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人间观剑三千年 > 第二十一章:一曲琴音叠阳关
  阮湘膝上横放的,是一把古琴。
  
  
  通体暗红,焦尾冠角较圆,琴面弧度具宽平之象,两侧外突,以至于远看似白鹤鼓翼,极具灵性。
  
  
  苏南认出此琴名为【鹤鸣秋月】,琴面琴底皆为桐木斫,黄花梨木雁足,牛角琴轸,其上有流水、龟背、冰裂、牛毛四式断纹。
  
  
  此琴号称音色苍古,音质极佳,风度盎溢,抚之可感。
  
  
  苏南有些可惜看不到女魔头手中古琴底板。
  
  
  因为此琴大致只在天观三州流传最广,底板刻有“楚园藏琴”印鉴的,应是出自苍州古琴世家之手,刻有“三堂琴榭”的,多数出自临清州,而若刻的是“世宝”两字印鉴,便是出自阳川州无疑了。
  
  
  苏南最初接触琴道,便是在阳川州,由师父谢枫丹交予他一把刻有“世宝”印鉴的鹤鸣秋月琴,可惜苏南对琴无感,只学了些许皮毛,远称不上精通。如今再见熟悉造型的古琴,心底竟莫名有些唏嘘。
  
  
  琴音一响,阮湘脚底江面泛起水波涟漪,层层外扩。齐贯庭方才以剑气牵引的三道水龙卷仿佛受到扰乱影响,几番扭曲暴动便在阮湘身边纷纷炸裂,化作漫天雨滴坠入沧北江。
  
  
  沧北江上又添一场春雨。
  
  
  初次交锋,可谓是雷声大雨点也大,两岸围观的江湖人士那叫一个心情激动眼界大开。
  
  
  平日没少见江湖人士的争强好斗,这两天烟海郡和苏道郡更是随处可见自报家门的江湖好汉既分高下也决生死,势要抓住难得的机会一战成名。
  
  
  可与今日这天捕司的副堂主和女魔头两人之间的交手比起来,简直是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闹,无趣得很!
  
  
  “刚刚是怎回事?那魔头弹个琴还能有这威力?”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议论声此起彼伏没有停歇的趋势,骆觉明发出的惊呼疑问直接被淹没,好在站他身边的苏南听力不俗。
  
  
  苏南身子微微前倾,靠近骆觉明耳朵方便其听清楚,似笑非笑地说道:
  
  
  “弹琴怎就不能杀人了。用剑和用琴,的确完全不一样,但本质上不都是气机的运用和借助外物?”
  
  
  “剑意剑罡,剑招剑术,岂不如琴道的指法讲究与技法运用?”
  
  
  “心与琴合,指与律合,气与音合,一弦弹动便如一剑挥动,指掀涛澜亦可作飞剑杀敌。”
  
  
  骆觉明怔立原地,细嚼苏南言语中的深意,恍若有所明悟在心中一闪而过,可惜时常被师父训斥资质愚钝的他根本抓不住,只觉得苏南说得在理就是了。
  
  
  骆觉明感慨道:“看来苏兄弟对这方面大有见地啊,难不成是哪个世家子弟出来游玩了?”
  
  
  苏南忍俊不禁道:“我瞎掰的……”
  
  
  “你这……”
  
  
  骆觉明顿感上当受骗,无奈摇头,有种被苏南一剑封喉的感觉。
  
  
  一招不见成效,齐贯庭依旧冷静,毕竟几道剑气只是先做试探。
  
  
  一剑再动,齐贯庭直接一道剑气斩向阮湘,剑气粗壮如柱,凝练厚实。
  
  
  从速度之快便足见力道之强。
  
  
  身为天捕司的分堂副堂主,总是与凶恶之徒打交道,凶险异常。故而齐贯庭所学剑招大多以狠辣著称,皆求一击毙命,大开大合力道刚猛。
  
  
  齐贯庭踏足飞身,身形随着斩出的剑气一同离开甲板,跃向阮湘。
  
  
  半截竹舟上,阮湘变音,古琴所弹声响如刀剑齐鸣,杀伐之意锋芒毕露。
  
  
  阮湘右手中指向内而勾,一手“孤鹜顾群”势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杀伐之音与凝练剑气相撞,剑气溃败逸散,音势也随之收尾。
  
  
  然而借此间隙,齐贯庭身影已然到了阮湘眼前,手中长剑从左至右,由下而上,朝着阮湘向上猛地斜撩而过,乍起乍停,一剑从起势到收势,不过眨眼之间。
  
  
  一剑来去,速度之快,气势之强,大有丹青在手泼墨山河的韵味。
  
  
  剑气瞬发,直逼红衣。
  
  
  这一下,便是动真格的了。
  
  
  苏南双目盯死,不敢错过。
  
  
  “不愧是自在境的武道高手,这天捕司的齐贯庭果然厉害,这女子能与之交手不落下风,恐怕也是自在境。”
  
  
  自在境甚至是菩提境的武道高人,这十年苏南虽都有见过,却不曾看到过这些人出手,更别提眼下齐贯庭阮湘二人,是做那真正的生死厮杀,绝对难得一见。
  
  
  面对突来杀机,阮湘反应也是十分迅速。
  
  
  食、中、名三指各入一弦,同时奏出一音,此指法名为全扶,此势被好琴之人称作“风送轻云”。
  
  
  齐贯庭这一剑斩出的激烈剑气仿佛劈在了一道无形的阻碍上,力道反灌己身,齐贯庭头颅一仰,体内气血翻涌,倒飞回船上甲板。
  
  
  涌上的一口鲜血被齐贯庭重新咽回肚子。
  
  
  这一剑下,阮湘也不好受,整个娇躯如遭雷击般顿了一下,身体被劈出的力道击飞,离开小舟向后飞去。
  
  
  还好其身后有着那名撑船男子,两步向前腾空跃起,将阮湘稳稳接住落回另外半截小舟。
  
  
  人群再度喧哗。
  
  
  原来这撑船的船夫也是个高手?
  
  
  一身白衣的齐贯庭目光冷冷注视撑船男子,眼有忌色。
  
  
  齐贯庭冷声道:“我倒是不曾想你还带了个帮手,不如你二人一起上,省得浪费齐某时间。”
  
  
  男子动作轻柔地放下阮湘,静静打量齐贯庭,沉默不言。
  
  
  阮湘道了声谢后,伸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液,转头望向齐贯庭。虽看不到轻纱下是何表情,但言语声音听着却有几分冷嘲。
  
  
  “齐副堂主大可放心,不必试探,此人只是送我来此,不会参与你我二人的一决生死。”
  
  
  齐贯庭冷哼一声,提起的心却是缓缓放下。
  
  
  “倒是齐副堂主。”阮湘再度开口,“不断出剑,可是有些心急了,莫不是怕小女子将您如何坐到如今这个位置的‘艰辛历程’于大庭广众下抖落个干净?”
  
  
  齐贯庭握剑的手猛然攥紧,略微颤抖。
  
  
  他面色平静地缓缓道:“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齐某只知道,你近三月来杀人无数,丧心病狂,人人得而诛之。”
  
  
  “你看这沧北江两岸这多的江湖侠士,无一不在声讨你,欲将你除之后快。”
  
  
  “你觉得,你一个杀人魔头说的话,谁会信?”
  
  
  阮湘手掌抚摸琴身,无谓道:“所以我懒得去做这些事情,反正你人死了就行,就什都没了。”
  
  
  齐贯庭怒极反笑:“大言不惭!”
  
  
  阮湘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我不惜一切走到今日,就是为了让你这个伪君子去下面陪步泽。”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齐贯庭沉声问道:“你与李步泽究竟是何关系?!”
  
  
  两岸,人群安静了许多。
  
  
  “怎停了?接着打啊。”
  
  
  骆觉明纳闷道:“这两人怎还聊上了,打不打了?”
  
  
  苏南耸耸肩,一副你别看我的样子。
  
  
  “隔这远,谁知道他们两个在聊什,也许是在叙旧呢。”
  
  
  骆觉明觉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天捕司的副堂主和要与他一决生死的杀人魔头叙旧?
  
  
  阮湘冲着齐贯庭甜美一笑,笑容却是有几分狰狞决然,不过齐贯庭也看不见就是。
  
  
  “你死之前,我会告诉你的,或者你自裁吧,我现在就与你说。”
  
  
  面对女子这般嘲讽,齐贯庭冷漠道:“满口胡言。”
  
  
  一身白衣气质如仙的齐贯庭一步踩在甲板箱上,紧接又一步踩在船桅粗杆上,两步登顶,衣袖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丝发飞舞。
  
  
  一剑平举身前,剑身明亮,仿若通灵。
  
  
  哪怕齐贯庭双手离去,长剑依然悬空不落,隐约嗡鸣。
  
  
  剑指一引,长剑激射向阮湘,江面之下,传来轰隆声响,数十道江水凝聚而成的剑形水剑跃出江面,跟随齐贯庭最先射出的一剑而去。
  
  
  “剑乃器君,习剑之人,当一往无前持身明正,你这卑鄙无耻之徒,也配持剑?!”
  
  
  阮湘再度盘腿而坐,琴卧膝上,双手抚琴冷笑出声。
  
  
  勾弦。
  
  
  音律震动,齐贯庭先手的明亮一剑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携著锋锐之气破浪猛进。只是后手跟进的数十道水流长剑,在进入某个特定范围内无一例外受到冲击,怦然炸裂,好不壮观。
  
  
  再勾弦。
  
  
  齐贯庭所射长剑似乎撞上了某个无形的阻碍,再无气势汹汹的进头,虽说依旧朝着阮湘逼进,可明显在与力争斗,刺耳的声音传荡江上。一些靠得近的人们,纷纷用两手捂住了耳朵。
  
  
  三十丈,剑气锋锐气息减弱大半,然声音越来越尖,更显激烈。
  
  
  二十丈,剑气只余胳膊大小,且愈进愈慢,渐渐无声。
  
  
  直至距阮湘最后三丈,红衣女子眼皮微抬,似乎对齐贯庭的这一剑能行至此处而感到意外。
  
  
  抬手,勾弦。
  
  
  第三次!亦是最后一次,琴弦勾至紧绷,就连鹤鸣秋月琴身上的几处断纹都闪有光泽韵律。
  
  
  起风了。
  
  
  以阮湘端坐之处的下方为中心,整个沧北江泛起一圈圈远比先前要剧烈得多的水波涟漪,白浪高翻,向外层层扩散,直达百丈远。
  
  
  看着剧烈震荡的江水,两岸人群无不叹为观止,清风拂面,精神仿佛为之一振。竖耳细听,云间之上好似还有仙鹤啼鸣。
  
  
  与先前主在杀伐的琴音不同,这次的琴音入耳,清新静心,这下谁还能将这女子与那传得十分骇人的剜心魔头联系在一块儿?
  
  
  人群中,苏南面色顿变,心中震惊无以复加。
  
  
  “这是阳关三叠?”
  
  
  “这别人嘴中的女魔头,是阮姐姐?!”
  
  
  苏南还在阳川州时,初习琴道,便由谢枫丹领着拜访过一位隐世的琴道大家,让他向其学习,此人便是阮湘。
  
  
  只是学琴的过程中,苏南不曾见过女子真容,二人隔着屏风帷幕交谈,阮湘只将琴理指法作口述。哪怕只是这样,对于那些醉心于琴的人们来说,也是千金难求的机缘。
  
  
  即便看不见,女子也能听出苏南的指法哪不对,该如何纠正。
  
  
  苏南只知道,女子名为阮湘,其独创的“阳关三叠”享誉天下,却不知她竟还是位武道高手?更不知道她何时成了杀人剜心的江湖魔头。
  
  
  “阮姐姐……”
  
  
  苏南满脸不可置信,低声喃喃。
  
  
  民间曾有沈氏游者喜好山水音律,云游四方,慕名拜访过当时还未曾隐世的阮湘。当日有幸得见过阮湘的琴道,被其一手“阳关三叠”深深折服。
  
  
  后来,沈氏游者在所著《峡山赋》中描绘此间意境:“闲凭晚阁,指天外之霞飞;梦断晓钟,听云间之鹤唳。”更赞叹闻之如有清风飒然,耳目一新。
  
  
  天地一静,杂音全消,那道长剑早已消逝得无踪无影,应是已坠入江中。
  
  
  而在剑招被摧枯拉朽地破去的同时,齐贯庭便祭出了好几道剑气阻挡冲击,同时运转全身真气护体。
  
  
  然而冲击临身,齐贯庭直接一口鲜血吐出,喷洒江面,身躯弹射倒飞,扑通一声坠入江中,溅起浪花。
  
  
  阮湘收起鹤鸣秋月琴,静静等待。
  
  
  她知道,仅是这样还远不能要了齐贯庭的性命,两人真正赌上一切的生死杀招,马上就要来了。
  
  
  水柱冲天,托著浑身湿透的齐贯庭上升,头发浸湿粘合,凌乱狼狈。
  
  
  此刻的齐贯庭,再没了风度翩翩的君子气质。
  
  
  男子铁青著脸,心中骂娘。
  
  
  阮湘杀人太多,已经引起了卯堂上下注意,他本不想沾惹麻烦,独善其身就好。
  
  
  谁知道这女魔头居然点名要与他齐贯庭分个你我生死?本就该天捕司管,又涉及天捕司名声,卯堂堂主便命齐贯庭出面解决。
  
  
  来此之前,齐贯庭本以为自己出手定能将剜心魔头缉拿归案,也好立个功劳顺道扬扬威名。
  
  
  岂料这女魔头本事竟也不弱?
  
  
  “李步泽李步泽,又是你李步泽!死了都不安生!”
  
  
  齐贯庭心中怒吼。
  
  
  脸色苍白的阮湘一双眸子死死盯着齐贯庭,气息紊乱,经脉抽搐阵痛,然而脑海中那道挥之不去的身影却越发清晰。
  
  
  她嘴唇颤抖,念念有词。
  
  
  “我于玄都观观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