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紫烟 > 第10章发酵
  那幅蒋夫人的肖像画被重新装裱后寄往南京国民政府,宋紫嫣的名字也在苏州警察局内传开,局长邓鹤翔端详着照片上宋紫嫣英气灵动的脸眯起眼睛,拉开抽屉放进里面。
  方慧和她的父母成了小黑的新主人,从此文房店铺里的老鼠少了许多,宋紫嫣也顺利通过了学期末的考试,成绩毫无惊喜,全班前三。
  临近新年,宋紫嫣终于可以安心放假回家帮母亲一起做绣活贴补家用,谁知危机并未解除且持续发酵,皆源自那张救国青年团旗帜的设计图纸。
  那日被捕的几名中共地下党员在狱中遭受了严刑拷打,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却没有吐出关于苏州地下党组织的半点机密,尤其是与宋紫嫣在国中见面的那位年轻骨干,他已下定决心誓死守护许冠发等同志们的安危,包括宋紫嫣。
  傍晚,宋紫嫣和方慧分别后回到家,她留心观察着家门口周围的环境,近来监视的眼线似乎不见了。紫嫣抬手刚要敲门,门突然打开,伸出一只手把她拽进来,紧接着大门上锁,这一瞬让宋紫嫣回想起被许冠发拉拽进药铺后院的情景,而此刻紧攥着她的是只女人的手。
  涂宝茹心惊肉跳了一整天,她一早才得知宋紫嫣这些天险象环生的经历。自从上次给女儿做了碗阳春面,母女二人谈过心后,涂宝茹就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三个孩子中紫嫣是最懂事也是最让她省心的,宋紫嫣答应母亲不会再打工赚钱安心学业,放了寒假再帮她一块做绣活贴补家用,涂宝茹甚感欣慰,丈夫入狱,凯峰逃亡,家中遭遇如此变故,幸好有女儿陪在身边,因此当涂宝茹在雇主家做绣活,听说苏州城的大中学生上街游行示威的消息时并未在意,但这几天她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清早,涂宝茹给宋铭瀚做早餐时觉察出了不对劲,铭瀚显得很开心的样子,与前几天沉默无语甚至有些焦虑形成鲜明对比,追问之下宋铭瀚道出了原委。
  涂宝茹听着比评弹和戏曲还要惊险刺激的桥段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临近期末宋紫嫣以复习备考为由住宿在学校,想不到竟悄悄做出如此惊天之举,虽然宋铭瀚没有讲清姐姐究竟接受了什么人交给的任务,但涂宝茹心中已恍惚有了答案,立刻起身回到房间查看,那幅宋美龄夫人的画像果然不见了。
  望着母亲惊恐的神色,宋紫嫣不再隐瞒道出了实情,最后安慰涂宝茹虽然过程很惊险,但结果非常圆满,涂宝茹呆呆地愣在那。
  “怎么了妈,真的已经没事了,你就放心吧。”宋紫嫣握起母亲的手安慰道,感觉手掌冰凉。
  涂宝茹没有回答,只是吐出一声叹息,眼眶已然湿润了。
  “妈。。。”宋紫嫣从未见过母亲如此伤心的样子,搂起她的肩膀。
  涂宝茹抚了抚紫嫣的手背,轻轻说道:“以为凯峰走了,你会收敛些,唉,他对你的影响已深入到血液中了。”
  紫嫣听了想反驳,但事实已证明了涂宝茹的话。
  涂宝茹拉过紫嫣坐在面前,宋紫嫣凝望着母亲眼圈里晶莹的泪珠,也红了眼眶。
  “妈,我错了。”
  涂宝茹摇摇头,说:“你已经长大了,只要认为是正确的事,无论做什么妈妈都会支持你,但妈妈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保全自己,你还年轻,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毁了一辈子,听懂了吗?”
  紫嫣咬着嘴唇点头答应,母亲的这句话她记了一辈子。
  宋紫嫣想尽快长大,又不知道长大后能否改变现状,但至少先要长大。
  苏州警察局行动一队队长的办公桌沿上搭着一双皮靴,囿于小腿太细的缘故,感觉靴口露出的空隙还能塞进一副筷子,坛子里的药酒已经见底,下酒菜是花生米和咸水鸭,筷子精祖籍金陵乡下,最爱这口家乡美食。
  好酒好菜却没有带来丝毫愉悦,反而愤懑难平,本想彻底端了苏州地下党的老窝立下头功升官发财,却被上方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一个未满十七岁的小姑娘会是地下党的骨干分子,用屁股想想都知道答案,筷子精只好将怒火撒在手下身上,但他就是不甘心,总觉得宋紫嫣绝不像同龄人那么简单,因此这几日行动一队的主要任务就是继续调查宋紫嫣。
  首先是那间中药铺。
  那日筷子精带人将胡同里的每家每户搜了个底朝天,还是让宋紫嫣逃脱,回到警局筷子精和调羹边体验补肾利器的功效,边琢磨出不对劲,但二人没敢去找局长询问是否喝过药酒,听说邓鹤翔风流成性,光姨太太就娶了仨,两个人似乎有了答案。筷子精不像调羹喝点酒就满脸通红,反而越喝脸越白,半坛下肚脸色仿佛被硫磺熏过般,更显干瘦蜡黄,但那天小伙计的反应还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第二天调羹带人去药铺,传回了药铺关门歇业的消息,店铺难逃再次被翻覆的命运,却依旧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那间密室也没有被发现。这越发引起筷子精的怀疑,掌柜和小伙计突然离开证明一定有问题,遂开始了又一轮对逮捕赤党分子的酷刑拷问,甚至用上了电椅,几个人晕厥过去被凉水泼醒再次用刑,反复几次徒劳无功。
  接着,行动队瞄准了医院。
  几轮调查和审问下来,宋紫嫣确实因患病去医院看病开药,但医生说第一次只见到她的弟弟宋铭瀚,引起了筷子精的怀疑。
  最后的目光还是落在国中,第二棒自然是重要的信息源,但据教务处副主任交代,事发之后那个宋紫嫣的室友也就是第一棒没有再说出任何有关宋紫嫣的消息,或许是宋紫嫣的智慧与勇敢深得人心,连刘校长都站在她那一方,筷子精听完更加确信宋紫嫣一定有问题。
  楼梯口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少顷调羹的大圆脸挡住了天花板射来的光线,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硬纸片,筷子精放下腿有些发麻,用袖口扫开花生皮和鸭骨架,一张绘着救国青年团字样的图纸呈现在眼前。
  “果然有收获。”筷子精惨白的脸上生出些许血色。
  调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刚刚两人正喝着酒,突然接到一个神秘电话,对方称有件重要东西要交给警方。
  打电话之人正是教导处副主任。
  副主任姓杨,由于主任长期患病就医,因此学校日常教务工作都由杨主任负责,他特别不喜欢学生们称呼中的那个“副”字,多次向校领导表态希望转正,毕竟正副职之间的薪资待遇相差很多,民国时期教师本就是清贫的职业,而杨副主任的野心却不止转正那么简单。
  那张设计图纸是被第一棒偷偷藏起来的,之前向杨主任举报宋紫嫣的时候纠结再三没有交出来,前面说了当她在走廊亲眼所见宋紫嫣面对警察的野蛮行径毫无惧色,机智应对,她第一个鼓起掌来,紫嫣的那句“爱国青年不都该这样吗”令她自惭行愧,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当学期末学生离校前,她偷偷把图纸放回了宋紫嫣的储物柜中。
  杨主任负责最后巡查宿舍楼,走进宋紫嫣的宿舍那日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因为此事刘校长再次回绝了他转正的请求,杨副主任转身出门的一瞬望见宋紫嫣储物柜的门
  开着一道缝,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设计图纸。
  筷子精和调羹如获至宝,干了酒坛里最后一滴补肾利器后,连夜提审被捕的救国青年团成员,行刑的警察抡起鞭子已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只得挥向尚未完全结痂处,皮肤连同肌理再次绽开,血沫随同鞭稍四散飞舞,撕裂的惨叫声已没了力气,最后头一歪昏死过去。
  一盆冰水冲刷在血肉模糊的脸上,深红色的液体淌过全身滴落在地面,视野中出现一幅他亲手绘制的线稿,随即闭上了仅剩一侧肿得如馒头般的眼睛。
  筷子精怕身上溅上血站得远远的,见调羹走过来摇了摇头,命令手下准备去泼第四桶水,筷子精晃着脑袋,他从未见过如此坚硬的骨头,赤党分子越是这般誓死顽固,越证明宋紫嫣有问题,这一次宋紫嫣在劫难逃。
  虽然党小组成员视死如归,没有承认与宋紫嫣有任何往来,但他曾经去过国中与宋紫嫣见面是不争的事实,几位同学迫于压力证明曾见过两人在学校花园凉亭密谈,而在救国青年团所在地搜查出的团旗与设计图纸上一模一样,宋紫嫣再想狡辩已无济于事。
  紫嫣被捕入狱。
  消息很快传开,放假回家的同学们纷纷返回学校,声援宋紫嫣的爱国之举却被警察诬陷将其逮捕的错误行径,市府大楼和警局门口聚集起大量青年学子,高喊口号要求放人,迫于压力警方只好将宋紫嫣释放。
  即便如此,学校还是做出将宋紫嫣开除学籍的决定,刘校长这么做是为了自保,市长和驻军长官痛斥其连一个小姑娘都管不好,时局艰难国中却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必须杀鸡儆猴,就这样宋紫嫣被方慧和于嘉澍送回了家。
  回到家却不见涂宝茹的身影,宋铭瀚说阿妈一早就出门了,自从紫嫣被捕入狱后,涂宝茹几乎天天早出晚归,宋铭瀚见母亲焦急的神情也不敢多问。
  这时,院门一开涂宝茹走进来,当看见从房门里走出的紫嫣,一行泪水从她脸颊落下,巷子外突然传来爆竹声,明天就是元旦了。
  厨房里,涂宝茹和宋紫嫣一起准备着晚餐,无论怎样也要过个像样的新年,这是涂宝茹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过程中母女二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宋铭瀚也默默在一旁帮忙。
  一桌还算丰盛的晚宴,宋紫嫣酝酿许久刚要对母亲说出道歉的话,涂宝茹却先开了口。
  “下学期,你还能正常去学校读书。”涂宝茹平淡地说。
  宋紫嫣惊诧不已,宋铭瀚也把目光从多汁的糖醋小排上移开,转向母亲。
  “为什么?”
  “今天我去国中见过刘校长了,他亲口答应的。”
  宋紫嫣更加疑惑不解,追问道:“怎么可能,我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涂宝茹抬起头望向可爱的女儿,道出了原委。
  自从宋紫嫣被捕后,涂宝茹就开始四处求援,丈夫入狱、长子被通缉,她或许无能为力,但身边的女儿不能再遭受任何意外,当得知紫嫣被释放却被学校开除后,涂宝茹下定决心必须让女儿完成学业。
  涂宝茹从一位老主顾口中得知,校方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宋紫嫣的确是赤党分子,况且听说南京的蒋夫人已收到那幅画作非常高兴,并亲自回信表示感谢与鼓励,万一哪天蒋夫人来苏州视察,想见见这位国中才女,得知已被学校开除也无法交代,涂宝茹经多方疏通关系并上下打点,最终达成一致,只要能捐出一笔所谓的建校基金给到校方,学校就可以继续保留宋紫嫣的学籍。
  用银子能解决的问题永远不是问题,古今皆然。
  涂宝茹怎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筹集这么一笔巨资,无奈之下她从箱底拿出了一只锦盒,里面是那幅苏绣长卷《姹紫嫣红》。
  一年前宋家遭受重创,涂宝茹也没用动过卖掉这幅长卷的心思,她深知这幅作品的意义所在,但此刻涂宝茹为了女儿不得不做出艰难决定,将《姹紫嫣红》卖掉,买家是一位苏州本地富商,而背后真正将其拥为己有的正是涩谷平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