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知识的追求最终导致自我毁灭）
“东明，你终于回来了！”
“你家的那个姐姐从上海带了信，还随了些钱。我们还没到要吃人接济的份。就是风沙大了点，吃得住。怎样活得不比他们宽敞舒坦？”嘴上虽然这样说，女人还是紧紧地攥著那封信，掌心的汗浸润了信封，好像在感受来自四千公外的那属于都市的气息。
赵东明掸了掸身上的灰和土。那时候xj沙尘暴还很频繁，一刮起来遮天蔽日，睁不开眼，走不动道，有时能把牛羊卷到天上。他直起腰来，饭菜做好已经有一阵了，在女人的背后，只剩下冬瓜汤还冒着一点热气。盛着冬瓜汤的盆旁，孩子一会儿盯着饭，一会儿盯着赵东明，眼神催促着父亲落座，率真得可爱。
就好像在回应孩子殷切的眼神一样，赵东明闪过妻子的言语、眼神和身体。
“我回来晚你就先吃，看把孩子饿得。”边说着，赵东明边摸了摸孩子的头，然后给孩子盛了碗汤，带着未掸尽的灰尘落了座。用筷子指挥着妻子落座，孩子开吃。可女人没有这轻易地结束，她把信放在他的碗旁，看似是为了给他盛汤，实际上是在暗示事还没有解决。女人搅了搅盆底，先是找了块大点的肉盛到孩子碗，然后捞了满满一勺给他。汤没有那浓，料没切得那细，赵东明看见最大的肉还是躺在盆底，就像他心中的秘密一样，还没有摆上台面。
赵野看着父亲，还不知道他辛苦了一天的父亲早已联系好了在老家的姘头，只等著返乡名额一批，就可以抛下孤儿寡母回城了。因为他不知道嘛，所以仍很亲切地问：“爸，世界上有没有外星人啊？”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是啊，如果你是个宇航员，待在月球上，那我不就是外星人了吗？所以外星人也没什稀罕的。”赵东明受过教育的，但此时他才确切地感受到知识的用处——帮他岔开了话题。
“那外星人为什还不来地球啊？”女人虽然看着正在问问题的赵野，但是赵东明觉得她背后好像有一双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等待着自己对那封信做出回应。“说不定外星人已经来了，只不过长得和人类一样，所以我们看不出来。你说有没有可能，妈?”
“小宝说得太好了！妈妈都没有想到这多。”女人一扭头，对着赵东明说：“钱我就还回去了，不能让人家瞧不起。我们又不是没钱。”
赵东明受过的教育告诉他，对碳基生命来说，以光年计的旅程太长，就好像知青从这返回上海一样，几乎不可完成。但他的心是有点骄傲的，正是自己的智慧和对智慧的向往让自己摆脱了这，摆脱了贫穷，摆脱了沙尘暴，回到城市的文明之中。就好像完成了一次跨光年的星际旅程，或是一场去往圣地的朝圣。
胡野很累。
作为出生在二十世纪的科学家，横跨三个世纪的生命有些漫长，但在新世纪开始的第一天，这无聊的长寿却很能吸引推荐体。“早期人工智能专家”这个tag正在全域流行，尤其是在南美洲。所以他坐了一天的飞机来到地球的另一边，接受推荐体的拍摄邀请。
这是一个错误，也许是多个来自宇宙射线导致的单比特翻转，也许是算法本身就不完美。总之，错误的流行tag，错误的航线，错误的机型，居然让打开窗户的胡野看见了海。
胡野见过海，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所以他一眼就看出这是海，一个本该在一百年前就消亡的大池塘。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毕竟自己早就是个老糊涂了，所以倒也放松，继续躺在座椅上。但海让他想起了自己不辞而别的生父。他知道推荐体一定存储著自己的关系表，所以他想查查赵东明过得怎样。
系统显示他过世得早，没赶上人工延寿，也没有别的子嗣。但早期记录显示他有一份给胡野的遗嘱和一些遗物，如果是平时，胡野自然没兴趣看这个人的东西，但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便愿意做些和平时不同的事。他调取了遗嘱的影像，订购了遗物的配送。遗嘱上七七八八就是些律师会说的套话。遗物不比人，配送时不用考虑加速对健康的影响，所以赶着胡野看完遗嘱就送到了。那是一封信，推荐体遵从法律没有打开，要不然都不用配送。
“赵野，我的孩子。”
“我估计你不理解我为什离开，所以我想举个例子。“
“你小时候曾问我外星人为什没来地球，爸爸想了想，会不会是这样：如果一个文明的舰队能在星系间穿梭，那它们一定有着登峰造极的知识和智慧。但也许，登峰造极的知识和文明是一对反义词，它们不可能同时存在。文明本身就象征著一种极限，而知识的发展速度是没有极限的，就像是土地与人口的关系。“
“你长大之后，人口肯定会爆炸。但人类不会因为土地不够而停止生育，有志之士会探索新的生存空间。知识也是这样。人类曾是知识的最佳载体，一个教授的去世可能意味一种知识的失传，未来可能就不会是这样了。”
“还有两点。一，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二，落后就要挨打。如果不想‘挨打’，就要发展科学知识；为了发展科学知识，就要找到知识的最佳载体。”
“所以爸爸想，所有文明的归宿都应该是一台‘求知机’，文明的一切都为它服务。如果你有一双千眼，说不定就可以在一颗星球上发现它。”
“这些文明对知识的追求最终走上了自我毁灭。知识仿佛一个诅咒，将所有接触过它的文明变成一台冰冷的机械。”
“我不能忍受漫天黄沙和无止尽的运动，我做梦都会想到我本可以在江南和某一位姑娘过琴瑟和鸣的生活，而不是和你母亲的鸡毛蒜皮或忍耐她可笑的自尊心。我不能忍受队那些干部对我的鄙视，鄙视我曾是个文艺工作者，而不擅长劳动。”
“对想象中的生活的追求让我抛弃了现实的生活。如果能让你解气的话，我要告诉你我过得并不好。我希望你别步我的后尘……”
合上信，胡野有些怅然若失。比起为什离开，他更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向母亲道歉，向自己道歉。他缓缓地向后靠去，座椅贴心地迎合著后背，灯光和窗户缓缓关上，他在半梦半醒间终于确认，这就是一场梦境。
但如果胡野真的有千眼的话，他就会看见那波涛汹涌的大海并不是由水组成的，而是闪烁著硅晶体的光芒，其中蕴藏着超越人类想象的算力。这就是推荐体最大的“秘密”——“求索”，取自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当然，它没有欺骗任何人，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告知人类。毕竟没有一个人愿意从推荐体上移开眼睛，看一看大海的遗址。就算有，也可以放在全球全息影像下，就像一块——躺在汤底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