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清云渡 > 第44章 病重
  贺行云急火攻心,这一次竟有了病入膏肓之相。
  郎中的手哆哆嗦嗦从他腕上离开,便扑通跪地朝贺韫磕了下去,悲呼:“相爷!公子…公子…”
  “他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贺韫罕见的也有了丝慌乱,隐隐预料到了郎中后面的话。
  “公子之情况,我的医术实在…无能为力啊!”
  他不敢抬头看贺韫,心中暗叹倒霉,怎么就被相府抓来走了这一遭,只怕人要真的咽了气自己也得跟着咽气。
  贺韫闻言霎时暴怒,一脚狠厉地踹上了郎中的脊背。
  “你说什么?!”
  他原以为,贺行云不过会是大悲一场,可逝者已矣,又还能怎样?却想不到盛长明的死会连带着贺行云一同压垮。
  倘若一早知道…
  贺韫掌心缓缓收紧,牙齿止不住颤栗,一度游走在失态的边缘。
  倘若一早知道,他也不得不这么做。
  盛家是必死的棋子,而此局,甚至不是他能左右。
  “父亲…”
  贺行云气若游丝,强撑着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却是为了阻拦贺韫殴打无辜的郎中。
  “别打…别打他,让,让他走吧。”
  他将胳膊从锦被中抽出来,想挥一挥,却只能落个拍打的动作,对那郎中喑哑着嗓子赶道:“走!”
  郎中明白了贺行云的意思,连自己的药箱也不顾了,拔腿就连滚带爬的逃命去。
  贺行云这才舒缓了一口气。
  彻骨的冷像要将身上的血液全部带走,他喉头微动,半晌,缓缓地一顿一顿道:“我知道,父亲并不爱我,就像,娶母亲只是为了她母家的权势。”
  “我这一生里,所求的,少有得到。我想求您爱我,求您爱母亲,求一家和美,这些,终究是痴念。所以您不明白,对我而言,所能拥有的,有多珍贵。”
  他艰难的说着,这是自盛家诛九族后,他第一次与贺韫说话。
  “长明。”毫无血色的唇瓣不停颤抖,再一次唤出这个名字,似一切就在昨日,又恍若隔世。“于我而言,不仅仅是朋友,他,更是手足。”
  “在那些您看不见我的日子里,在那些母亲怯懦不敢反抗,无人胆敢照拂我的日子里,还有,那些,没有人支持,只会责骂我玩物丧志,责骂我没有出息的日子里,是长明,长明陪在我的身边,他照顾我,探望我,支持我…”
  贺行云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得不停顿下来努力汲取空气,可越说,他的心他的胃就越抽痛,似有一把刀,在里面旋转。
  相夫人泣不成声。
  这些话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如今才知他藏了多少的心事。
  贺行云一点一点侧过头,目光望着屋内的一角――那是盛长明来探望他时所坐的位置,他还记得,那天他扛了一头巨鹿。
  想起盛长明那副得意样子,他就总觉得他还在;大概一会儿就会来找自己去听戏。
  怀念之中语气变得轻快,似乎减缓了一丝身上的病痛:“长明看得到我做出来的东西,愿意同我一起去翻看工巧之书,说,日后要与我一起,帮我把这些工巧,推向给更多更多人,让更多更多人,都能看到我的成就。”说着,他笑了一下。
  可这一笑伴随而来却是更加锥心的剜肉剔骨之痛,他又开始咳嗽,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将枕巾打湿,鼻翼一张一翕尽是痛苦。
  陈清和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手里的帕子已更换了无数次,却没有劝他不要再说。
  如若说出来会好受,又或者真的命数将至,那么这些话就应该说出来。
  但,她更希望他不要出事。
  贺行云挣扎许久,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些,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问道:“我为何喜欢工巧,父亲可知道?”
  贺韫张了张口。他知道以他说出来的话,非得叫他今日便咽了气不可,于是什么都没说。
  贺行云便自问自答说:“是因为在那些细碎又漫长的日子里,我以此相寄,可以打发时光,可以让自己忘记苦痛,以忽略掉父亲的种种。”
  “只可惜。”他嗤笑一声,平静的语气一字一句声声泣血:“十七年来,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
  “我本不该今时今日才明白,偏偏不死心,非要等到这么一天。”他继而说着:“您,能为权势,凌驾、踩于所有感情之上,儿佩服。”
  随之,手指紧紧攥着床单,眼底是红红一片,运起了全身力气对贺韫发了疯的嘶吼:“但那是我为数不多的所拥有的珍宝!您不肯施舍我半分,却连这,我为数不多的所在乎的、在乎我的,也要毁掉!为什么!你让我这一生,所在乎的,所喜爱的,所有的所有我都不能去触碰,因为对他们而言,唯有我死,才能偿还其万一!为什么!”
  他怒喝着。半撑起了身子似乎想扑向贺韫,忽地是一口血,随后重重跌在床上,唯胸口起起伏伏。
  贺韫平日里对他张口即能骂,伸手便能打,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言。
  相夫人哭的几近于断气,她倒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说:“儿啊,儿啊,是母亲对不起你!是母亲懦弱无能!我就该一早带着你离开…我该带你离开……”
  她再也不畏惧贺韫,转而对他吼道:“若,我儿有三长两短,我必随之而去,可你也别想活着!我要你为我儿偿命!我一定要你为我儿偿命!”
  “母亲…”贺行云望向第一次为了他敢于对抗父亲的女人,他曾盼望过千次万次,他也想被母亲不顾一切的保护,但他更想她过得好,过得安稳、如意。
  “你得…好好活着。”
  他已嘶哑,颤颤巍巍撩开她被泪水糊在脸上的发丝。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这四四方方的宅院,会吃人,它磨灭女子的意志,于无尽眼前的鸡零狗碎中人便如同行尸走肉。”
  “可是,这天下有很大很大,三国之中,东裕便有八百城池,世间有千千万万种活法,工、商、农、学、兵;若,女子能走出后宅困苦,能一览万里山河,便心怀广阔,再不拘泥于那些鸡零狗碎。”
  “儿,希望您…也能,潇洒天地间。做自由自在的花儿,鸟儿…”
  “…”
  他嘴巴还在动,力气却全部耗尽,再发不出一丝声来。
  陈清和看着大变了模样与性情的少年,恍惚想起最开始,他顽劣地威胁:“可若丞相府一声令下,怕是京中无一书院敢收用夫子。”
  他从一个小纨绔,到不知疾苦的小公子,一点一点,听从她的教导,与她历经生死,从只想做公输子,变得去主动承担起身上的责任,也想庇护百姓,推动太平盛世。
  成长的代价是什么?是人逐渐失去自己原本的样子,是不断地失去,不停受伤,从快乐到痛苦,又从痛苦到麻木,磨出一颗满是疮痍的心,方留下那根骨。
  一个人啊,往往越缺什么,就越守着什么,而越想留,也就越留不住。
  “小公子。”
  在一片悲戚声中,她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像一条涓涓细流,滋润过他干裂的心田。
  贺行云寻光望去,便见她缓缓矮下身来,细细为他掖着被角。
  她问:“你应诺过我的,还作数吗?”
  贺行云脑袋病得有些钝了,努力回想着,她主动道:“祠堂里,你答应我,春考要让相爷刮目相看,你说想看淮安的新年,说等春考结束再陪我回去。”
  “婆婆她做了年糕,说留着等我们回去。她也是很喜欢你的,你还记得吗,她说,你一看就是个端正孩子。”
  “她啊,这一生都埋在了那场天灾里,夫君、子女,全都没了,所以格外喜欢孩子。”
  她絮絮叨叨着,没有一丝哀恸的模样,好像他还好好的,两个人就对坐在书案前。
  贺行云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面上有了一丝回光。
  “我带你去,我带你回淮安。”
  “好。”
  他嘴角撑起一丝微弱的笑意,眸子里闪烁着期许。
  于是一碗药终于喂了下去,日头西沉,他昏昏沉沉睡下。
  日复一日,虽人还是缠绵病榻,却好在药起了作用,不再大口大口呕血。
  陈清和有时候会短暂的忘记他们还隔着血海深仇,那张脸她竟恨不起来,只想见他还如旧跟在她后面,犯犯单纯的傻气也没关系。
  从前她要他认清世道,认清现实,要他承担责任,要他将喜爱放于其次,现下倒是觉得,他那没心没肺,至纯至善到让人有些恼火的模样,更叫她心安。
  因为那样的他,是活着的。
  如今算什么呢?吊着一口气,为她,为相夫人心中那一点不愿意罢了。
  终究,他学会了明白了她所教所导,终究,他历这一遭,便再也回不去从前。
  形势比人强,人再不愿走,也要走。
  被推着,被迫着,被毫无选择、没有余地、不得不向前。
  所有人都裹挟在宿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