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紫烟 > 第11章哀恸
  听了母亲的讲述,宋紫嫣沉默良久,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会责怪阿妈吧?”
  紫嫣抬起头晃了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都怪我不好。”
  “长卷没了,我们可以再绣,只要人还在。”涂宝茹道出了这句宋家的至理名言。
  宋紫嫣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这一夜,苏州城里间或响起时远时近的爆竹声,或许这一年过得实在太难了,百姓们在用这种方式祈福新年的到来。
  涂宝茹房间的煤油灯一直亮到天光放亮,母女二人聊了一整夜。
  比起紫嫣的成长,这一年涂宝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着,两鬓已生出华发,皱纹和暗斑爬上了她的眼眶和脸颊周围。曾经在宋紫嫣心里,母亲永远是那副模样,精致的妆发,淡雅的笑容,温柔的语调,而一年间岁月仿佛夺走了原来的母亲,一同夺走的还有父亲和兄长。
  “妈,我不想让你变老。”宋紫嫣依偎在涂宝茹身边说。
  “阿妈不老,你们怎会长大呢?”
  “那我宁愿永远是孩子,永远在你身边。”
  涂宝茹听完嘴角一抿,纵使宋紫嫣闯下多大的祸,组织多少同学上街游行示威,为帮助至今仍不愿道出姓名的神秘人冒了多大的险,而此刻她手边抚慰的女儿终究还是个孩子,但涂宝茹意识到,这个自己从小悉心呵护的女儿即将长大成人,迎接她的将会是怎样的人生呢。
  整个寒假,宋紫嫣都深居简出,除了时而帮母亲买绘画和刺绣用的物料或者其他生活必需品外,皆待在家中画画、刺绣、读书、帮铭瀚辅导功课,紫嫣答应母亲不会再惹事,一心想着把那幅《姹紫嫣红》赎回来。
  直到春节前的两天,忽然有人敲门,来人是方慧,告诉了宋紫嫣一个她听后悲怆许久的消息。
  被捕的救国青年团党小组成员即将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方慧是从于嘉澍口中得知的消息,犹豫再三还是告知了宋紫嫣。
  “具体。。。什么时候?”
  “明日午时,平门外。”
  宋紫嫣忖思片刻,寒风掠过她的脸颊,方慧刚要说什么,紫嫣仰起头说:“我要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什么?”方慧虽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颇感吃惊,“你。。。会被连。。。”
  “我必须要去。”
  江南的腊月,冷风与厚云时常会驱走了太阳,大地干裂,树木瑟缩,鸟儿七嘴八舌地飞来飞去择枝而栖,悬着一颗颗红澄澄柿子的树枝固执地随风摇摆,像一盏盏红灯笼带来些许温暖的慰藉。
  宋紫嫣默默地走在巷子边,这一天苏州城的冬色,她记了一辈子。
  平门外聚集了许多老百姓,有些是采买年货路过驻足观瞧,附近的居民早已习惯了隔三差五的行刑仪式,但除夕杀人还是头一遭,小声议论着这些少生们太可惜了,那么年轻就命丧黄泉,家里的老人怎受得了啊。
  行刑台中央的空地上,跪着一排年轻人,即使穿着衣服也无法遮挡肉体曾遭受的酷刑,尤其是与宋紫嫣见过面的那名救国青年团骨干成员,单凭五官已无法辨识。
  他叫柳鹏年,刚满二十一岁,宋紫嫣是从第二天刊发的报纸上知晓他的名字的。
  围观群众中除了宋紫嫣、方慧和于嘉澍,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六站在人群最后,他压低帽檐强忍泪水,柳鹏年和那些与他同龄的战友们经受住了考验,遭受酷刑的折磨也没有出卖党组织和其他同志,星星之火得以留存,小六在人群中望见了宋紫嫣。
  负责行刑的是警察局行动一队,筷子精最不喜欢这个差事,怎奈人是他抓的,也因此得到了奖赏,虽然距离他想要的相差很多,但做事须有始有终,除夕之日送他们上路,也算做个了断,迎接新的一年。
  调羹的小眼睛格外聚光,居然在人群中瞥见了宋紫嫣的身影,悄悄俯在筷子精耳边汇报着,筷子精已拿这个小姑娘没了办法,几次三番她都能转危为安,却没想到会亲临行刑现场,低声吩咐调羹留心观察宋紫嫣的一举一动。
  行刑流程很简单,类似的场景在即将过去这一年的上海、北平、武汉等众多国统区城市时常上演,白色恐怖笼罩下,枪毙赤党分子像打死蚊子一样简单,只不过手持长枪行刑的才是吸血者。调羹一声令下,行刑队拉动枪栓子弹上膛,枪口对准一个个后脑勺。
  人群一片骚动,再怎么见惯不怪、麻木不仁,但终究不是杀鸡宰猪,有些胆小的妇女儿童吓得闭上眼睛,或躲在男人身后,方慧下意识地攥紧于嘉澍的胳膊,于嘉澍似乎没了知觉,盯着一张张行刑者的脸,他要努力记住他们。
  浓云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正午阳光从云缝中迸射出来,晃得行刑队员抬手遮挡着刺眼的日光,柳鹏年缓缓仰起头,阳光洒在黑红色片片结痂成块的脸上,一股灿烂的笑容如阳光般绽放开来,这是他被捕后第一次见到阳光,也是第一次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几声枪响,高呼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反动派”口号的青年们依次倒在血泊中,柳鹏年已无力喊出一个字,但他的深眸中倏地闪现出一种被称作希望的东西,布满血丝的眼球上倒映着宋紫嫣的身影,罪恶的子弹划过枪膛,结束了年仅二十一岁的生命。
  一九三六年的春节乃至一整年,宋紫嫣都是在阴郁中度过的,笑容已成为她脸上最稀罕的东西,紫嫣时常在课堂或操场上走神,黑板上的文字、图形,以及同学们的身影仿佛变成了救国青年团团旗的标识,而讲课的人也变为了柳鹏年。
  噩梦开始困扰起宋紫嫣,即便一年多前与宋凯峰诀别,得知父亲身陷囹圄,她也很少做噩梦,或许是一条条鲜活生命在眼前砰然倒地留下了阴影,但紫嫣不后悔去行刑现场和曾经的那些冒险之举,依旧每日去图书馆阅览书报,关注时事新闻。
  “赤匪已被国民革命军完全围堵在陕甘宁地区(长征大会师)”。宋紫嫣心念着断指叔叔一定把东西平安送到根据地了吧,还有发生在上海的“七君子事件”以及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转眼年根将至,宋紫嫣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大哥已离家两年有余仍杳无音讯,父亲宋启昌也没有任何消息,但紫嫣清楚,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而对于她来说,还有不到半年就将国中毕业。
  涂宝茹与女儿一样,将对丈夫和儿子的思念深埋心底,或者说无暇去想,白天做绣活,晚上画画,还要照顾两个孩子的起居,好在这一年紫嫣没再闯祸,宋铭瀚也越发懂事,但宋紫嫣一直心念的赎回长卷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时艰运拙,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已属不易,但紫嫣阴郁的精神状况令涂宝茹不免有些担心。
  担心宋紫嫣的还有即将年满十二周岁的宋铭瀚,每晚紫嫣还会给他读《格林童话》,但姐姐脸上的表情却不再生动,就算时而会笑也是挤出来的,宋铭瀚下定决心改变现状。
  一九三七年的立春节气在农历除夕和春节前,民间俗称寡春年,不宜婚嫁。
  这天放了寒假的宋紫嫣照旧出门采买绘画用的颜料,宋铭瀚嚷嚷着非要一块去,姐弟俩刚拐出巷口,铭瀚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紫嫣问。
  “姐,我带你去个地方。”宋铭瀚神秘兮兮地说。
  两年间,宋铭瀚的身高体重都大了一号,眉宇间越来越像长兄宋凯峰,紫嫣若想抚摸他的头顶已需抬高手臂。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宋铭瀚拉起姐姐穿过街巷。
  姐弟俩来到一处熟悉的地方,亦或说曾经熟悉的地方,没等宋紫嫣反应过来,一个与宋铭瀚差不多大的男孩出现在眼前,紫嫣瞧着有些眼熟。
  男孩名叫苏懿鸣,是宋铭瀚的同班同学,他还有一个熟识的名字:谐音梗。
  两年多时间,苏懿鸣体内的生长激素比宋铭瀚分泌地更加旺盛,唇上的汗毛越发浓黑,看上去已有些青年之英气,但依旧是宋铭瀚的小跟班,或许是当年的教训太过深刻。
  宋紫嫣见额头仍留有一道疤痕的苏懿鸣躬身行礼,看来这些年的书没白读,至少温良恭俭让的传统美德已烂熟于心。
  “紫嫣姐姐好。”
  “你是。。。”
  “我是苏懿鸣啊,宋铭瀚的同学,常去家里找他玩,你不记得了?”
  苏懿鸣说的是宋家老宅,自从搬到小院就很少来了。
  “想起来了,你父亲给你取名是希望你将来可以一鸣惊人,都长这么高了。”
  宋紫嫣难得地露出笑容,其实是回想起了宋铭瀚曾给她讲过的着名的“香炉事件”。
  “铭瀚比我还高一点呢。”苏懿鸣说完站在宋铭瀚身边,俩人已成为最好的玩伴。
  宋紫嫣扭头望向宋铭瀚,铭瀚知道姐姐想问什么,指了指不远处的围墙,说:“姐,我们到了。”
  两年过去了,宋家大院看不出任何变化,期间宋紫嫣从未回来过,也许是怕睹物思人,回想起过往一家人的团聚时光,不成想宋铭瀚却把她带来这里。
  三个半大孩子趴在东侧院墙一隅,院墙外的土包还在,是小时候宋凯峰和宋紫嫣偷偷垒起的,铭瀚虽小也出过力。囿于宋启昌的严格家风,宋凯峰和宋紫嫣出入院门时常受到限制,因此这里就成了三个孩子窥探外面世界的秘密通道,有一次宋铭瀚非要跟着哥哥姐姐,从墙头跳下时摔了个重重的屁墩儿。
  墙头探出三只小脑袋,院中的亭台楼榭,白墙黛瓦尽显萧瑟之意,一切如初又恍如隔世。
  “你们俩想干嘛?”宋紫嫣问。
  宋铭瀚抬手指向院中央的一棵古柿子树,说:“摘柿子啊,你最爱吃的。”
  宋紫嫣吃了一惊,回想起前些天吃晚饭时曾跟涂宝茹聊起过,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都会拿着竹竿在家中柿子树下摘柿子,除了新鲜的,紫嫣最喜欢母亲晾晒的柿子片,没想到被一旁的宋铭瀚记在心中。
  “别闹了,家里有人,那已经不是咱家的柿子树了。”
  “怎么不是,反正这家人也不喜欢吃,烂在地里太浪费了,对吧?”
  苏懿鸣望向地上散落的烂柿子,点头表示赞同。
  宋紫嫣盯着宋铭瀚,目光中充满疑惑,铭瀚立刻老实交代。
  听了姐姐提到想吃老宅的柿子,宋铭瀚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当晚他就带着小跟班来到宋家大院侦查,两年间宋铭瀚已偷偷来过许多次,每次都躲在院门外的胡同拐角遥望着,新房主全家人进进出出,有说有笑,留在宋铭瀚脸上的却只有感伤,他知道不会再回到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家,但让家人的脸上重拾笑容或许是可以做到的。
  昨天苏懿鸣传来可靠情报,新房主全家去乡下探亲老宅没人,宋铭瀚觉得机会来了。
  听了弟弟的讲述,宋紫嫣有些感动,而更重要的是唤起了她心底那个冒险的灵魂,见宋铭瀚和苏懿鸣先后跳进院子,搭好竹梯,宋紫嫣脸上泛起久违的笑容。
  三个人分工明确,苏懿鸣爬上树梢采摘,宋铭瀚在树下用竹竿捅,宋紫嫣负责拾起掉落的柿子装进布袋里。
  参杂着冒险甚至偷盗的行为是极具刺激充满快感的,多巴胺、内啡肽和肾上腺素急速分泌着,宋铭瀚和苏懿鸣使出平生之力誓要团灭这棵百年古树,一颗颗熟透的柿子坠落在地,有的裂开笑脸汁水四溅,有的调皮地滚出老远不愿停下,宋紫嫣俯身追逐着,然后一个个拾起放入袋中,帮古树完成了又一季春秋冬夏的使命,压抑许久的情绪伴随着欢笑声喷薄而出,这种感觉源自心底,原来生活还是这样的美好。
  宋紫嫣挺起腰喘着气,望向宋铭瀚和苏懿鸣仍在不知疲倦地奋战着,冬日暖阳洒满周遭,仿佛眼前的一切变了模样:攀在树干上够向枝头柿子的是宋凯峰,年幼的宋紫嫣在树下仰首指挥着,更小的宋铭瀚兴奋地拍手蹦跳,涂宝茹在一旁提醒凯峰注意安全,远处廊檐下的宋启昌微笑望着他们。。。
  那是宋紫嫣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满满两袋子战利品堆在树下,若不是背不动,两个男孩子定要再次发起冲锋,宋铭瀚忽然拉起紫嫣的胳膊来到树干前指着上面的几处划痕。
  “姐,还记得这个吗?”
  “当然记得,那是咱们仨的身高啊。”
  宋铭瀚听完站了过去,后背笔直地贴在树干上,微微踮起脚跟。
  “耍赖,不许踮脚。”苏懿鸣说。
  “我愿意,这是我们家的事,姐,我已经超过你了。”
  的确,宋铭瀚已经超过了两年多前标记在宋紫嫣头顶上的那道刻痕,百年古树的生长速度显然比不过年轻人,铭瀚拉过姐姐比量着,紫嫣的头顶已接近几年前的宋凯峰。
  “我能比比吗?”苏懿鸣羡慕地望向姐弟俩。
  “当然可以。”宋紫嫣拉过苏懿鸣。
  宋铭瀚忍不住啃起一个柿子来,紫嫣和苏懿鸣也加入其中,三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比嘴里的柿子还要甜。
  宋紫嫣决定让苏懿鸣抱回一袋与家人分享,苏懿鸣感动不已,甚至有些嫉妒宋铭瀚有个好姐姐,而他不会想到,多年之后会将枪口对准这个曾送给他柿子的女人。
  三个人将院中恢复原貌跳出院墙,相约明年再来,却未能如愿。
  回到家涂宝茹问起柿子的来源,宋铭瀚回答是从河边的柿子树下捡的,涂宝茹虽有些怀疑,但不会想到两个孩子会返回老宅去摘,涂宝茹将有些破烂的柿子切成片在院中晾晒,新鲜的留着慢慢吃,这个冬天姐弟俩是在甜蜜中度过的。除了甜蜜还有温存,宋紫嫣让母亲帮她和铭瀚在门框上刻下身高标记,并且约定每年过年都要刻下,包括母亲,涂宝茹拧不过被两个孩子拉到门框前,说自己的身高只会越来越矮,宋铭瀚不相信站在板凳上用小刀在母亲头顶划着,说一定会把阿妈养得白白胖胖的。
  涂宝茹惊喜地发现女儿的心情似乎开朗了许多,又能听见宋紫嫣那招牌的笑声了,她把这归功于那袋柿子,祈盼来年能够事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