。
  当短暂的茫然结束后,张晟这才迟钝且真切地意识到,这位随自己出邯郸,走长社、过阳城,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死的弟兄,是真的真的真的,永远离自己而去了。
  他的两排牙齿紧紧咬合着,咯咯作响。
  经历过数次死别的张晟深深地知道,这股熟悉的钝痛将永远伴随他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继续挣扎,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
  就在这时,张晟感受到了一只宽大而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叶横舟。
  叶横舟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张晟的肩。
  同为行伍中人的叶横舟,也同样见惯了生离死别,所以他极其能够理解张晟的心情。
  他不说话,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需要安慰的。
  他们需要的,是去做事。
  无论是用敌人的血来告慰同袍在天之灵,还是去完成袍泽们未竟的事业,都要好过在原地痛哭流涕。
  张晟转过头,看那张不算熟悉的面容,心头忽然涌出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这个人,并非是道左相逢的陌生人,而是一个与自己并肩作战了数十年的战友。
  张晟缓缓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才对叶横舟打了个稽首,恳切道:
  “多谢道兄相助,救命之恩,张晟铭感五内。”
  虽然对方貌似年轻,但既然有这份本领,张晟觉得自己称一声道兄完全不过分。
  叶横舟只是摆摆手,“咱们先把这几位兄弟掩埋了吧。”,看着那名黄巾力士,他叹息道,“如此气魄风骨,岂能死无葬身之所?”
  这名大汉和张晟的一番对谈,让叶横舟颇有感触,回想起了当年那段金戈铁马的征战生涯。
  从时间角度来看,从他离开《神州奇侠》世界以来,也并没有过去多久。
  可这段日子里,经历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叶横舟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此刻感慨一发,自然不吝为这个勾起他回忆的汉子收拾尸骨。
  言语间,叶横舟一顿足,真气潜地发劲,将本就被糜烂的土地,震出一个坑洞。
  张晟见叶横舟如此言行,自然对他好感大增,两人合力,不费多少工夫,便将六名黄巾力士就地掩埋。
  张晟对着这座坟包,沉默地拜了一拜,才转身面向叶横舟。
  见他整理好情绪,叶横舟也抖抖袖子,扶扶玉带,双手抱拳,看着张晟的眼睛,诚恳道:
  “在下在深山苦练多年,时至今日,静极思动,才下决定下山闯荡,正要向道友讨教一番。”
  深山苦练,静极思动?
  听到这番话,张晟面色古怪。
  光从叶横舟刚才表现出来的种种情怀、感触,他就可以肯定,这看似年轻的道人,必然是个久经沙场、百战生还的老革。
  ——可以这位道兄的实力,只要从军,肯定会天下闻名,自己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
  不过两人只是简单交流了一番,张晟就真的有些相信,这人完全是在深山苦练出来的野人了。
  原因很简单,叶横舟对外面的世界,完全是两眼一抹黑,甚至就连最基本的修行常识,都一无所知。
  张晟也只能将他这一身非凡武力,当做前古仙人传法授业了。
  念及此处,他又觉得这个想法颇为合理。
  毕竟此人身上这套道袍一看就并非凡品,形制却又不是当今道门盛行法衣中的任何一种。
  而且还有那对刀剑。
  叶横舟虽未拔剑抽刀,张晟也能感受到,那对刀剑中蕴含着的浑厚气机,光凭这份气象,就不输给光武二十八神兵中的寻常货色。
  须知,神兵不是能够自行修炼的武者道士,要炼制神兵,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这百年间,唯一新铸而成的神兵,只有一本“熹平石经”。
  饶是儒门今、古两家不计前嫌,通力合作,且有天子不遗余力的支持,也用了整整九年光阴,才算大功告成,这期间更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熹平石经”炼制时,就连深居宫中,凭借天子恩宠,牢牢把持朝政与天子龙气的十常侍,都为之震动震怖,甚至是震悚。
  这群贪婪至极、惯会敲骨吸髓的宦官们,竟然用劳民伤财的理由,前去劝阻天子,可见“熹平石经”一事,究竟令彼辈如何忌惮。
  叶横舟的刀剑,虽不如“熹平石经”这种堪称“重器”的顶级神兵,可毕竟也是神兵级数的武器,若非是仙人所授,绝不会至今寂寂无名。
  最让张晟肯定的,就是叶横舟这个人的性情。
  只是简单一交流,他就发现,这位道兄虽然作道装打扮,内里却完全是个嫉恶如仇,动辄拍案而起,拔剑杀人,割头下酒的豪烈性子。
  这样的人、配上这样的刀剑,若非是在深山苦修,不问世事,只怕早就杀官造反,跟着他们太平道打天下,逐妖祸,涤荡世间魔氛了。
  想到这里,张晟不由得心中悲苦,但他毕竟是个坚韧性子,很快便振奋了起来。
  ——现在入伙,也不算晚啊,咱们黑山军,不正缺个先锋大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