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渊给原主生母扫墓的当天,遇到了岑学义。
  岑学义如料想中没有给他好脸色。见到岑学义的那一刻,岑渊有一股张嘴的冲动,一声“爸”即将脱口而出,被他生生在最后关头咽了回去。
  他觉得这种冲动肯定不是来自他自己。大概来自原主。
  岑学义捧着花,没有看岑渊一眼,径直来到墓前。岑渊后退几步,让开位置给岑学义。
  这个男人和岑渊的生父岑行长得并不像。岑行鹰钩鼻,目光深邃,棱角很锋利,这副模样从小就深深印在岑渊心里,一度是英伟的代名词。岑学义的五官软塌塌地皱在脸上,每一根细纹都透着无尽的疲惫与苍老,宛如一个默然承受生活所有不幸的苦行僧。
  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岑渊感到这个想法很陌生。
  岑学义给亡妻扫完墓,转身看到岑渊直勾勾地盯着他,顿了顿,总算给岑渊赐了八个字――
  “班门弄斧。不知所谓。”
  岑学义看了《古之韵》。同事一直有心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这茬,话里话外暗搓搓地夸岑渊,说他孩子并不像岑学义想的那样,在娱乐圈混日子捞钱,岑学义面上不动声色,回到家,偷偷把这节目追完了。
  岑渊演奏的那首《山河叹》确实令他意外了好一番。同事跟岑学义说过,他一位对古琴颇有研究的朋友说岑渊这绝非三脚猫功夫,怕是有童子功在身。岑学义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
  后来,网上生出事端,不仅他,连他亡妻的照片也被挖了出来,在网上流传,被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岑学义气坏了,差点想打个飞的想冲到岑渊面前,把这不肖子孙往死里揍。
  岑学义自认一介文人,这辈子就没跟人动过手,唯独有过两次抑制不住的冲动。第一次,是岑渊没有去大学入学报到,而是带回了一纸艺人合同,以及一笔巨款。手无缚鸡之力的岑学义用尽平生力气,抽了岑渊一个耳光,在岑渊18岁的脸上留下五道触目的指印。
  第二次,就是在网上看到亡妻的照片时。这一回,岑渊不在跟前,岑学义对着空气愤怒得无处发泄,险些当场背过气去。
  气过了,心也冷了,想当面痛骂一顿岑渊的念头也消了。罢了,他当年就说过,岑渊一天还在娱乐圈,他一天就没这么个儿子。他犟,岑渊也犟,这么多年真就没回过家。
  很多次,岑学义看着亡妻的遗照想,他的爱妻已逝,他的儿子,则好像从来没有过。
  人生已至此。岑学义接受了只能咀嚼过往那点甜味不多的回忆慢慢熬过余生的现实。
  偏偏,岑渊又出现在他面前。
  四年过去,岑渊长高了,五官更成熟了,穿着打扮也更时尚了,站在他面前,整个人气质都变了,俨然一个玉树临风的男人,如今得微微低头俯视比他矮半个头的岑学义。岑学义却觉得,这么一个儿子,令他刺眼。
  同事再跟他提起岑渊在《古之韵》的表现,岑学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从没教过岑渊这些东西,也没特意让他学过,他不知道岑渊哪里学来的,反正与他无关。
  他希望岑渊传承的,始终是孜孜以求的学术研究精神。岑渊高中学的是文科,成绩优异,文科天赋与岑学义如出一辙。岑学义一直以为一切应当顺理成章,岑渊会考上一所好院校,进入历史系,从本科念到博士,成为一名学者,完成岑学义此生未必能完成的研究课题。这意味着家里要供养岑渊很长一段时间,岑学义和妻子对此都很坚定,他们从小就告诉岑渊,好好学习,其他事情不必操心,家里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供岑渊上学。
  岑学义从来没指望过这个儿子将来赚大钱,让他和老伴过上好日子。他们不需要。夫妻俩从一贫如洗时相识相交,一路过着苦日子过来,早已习惯了粗茶淡饭。
  岑渊母亲是个理想主义者,年轻时不愿意向命运屈服,强行违拗了家里安排的一门好亲事,与岑学义私定终身,为此,几乎六亲断绝,自此不再与家里来往。
  她跟定岑学义的理由很简单,就两点,第一,岑学义那种坚守梦想与信念、不惜付出一切的魄力深深吸引了她,这个男人是如此与众不同,让她觉得爱情终于不再是一桩市侩、肤浅的交易;第二,岑学义很穷,而且在预见得到的将来大概率会一直穷下去,加上岑学义的性格,岑渊母亲笃定,这个男人绝不会对她不忠。
  岑渊母亲赌对了。岑学义一生所爱唯二,一是他的历史学,二是他的妻子。
  岑渊高三那年,母亲上课时突然晕倒,送到医院后,查出了胰腺癌,晚期。
  按理说学校每年都会组织所有教师体检,但母亲的学校为了节省经费,体检只有最基础的项目,彩超之类的深度体检要自己加钱,母亲从来舍不得,哪怕在此之前已经常常感到不舒服,母亲也以为只是当班主任、带高三太累,熬一熬就过去了。哪个老师不累呢,大家都这么过来的。
  医生告知岑学义结果时,在岑学义的一再追问下,委婉告知他,他妻子可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并且,医生非常不建议手术,胰腺癌晚期做手术,只是在砸钱让病人再苟延残喘一下。
  岑学义颤颤巍巍问,连苟延残喘都不让,所以,这是让她等死么?
  这些情况,岑学义没有对岑渊说一个字,这也是岑渊母亲的意思。岑渊以为母亲只是普通的生病,但也担心,想请几天假到医院陪床,岑渊母亲严厉拒绝,让他好好高考,不要分心。
  当时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岑渊整个人都高度紧张,他也知道父母对自己这一战抱有极大希望,现在的他报答父母最好的方式,就是考个好分数。
  岑渊没让父母失望。他考上了国内一家历史系相当优秀的985高校,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岑渊飞奔到医院,扑到母亲床前,把通知书递给她看。
  然后,岑渊等来的不是母亲的笑逐颜开,不是风雨过后的彩虹,而是母亲激动之下咳出的一腔血。
  红得近黑的血液溅了一大滩到岑渊白色的校服衬衫上,岑渊呆愣愣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又抬头看母亲。
  而母亲做的第一件事,是慌张地拿袖子去擦沾到通知书上的血迹。
  得知真相的岑渊崩溃了。
  岑渊活了18年,第一次向岑学义发飙。
  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母亲,他们怎么能这样?
  要是他今天没发现,他们还要瞒他到什么时候?
  岑渊很愤怒,也很委屈。他忽然想哭,就像小时候书没背好被父亲罚抄书,不抄完不许吃饭,他写字写得手疼,又饿,心里很苦很苦,这时母亲过来,温柔地摸他的头,岑渊才觉得安全了,扑到母亲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
  他想哭。但是现在,他不能到母亲面前哭了,他不能求母亲安慰了。现在,应该是他来安慰母亲,他来照顾母亲。
  对啊,他18岁了,他拿到身份证了。
  他长大了。
  岑渊恢复了平静,学会了像父亲那样,默然地接受现实。这个高考后的暑假,别人都在玩,在毕业旅行,他只做两件事,在医院陪母亲,打工。
  岑渊用尽一切方法赚钱。他的好成绩在这一带众所周知,他就打着学霸的名号,卖自己的东西,不仅卖学习笔记、各种资料,连文具、生活用品甚至衣服都卖。神奇的是,很多家长不仅不嫌弃旧物,还蜂拥而至来抢购,都莫名地迷信让孩子用上岑渊的东西就能沾点儿学霸的福气,哪怕这些二手的东西比新品还贵也甘之如饴。岑学义每天不是上课就是去医院,待他发现岑渊这些私底下的小生意时,岑渊已经卖了个七七八八了。
  岑学义第一反应是荒谬,第二反应是恼怒,这小子动的这什么歪脑筋,这不是投机取巧骗钱吗?!
  这是读书人该做的事吗?他岑学义怎么教出来这么个东西!
  岑渊却忽然就不怕父亲了。其实也不是完全不怕。但是,比起父亲这点怒气,失去母亲这件事,让他更害怕。
  岑渊把这段时间赚的所有钱都给了父亲,说,爸,给妈换个单人病房吧。
  岑学义愣住。
  这是妻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了。可是,贫穷面前,生死都得靠边站。生病,住院,每天都要烧钱,多年积攒下的为数不多的存款流水一样地消耗。妻子被病痛如此折磨,岑学义竟没有能力让她住一间舒适一点的单人病房。
  他们最后的资产就是这套老旧的房子。岑渊母亲跟岑学义说,不能动那套房子,岑渊还要上大学,还要读研、读博,她不希望岑渊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为了读书去贷款,背着债务压力度过接下来这段学习生涯,或去打工,去端盘子、洗碗、送快递,那些故事很励志,但别人励志就够了,她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吃这种苦。
  岑学义要敢动那套房子,她立刻去死。
  岑学义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好,他一定好好看着儿子,他若不信守此誓,天打雷劈,不配为人。
  岑学义在极端的痛苦中,竟感到了一种诡异的幸福。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这个女人,当初为了理想与浪漫,坚定地选择了他,转瞬几十年,待一生走到尽头,她的理想与浪漫没有被柴米油盐磨去,她还是当年那个不愿妥协、不愿屈从命运、满腔坚韧的女人。
  她的面容已被岁月与病魔摧残得褶皱横生、形容枯槁。可她的心,像他们初见那天一样年轻。