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窥龙榻 > 第35章
  萧竹从袖中取出白帕子,捂住了嘴,低声咳了几声,他没剩什么力气了,仿佛连指尖都泛着死气。
  “抱歉,方才没忍住,污了这一桌子。”这是萧竹喘匀了气后说的第一句话。
  元婴很想走过去抱一抱萧竹,但他怕自己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个孩子太苦了,可尽管如此,对方仍旧心如稚子,无论何时先考虑的永远是他人。
  萧竹见元婴难过,轻声安慰道:“舅舅,不必为我伤神。”
  说这句话时,萧竹无不绝望地想,在他这一生中,“舅舅”这两个字就像是诅咒,逃不开、挣不脱。
  元婴的讲述到这里就结束了,温止寒略一沉吟,问:“这么说,元画屏并非你所出?”
  元婴点点头:“我从未娶妻生子,双儿失踪后,我便将画屏视如己出,也一直对外称她是我的孩子。她……亦不知我是她舅舅而非她父亲。”
  温止寒又问:“你果真要离开,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你,对么?”
  元婴垂着头:“某知晓,大司酒在此事中毫无过错,但一想起姚斯涵将画屏当做了司酒,我……”
  温止寒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与你的约定不变,我仍旧帮你报仇雪恨。你往后如何安排?”
  元婴朝温止寒磕了三个头:“某多谢大司酒大义。某欲寻一山头,从此隐居,不再过问世事。大司酒珍重。某与大司酒,就此别过!”
  温止寒道:“你助我良多,再让我送你最后一程罢。往后刘京墨或姚斯涵的死讯,我也会通知于你。”
  元婴知道,这不仅仅是温止寒的一片好心,也是对方怕他半道再遭萧修平暗算,便没再拒绝。
  温止寒与元婴之事暂告一段落,再说回萧竹。
  萧竹从醉春楼回家后叫来了刘京墨,说是有要事相商。
  刘京墨虽用元画屏的死去换了一官半职,但萧修平给他安排的是并无实权的闲职,他所设想的平步青云一直没能实现。
  他从未见过萧竹,但对方风评向来很高。坊间传闻,盛京仅有两人当得上风华绝代,一是温止寒,二是萧竹。若论样貌,两人不相上下;若论品格,温止寒是臭名昭著的佞臣,而萧竹是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
  刘京墨怀着几分揣度来到了萧修平的司兽府,萧竹已经拢着暖炉在厅堂等候了。
  刘京墨忙叉手告罪。
  萧竹笑着为对方斟了杯茶:“刘公不必如此客气,今日我找你来,是因偶然拜读了刘公所撰骈文,觉得声律协调、用字绮丽、对偶工整、用典丰富,可谓文采斐然。”
  刘京墨他心下得意,莫说在朝中,就是放眼整个太康,也没有几个人骈文作得比他好;他明白,他升官的机会或许马上就来了。
  他低着头,难掩眼中笑意,只道:“伯敏过誉。若伯敏需撰骈文,墨可献丑。”
  萧竹仍旧笑笑:“喝杯热茶驱驱寒气再叙罢。”
  热茶下肚,刘京墨正想再夸几句茶好,却觉腹部剧痛,黑色的血从七窍流了出来,他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萧竹:“你……”
  话未说完,他头一歪,手缓缓垂了下去。
  “常言道‘文如其人’,我本以为能写这般精彩文章的人定会有颗七窍玲珑心,不曾想却是七窍不通、黑心歪尖。既是如此,我便帮你通通七窍、放放黑血吧。”这是刘京墨意识消散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萧竹又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几下,那块帕子被血染成了红色,他不甚在意地瞧了一眼,便将其丢进渣斗中。
  “牧宁,这几年照顾我辛苦了。”
  牧宁拼命摇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的嗓子就像被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通知父亲回府,再通知姚斯涵前来,让府中下人准备处理我的后事吧。”萧竹吩咐完又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牧宁眼泪簌簌落下,他接住从轮椅上滑下的萧竹,大喊着叫来了其他下人。
  众人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厅堂里躺着一个死人,自家能主事的主子看起来又不容乐观,纷纷慌了神。
  牧宁见乱成一锅粥,强打起精神,他告诉自己必须镇定下来,主子说不定还有救。
  他吩咐道:“如今小郎君情况不明,你我都别慌。来三位能骑马的。”
  牧宁向来贴身伺候着萧竹,因此在府中说话颇有分量,说是半个主子也不为过。
  三位精壮汉子站了出来,约莫是往常在府里干苦力的。
  “你们三人,一人去请常为府中老小的医工,一人去通知阿郎,另一人去通知三殿下。”
  吩咐完毕,他朝下人挥了挥手:“各自忙去吧,一切等阿郎回来定夺。”
  萧竹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他名义上的父亲萧修平,他这才发现对方头发已经斑白,背也佝偻了,呈现出他平时没留意到的老态。
  他心下酸涩,轻唤:“父亲。”
  萧修平转过头来,眼睛中满是红血丝,显然刚哭过一场。
  萧竹猜想,萧修平定然找了医工来替他诊治,想必他的身体状况同他料想的一样,已是弥留之际。
  萧修平握住萧竹的手,久久不能言语。
  萧竹本想朝萧修平笑笑,咧开嘴却闻到自喉头冒出的血腥气,说不清是不想让萧修平在最后时刻为他担心,还是不想让自己死在一片血渍中,他努力想咽下去,却被那口血呛得咳嗽不止。
  萧修平无计可施,只能为萧竹拍拍后背,做些无用的功夫,渴望能减轻对方哪怕一丝的痛苦。
  萧竹咳嗽稍止,他哑着声道:“父亲,我有些事想与你说。”
  萧竹声音虚弱得让人难以听清,萧修平附耳而去,他先安慰道:“我一直在,你慢慢说,无论何事我都答应你。”
  “父亲,让你失望了,我没能像父亲一样成为能文能武的朝中重臣。”
  萧修平听到这句话,顿时泪如泉涌,他泣不成声道:“我从来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活着。为父知道,你一直都在逼着自己,每年都那么熬着,我每次都想劝你,劝你歇一歇……”
  萧修平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只掩面摆手。
  他很懊悔,如果他早点劝萧竹,萧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离开他?
  萧竹笑了笑:“我不想让旁人笑父亲有个废物儿子……还好往后我听不到了,父亲可要多担待些。”
  萧竹喘了两口气,继续说道:“元画屏一事,我是替姚斯涵顶缸的,孩儿不是那样的人。还有……我不是父亲的孩子,具体事宜,父亲问母亲便知。母亲若不承认,可挖开母亲娘家东院那口井,那里埋着我生母元双儿的尸首。”
  萧修平听萧竹这么说,因太过震惊,不自觉松开了握着萧竹的手,萧竹以为他的父亲厌弃他,将手缩回被子中,复笑着说道:“不孝子萧竹最后叫您一声父亲。”
  萧修平失魂落魄地从萧竹的卧房走了出来,候在门口的姚斯涵迫不及待地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去。
  他看到萧竹已经呕了半痰盂的血,登时手脚冰凉,他曾设想过有朝一日萧竹会彻底离开他,却难以接受对方这么快行至生命的陌路,再无转机。
  些微的凉气引得萧竹再次咳了起来,他别过头去,不想让姚斯涵看到他的狼狈样。
  姚斯涵脱了外衣,将萧竹搂在怀中,他几乎能感受到怀里的人生命在一寸寸地流失,他想伸手去抓,却只是徒劳无功。
  “我祝郎君,长命百岁,有朝一日能坐拥万里山河。”萧竹道。
  姚斯涵整个人跪在了床上:“沛郎,我不要万里河山,我要你,我只要你!如果留住你的代价是丢掉江山,我愿意!”
  萧竹摇摇头:“斯涵,迟了。若能重来,我愿与君不复相识,生不同榻、死不同葬。”
  可惜时光无法重来,那就愿君长命百岁,岁岁思我不得我,日日受梦魇折磨。
  萧竹说完又呕出一口血,他太虚弱了,以至于血还是沾了他满身。
  老天真是无情,连他最后干干净净地走的愿望都不愿意让他实现。萧竹自嘲地想。
  也罢,他这一生本就是失败的一生,带着罪恶出生,带着罪恶死去,不必再奢求其他。
  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地从自己□□上剥离,他想是时候给姚斯涵最后下点猛药了。
  他用尽全力抬起了手臂,如同他们情最浓时那般抚着姚斯涵的头顶,他扯了扯嘴角:“斯涵,既然无法重来,今生舅舅还是想护你安好;可惜从今往后的路舅舅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没人会再将你当作孩子了。”
  萧竹说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隐隐约约间,他好像看到姚斯涵站在桃花林中,笑容恣意。
  一眼便是一生,那簇浮于水面的桃花成了他渡人生之河时唯一一片亮色,他拼了命去够,却在摸到的一瞬间,桃花化作了齑粉,他也终于被河水淹没。他想,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摆脱这苦难人间了。
  “舅舅!”
  这是萧竹意识消散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悲痛到闻者落泪的嘶吼。
  萧竹翘起嘴角,他很开心,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抛开了所有的赤子之心,原来工于心计是这样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