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清云渡 > 第45章 不忍
  二月草长莺飞,冰雪已全化作了檐下水。
  少年一袭薄薄的单衣,再也没穿过他爱的白色。
  每每看到那白色的锦衣华袍,他总是会不停想起盛家被诛九族的那一天,鲜血是怎么一点一点在衣角沁染开来。
  混着的,是他十多年兄弟的血,是无辜稚子、孱弱老人、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们的血。
  他再不敢穿了。
  像他这般人,又怎配得起一片洁白。
  “怎么不披上披风?”
  陈清和走了进来,熟稔的在椅子上抱起披风为他搭在肩头。
  她低着眉眼为他仔细系好了一个结,身上再没有鹅梨的味道,只是淡淡皂荚香,好像这才是原本的她。
  贺行云眼睫颤了颤,凝望着那张白皙的脸,想起婆婆说‘我们囡囡真是越长越漂亮,记得小时候总在外面跑,晒得小脸黢黑,跟她父亲很像的,就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大;如今倒越发白嫩,一看就是我们水乡的小姑娘了。’
  他心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可他没有戳破。
  只是,他还是想接近她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她留给他的真实实在太少,少到他找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他与她真的如此岁月静好过。
  仿佛一切都暗带着一股膻腐的腥风。
  “夫子,可有小字吗?”他问。
  陈清和指尖一顿,抬眼间,见少年眼睛不复奕奕,泛红的眼尾那样易碎,整个人都好像随时会随风消散。
  她唇瓣翕动,到嘴边的‘没有’到底是咽了回去。
  “啊!
  时隔十九年,她再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母亲说,是生活安定的意思。”
  陈清和缓缓收紧双手,她明白当这两个字再次示于人前,便意味着多一层风险;可到底是怎么了呢,她竟因为眼前的少年,一点一点再狠不下心来。
  “是个好名字。啊!彼呢喃着低唤。
  终于,他得到的,也有那么一点真实了吧…
  “窗口风大,别站这儿了。”她扶着他,想叫他回床边坐下。
  贺行云缓慢摇了摇头,望向庭院中抽出的嫩芽,满目草绿色,生机勃勃。
  他流露出了怀念与向往,想起曾经和盛长明爬树掏鸟,窝在上面拿弹弓弹不喜欢的小公子,然后被人家兄长拿着棍子满街赶。
  那时他还不是丞相之子,可他却远比作为丞相之子更快乐。
  “你看,是春天。”
  “是啊。”陈清和顺着望去,想到下个月就是春考。
  他突然说道:“我以前站在院子里,从来没觉得院墙是这样高。”
  “现在才发觉,那红砖绿瓦,真的好高好高,高到我眼前的天就只有这么一小块。我好像翻不出去,逃不掉,离不开,注定被困在一座孤城,将宿命轮转。”
  就像一个金打的囚笼,外面的人看着艳羡不已,口口声声说真是福气,而里面的人身不由己,爱恨嗔痴,都有罪。
  他探出手来,好像想感知一下春天的温度,却只触碰到了冷硬的窗棂,于是只得落寞的将手收回。
  许久都没再见过他发于心底的笑了。
  陈清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眸,压抑住心头的许许多多情绪,再睁眼时又扬起了唇角,仿佛一切如常。
  ――如果她不如常,只怕这日子是半点生的气息也无。
  贺行云语调平缓,不喜不悲,衣袍拢在身上宽大了许多圈,倒像是偷了别人的衣裳。
  “还记得那天我们去听的《梁祝》吗?他们最后化作了蝴蝶。我不知人是否真的还会有来生,但,若有,我希望我也能长出那么一双翅膀,随便是什么都好,只是最好离北边远些,这北方啊,太冷了,冬天太长,长到有的人等不到春夏。”
  他说着,转而看向她,道:“我想出去走走,夫子,你带我出去走走吧。”
  “好,我去给你灌个汤婆子。”
  陈清和应下,如今对他罕有说教,倒是无有不依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坐上马车,冬庆难过的一声:“驾!”
  马儿缓缓行驶起来。
  他撩开车帘,街景便在眼前逐渐向后退去。熟悉的长街、斗蛐蛐的斗场、木料铺子、戏楼…
  好像下一刻就会跑出来那道熟悉的身影,对他唤上一声:“行云!”
  他定是又被哪家的女郎勾了魂,散财童子般恨不得把裤衩都送给人家,然后与他振振有词说,这叫怜香惜玉。
  心上碎裂开的那道伤还未愈合,就再一次被撕开,那是后知后觉的席卷,更痛、更无助。
  陪伴在身边十几年,盛长明的存在早已成了习惯,就像用右手执笔执筷,换只便会不知所措。
  他目光里转瞬而过那间茶楼,一股腥咸再次从喉间翻涌,但这一次,他死死攥着手掌,生生咽了下去。
  “没事吧,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陈清和抬手抚过他的后背,为他一下一下的顺气,只以为他是又想咳嗽。
  “是不是穿的太少了?冷吗?我把炉子生起来吧。”
  “没事。”
  他握住她的手腕,传来阵阵冰凉。
  她明明记得,他的手,以前都是温热的。
  马车缓慢而平稳的到了城门。贺行云说想纵览一下这京中繁华,所以带着她一同来登城楼。
  官兵们见是丞相子,没有阻拦。
  是第一次,同行时不是他跟着她,是她随在他的后面,一步一步搀着他。
  风将写着‘东’字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树影婆娑,拂过他的袍袖。
  贺行云站在城楼上向千万家炊烟遥望,忽然张开了双臂,与迎面的春风相拥,就好像自己长出了翅膀。
  他连着转了几个圈,感受着风拂过他露出的每一寸肌肤,感受着哪怕仅有片刻的自由。
  “哈哈哈哈哈!”
  少年大笑起来,笑得畅快,引来官兵纷纷侧目。
  陈清和脚底生出了麻意,整个腿都迈不开,只顿在原地,感觉到从心最深处生出一抹悲凉。
  她想拉住他,像曾经那样揉一揉他的脑袋,想同他说,有她在。
  可是,她没有立场去做这些。
  血海深仇深刻于骨髓,注定她对他通通都只能是一场欺骗。
  有她在?
  那是个弥天大谎。
  甚至她抬不起手来,不知自己要以什么心情去面对那张消瘦的脸,和那衣袍下凸起的脊骨。
  她明明早就知道。
  知道盛家即将遭难,知道丞相要陷害与嫁祸,知道盛长明会死。
  可复仇是她的宿命,在命里,她无可奈何,只能袖手旁观,以等待一个万全的时机,扳倒丞相。
  但是,丞相倒台后,势必满门抄斩,他又岂还有命活着?
  最后这最深的一刀,会是她亲手所刺。
  她不能停下,她没法停下。太多条人命,流了太多太多鲜血,那是她父母一生为之效忠的信仰,为了东裕。
  如果她因私心停下脚步,那置十三年的逃亡于何地?置十八年的隐姓埋名于何地?置晏寂清,置林家,又于何地?
  又哪怕她的脚步停下,也不可能保住贺行云。
  鲜血中开出的花,注定生来罪孽。
  “夫子!”
  少年站在风里,用尽了力气唤她。
  有一瞬她以为他想要跳下去,不由得屏了呼吸,手指将掌心掐的泛白。
  好在他并没有跳,只是问她:“我真的能与你一起回淮安吗?”
  “…”
  贺行云看着神情恍惚的女子,能猜出来几分,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没法与她回淮安的,不是因为他的仕途,而是因为贺家的罪。
  这罪终有一天要偿还,他走不出京城,他这辈子都走不出京城。
  他被困在这里了。
  这不过是他那一点点贪恋的幻想,即便得到的回答是欺骗,只要能让他自欺欺人的快乐那么一小会儿,也好。
  步入绝境的人,没有路了,他没有选择,饮鸩能止渴也是一种甘之如饴。
  “等你春考完。”陈清和艰难的开口。
  他马上就要十八,却被磨的失了少年人本该有的模样。
  顿了顿,似乎为了抚慰他,将本含含糊糊的话说了个明确:“我们,回淮安。”
  他笑了,进而问:“在院子里,也养许多猫猫狗狗,好吗。”
  陈清和的回应愈发艰难,她感到什么堵在自己的嗓子,就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可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眼里含了盈盈水意,在极力的压抑克制之下,声音之中还是露出了颤抖。
  “好,我们也养许多猫猫狗狗。”
  说罢,她忽地撇过了脸去,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可是泪滴还是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无声落在了粗粝的城墙上。
  “夫子,我这个人,记性很好的。”他故作没有看见她的难忍,全当不知她的心事如何复杂,继续说着,给自己构建一场美梦:“所以你不能食言。”
  陈清和彻底说不出话了,她不敢再应,泪就好像断了弦,迫得她只能转过身去。
  在转回身时仓促地收拾好了那些破碎的情绪,不得不继续骗他:“为师者,一诺千金,怎会食言。”
  “我想做夫子最出色的学生,我想,让夫子骄傲,我想,不负夫子。”
  他朝着她一步一步走近,亦掉下了一滴泪。
  “夫子,我真的…好想,好想…”跟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埃y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